第17章 先賢
    “云姐姐,去請四殿下吧,說我這里有些新奇吃食,請他過來嘗嘗。”
    “是。”
    四皇子有些詫異,這種時候從來沒有人會邀他一起,不過還是端著食盒過來,還跟客氣地跟李言曦打了個招呼:“七殿下。賀蘭公子。”
    “四殿下坐吧。這是我們殤州的吃食,盛京里不常見的,四殿下嘗嘗。”賀蘭淳雪含著笑意把幾個碟子推到四皇子面前:“不知道殿下喜不喜歡。”
    定睛一看,其中好幾盤都被某個狗崽子扒拉得不成樣子了。
    賀蘭淳雪頓時有些尷尬,一筷子敲到李言曦頭上,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狗崽子,給客人留點。
    李言曦眨巴著一雙桃花眼,可憐巴巴地,咬著筷子一臉的委屈,怎么就打我呀?!
    四皇子與李言曦不熟,但是也知道這位是滿宮里橫著走的,連忙把碟子推了回來:“沒事的,一起吧,這些東西看上去精致分量也足,我吃不了這么多。”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本來就沒多少的東西,四皇子每樣嘗了一點就放下了筷子,夸贊道:“本以為北地廚子做出來的東西是粗獷豪放的問道,但是這味道不輸江南的精致清爽。”
    四皇子說話辦事跟李言曦那個熊孩子是不一樣的,因為他知道李言曦是有人寵著的,而他自己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就像賀蘭淳雪,剛剛敲了李言曦的腦袋,卻還是不自覺地給他塞了一嘴的吃食。兩人閑聊,李言曦被賀蘭淳雪塞得像只倉鼠腮幫子鼓鼓的,也不插話,反正賀蘭淳雪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四皇子話里話外都捧著賀蘭淳雪,也不與李言曦起爭執(zhí),就連惡名在外的李言曦也被他挑出了不少優(yōu)點各種夸獎,聽得李言曦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對自己倒是謙虛過了頭,什么都是了了。
    賀蘭淳雪看得分明剛剛杜太傅講課,他是整個南書房聽得最認真的。但是杜太傅卻沒有一次看向他
    四皇子李言晟,就像一個幽魂,飄蕩在這深宮中,無人在意,即使他再努力再刻苦,元佑帝的目光都不會落在他身上。
    而李言曦即使什么都不做,元佑帝也會時常查問他的功課,甚至還會因為李言曦回答過于離譜被元佑帝攆得滿極暉殿跑,但是七殿下挨了罵,皇后娘娘抹眼淚,太子殿下不開心,就連南書房的太傅也是得跟著吃瓜落的。
    元佑帝也從來沒有對李言曦失望過,不管他鬧出多大的笑話,惹出多大的亂子,元佑帝最多就是臉一板嚇唬一頓,李言曦兩顆金豆子一掉,君父自己先心疼了。李言曦生病會有太醫(yī)院上下十幾個太醫(yī)一起來把脈研方子,君父和母后會守在他床邊幾天幾夜,太子會給他親自做水晶糕,會親自喂他吃飯。
    而李言晟等到只是母親無聲的啜泣和華羅宮中不盡的長夜。
    李言晟與李言曦一字之差,終究是不同的。賀蘭淳雪搖搖頭,又是一個瘋子
    午后皇后娘娘給南書房念書的所有人都準備了一小份水果糕點,不論身份大家都是一樣的,每人只此一份要是吃完了還想要,那也是沒有的,皇后娘娘立下的規(guī)矩,就連最得陛下和娘娘寵愛的七皇子也不例外。但是太子知道李言曦喜歡吃甜的,總會自己省一些,給他留一份。
    蘇謹行也給李言曦留了不少,于是一直到下午的課開始了,李言曦面前那一大堆的水果糕點也還沒吃完。
    杜太傅看了看左邊賀蘭淳雪身后那兩個收拾書本筆墨的宮女,又看看李言曦面前那一大堆的吃食,一時間不知道該罵誰好,只能憋著一口氣,眼不見為凈。
    課講到一半,杜太傅看著賀蘭淳雪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又忍不住動了肝火:“賀蘭淳雪!”
    “嗯?”賀蘭淳雪一臉詫異地偏過頭,他自認自己可比李言曦那個吃了半節(jié)課的人認真多了,怎么倒是點了他:“太傅?”
    “你可知什么是正法?”
    “世上公平之法。人皆有,也人皆無。守本心,走正路,問心無愧就是正法。”
    杜太傅一拍桌子:“糊涂!我剛剛講《文王感應(yīng)篇》的時候是這么說的嗎?”
    “你給我好好讀讀,先文王是怎么說的。”
    賀蘭淳雪掃了一眼,懶洋洋地吐出幾個字:“太傅,先文王說什么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您問的是我可知,這是我知道的,您問的可不是先文王的正法是什么?”
    “狡辯!難道你知道的比先賢更好嗎?”杜太傅反問:“先文王乃是大圣賢,又是大武帝,開萬世太平。文王著述怎么能與你無關(guān)?”
