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二年一月，天子下詔頒布禁巫令。天下巫師人人自危，那些本來被權(quán)貴世家奉為座上賓的一方大巫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天京城那邊更是由虎賁中郎將白錚棠親自領(lǐng)軍抄刀滅門的巫師家族不下十戶，涉及之人不下千數(shù)，近半數(shù)于市槽斬首示眾，其余人皆被流放邊境。</br>
    此舉比起當(dāng)年先帝禁道一事有過之而無不及，震驚天下。</br>
    冬入三九，蕪州江安大雪紛飛，秦王府如裹冬襖，與天地一色，盡是雪白。</br>
    府內(nèi)時不時有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傳遍。臨近除夕，蕪州每年的這個時候天寒地冬，秦王府內(nèi)的丫鬟伙計不能回去過年的便會將城里鄉(xiāng)下的家人都接到王府外院，反正王府外院三百空房，再住上幾十人也無傷大雅。人多熱熱鬧鬧，倒是給一向在外界看來猶如人間禁地一般的王府平添幾分煙火氣。秦王每年在這個時候站在望安閣頂樓聽見外院人聲喧囂，看著各家各戶張燈結(jié)彩，忙得不可開交，將王府外院打扮得極富盛景，總會情不自禁像個傻子般咧開嘴癡癡地笑，雖在這嚴冬渾身卻也舒坦幾分。</br>
    王府內(nèi)院則不是一般人所能隨便出入的。與外院的歡天喜地相比，內(nèi)院就顯得冷清許多，除了望安閣前的一棵梅樹還開得血紅，四下景色非黑即白，越顯單調(diào)寂寥。</br>
    當(dāng)下內(nèi)院一眼看去不見一人，就連冬日最喜蹲在正賢湖前盯著結(jié)冰了的湖面發(fā)呆的秦王殿下也不見蹤影。一位下人打扮的男子從外院進來，手上捧著兩碗剛做好的羹湯，四下張望，卻尋不見人，一時疑惑，站在原地撓了撓頭，不知所措。</br>
    男子一眼瞥見那正賢湖前的釣魚臺上竟突兀地拱起了一座雪堆，一時心疑，走上前繞著雪堆走了半圈，夠著脖子發(fā)現(xiàn)一根釣魚竿卻從那雪堆里伸出半截，魚線直直伸到水下，周圍的水面已經(jīng)再度結(jié)冰，將線凍在那紋絲不動。</br>
    男子頓時有個大膽的猜測，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那高大的雪堆，試探性問道：“秦王殿下？”</br>
    見這雪堆毫無動靜，男子一臉苦色，自己在那嘀咕</br>
    著這總歸不會是秦王殿下專門來捉弄自己的鬼把戲吧？于是鼓足了勇氣，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秦王殿下！”</br>
    只見那雪堆一個激靈，成片成片的雪塊落下來，嚇得男子趕緊端著羹湯走開。隨即那雪堆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拔高，直到一人高度時這才停下，現(xiàn)出里面的人形。</br>
    端著羹湯的男子立在原地目瞪口呆，過了半晌，見那把雪抖落完了的人影竟就保持這樣一個姿勢站在原地不動，還仰著個腦袋，男子頓時把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又問：“殿下……”</br>
    可話音未落，那雪中的人影突然提氣，猛地打了個頂響的噴嚏，把望安閣前雪梅枝頭積的白雪都震了個干凈。</br>
    “哎呦哎呦……”那就快成了雪人的男子伸手擦了擦鼻涕，一屁股坐到原位，咧開嘴笑道，“嘿，年紀大了，釣個魚怎么還睡著了你說說……”</br>
    在外人眼中可謂是萬人之上的秦王殿下就以這樣一個滑稽的出場出現(xiàn)在下人面前。男子怯生生地走上前，端上羹湯。</br>
    可秦王殿下顯然還沒回過神來，伸手第一件事便是去扯那早就被凍結(jié)實了的釣竿。秦王殿下使勁扯了幾下，發(fā)現(xiàn)不對勁，探出頭去，這才一拍腦門：“咋都凍上了。”</br>
    “秦王殿下。”男子已經(jīng)不知道今天這是第幾次叫到秦王，“馨兒她娘方才親手做了一鍋銀耳羹，大家嘗了都覺得挺好喝，我就想著給殿下和文先生都盛了一碗，要不殿下先嘗嘗。”</br>
    秦王這才把目光投向端著羹湯的男子，笑道：“喝喝喝，難得老人家這么用心，我來嘗嘗。”</br>
    說著秦王這就接過一碗銀耳羹，打開蓋來喝了一口，甜淡適中，爽口不膩，秦王點頭說道：“好喝。只是寡淡了些，文先生定是喜歡，我把我這碗留給他。”</br>
    男子聽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殿下這羹有些溫了，我回去讓伙房熱一下再給先生端過來。”</br>
    “好。”</br>
    說罷男子回到外院。秦王雙手插袖，望著凍死了的湖面，目光呆滯，時不時吸一吸凍得通</br>
    紅的鼻子，全然一副路邊露天酒肆坐店的老漢，除了眉宇間那股褪不去的英氣，哪有半分藩王風(fēng)范。</br>
    男子很快就回來，雙手端著一碗羹湯，肩上披著一件御寒的裘衣，來到秦王身側(cè)，說道：“殿下羹湯熱好了，我?guī)Я思囊律堰^來，殿下可以先穿上。”</br>
    秦王看了男子一眼，笑了笑，把身上那件濕了的外衣脫下，重新穿上干凈的裘衣，然后接過男子手上的羹湯，卻沒急著叫他走，而是問道：“六子，今年怎么還不見豐收這妮子，她娘倆還沒回來？”</br>
    名叫六子的男人說道：“她們應(yīng)該還在揚州。殿下你也知道，揚州離這千八百里，這一年來涼州邊境不安寧，晉王遇刺，肅州地界更是亂套，總不可能讓孩她娘帶著八九歲的孩子走蜀州過吧。六子琢磨著等明年肅州局勢安定些，就和殿下請個半把月的假，去揚州把娘倆接過來，順便把老伯父帶上，省得他老人家一天掛念遠在蕪州的閨女和孫兒。”</br>
    “好啊好啊。”秦王笑道，“接過來住多好，雖說蕪州荒涼，可相比當(dāng)今天子腳下的地盤總歸要安穩(wěn)些。你到時候想好了就自己去找管家說一聲，不必再和我通報了。走前記得跟賬房拿些盤纏，路上別苦了小丫頭。”</br>
    “多謝殿下。”</br>
    秦王揮揮手，說道：“真是懷念小妮子在王府的日子，我記得三年前她這么高吧？還是這么高？”秦王比了個大概的高度，卻又覺得不合適，又調(diào)整調(diào)整，笑了笑繼續(xù)說道：“你說那小妮子還記得我不？我最記著她臉上的雀斑，這點可隨你啊。當(dāng)初剛來王府的時候這妮子火氣可大了，誰敢當(dāng)面說她臉上的斑她當(dāng)場就能和你急了打起來。在府里幾天也是調(diào)皮搗蛋，聽李管家說這家伙去伙房偷吃了好幾回，有次被我當(dāng)場抓了個現(xiàn)行，誰知道這妮子腮幫子都鼓成個麻球還死不承認，真是個小賴皮。”</br>
    “讓殿下費心了。”六子臉上不自覺地浮起一層笑容，在秦王嘴里聽到自己女兒的瑣碎后總是能讓他覺著這個王府比起天底下任何地方都像個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