    賀蘭淳雪垂下眼眸想了想:“太傅大人,先文王開萬世太平,奠大兆基業(yè),可是這大兆江山可沒有千秋萬歲,大兆皇族人人篤行《先文王書》,可為什么守不住祖宗基業(yè)呢?”
    “你!”杜太傅話到嘴邊就被賀蘭淳雪堵了回去。
    只聽賀蘭淳雪接著道:“難道大兆皇族們就不知道先文王是大圣賢,大武帝了嗎?可這萬里江山終究到了李氏手中,我大雍開國皇帝戎馬一生,從未得名師指點,也從不學(xué)《先文王書》,可我大雍照樣立萬世基業(yè)。大兆皇族可是都被趕到白蘭河州喂魚去了。說到底,時移事易,不過是先文王那一套救不了大兆罷了,既然救不了大兆又如何為我朝正法?所以一個做古了三五百年的人,他的正法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整個南書房寂靜一片,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傻了,似乎從來沒有人想過,《先文王書》已經(jīng)是過時老舊的東西了,這書里的內(nèi)容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爛熟于心,啟蒙時讀《先文王書》,十年后還是要讀《先文王書》,先文王主仁愛,摒戰(zhàn)事,重農(nóng)桑,輕商賈開大兆萬世基業(yè)。君王走卒皆應(yīng)其職,各安天命,順天而為,這就是文王正法。
    可是大兆皇族篤信的文王,最后也沒有辦法扶大廈之將傾。
    “說的好!”李言曦鼓掌叫好。
    太子扶額,沒看見杜太傅臉色鐵青嗎?這個時候只有李言曦那個傻瓜才會看熱鬧不嫌事大吧!
    “賀蘭淳雪!”賀蘭淳風(fēng)語氣不善,當今讀書人大多崇尚千年氏族那一套崇古重禮的風(fēng)氣,朝中為高位的讀書人大多是氏族出身,不論是科舉還是察舉,從主管的官吏到主考及中正官都喜歡的東西,自然也會導(dǎo)致整個大雍如今的讀書人不得不喜歡,“先文王是古圣,他為王為帝為將為帥都是功蓋千秋,他自是正法,你何德何能妄評先賢?”
    “大公子出身大雍勛貴,那么我且問大公子,我大雍建國以來,四境之中,我們一共打了多少場仗?”
    賀蘭淳雪沒把賀蘭淳風(fēng)那綿軟無力的斥責(zé)當回事,只是淡淡地反問:“戶部財帛又花了多少?”
    “從武宗皇帝開始,我朝一共對外二十七次,勝負各半?”蘇謹行略微算了一下接著道:“百余年來,我們共費的戶部財帛應(yīng)該在四千萬兩白銀左右。”
    “那百余年來,我朝戶銀收入幾何?”賀蘭淳雪又問。
    太子開口道:“我朝開國時盤出來的賬目,戶部僅余銀七萬余兩,到了今歲,戶部余銀應(yīng)該也是四千萬兩。”
    “百余年間,我朝修水利,開溝渠,筑邊防,勵商賈,護農(nóng)桑,興科舉,戰(zhàn)四方,一改前朝綿軟中庸之風(fēng),四境之中,無人敢欺我大雍,大兆開國后未嘗一戰(zhàn),可戶部的銀兩都被糟蹋了干凈,可憐大兆皇室并無昏君,一個個兢兢業(yè)業(yè)守著先文王遺命治國,最后卻把家底都賠出去了。太子殿下可知為何?”
    “因為時移事易。”太子皺著眉頭,他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過去學(xué)的東西,大雍朝至今奉行的東西有多少,早就不合時宜了呢?
    崇文王古風(fēng)本來是氏族掀起來的,原因無他,因為文王書在氏族手里,正如賀蘭淳雪所說一個作古了三五百年的人,他說了些什么,跟今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江山是主,人是客,沒有人可以永恒,自然也沒有人做的事,說的話能永遠都對。
    但是氏族需要的是一個神,誰都沒見過先文王誰知道那些多到摞起來可以砸死人的話是不是他說的?
    大雍的開國皇帝和勛貴們大多是泥腿子出身靠戰(zhàn)功立業(yè),恐怕十個里面八個半都不知道先文王是誰,這樣的一來,氏族口中的文王是什么樣的自然就是什么樣的,氏族口中的文王正法是什么樣的,自然就是什么樣的。
    江山百年,而氏族千年,一個小小的圈套,卻將大雍朝的四代人都圈了進去。氏族在朝為官做宰的人數(shù)歷來都遠勝寒門子弟和勛貴人家,其實不外乎是因為自己既是出題人又是考官還是考生罷了。
    說得好聽是氏族是科舉清流一脈,憑文章本事入朝為官,與那些靠祖宗蔭蔽得官位的勛貴人家不同,可守住大雍萬里江山,為了邊境身后這千千萬萬地百姓客死他鄉(xiāng),埋骨戰(zhàn)場的卻都是勛貴出身的武將。
    長陵王魏氏一家人如今只剩下牌位了,瑄國公府、英國公府、齊國公府、魯國公府、寧安侯府、寧遠侯府、寧西侯府、寧平侯府誰家沒有人埋在軍里了呢?
    可將士外出征戰(zhàn),被朝中氏族捅的刀子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