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袤的草原一望無際，蕪州以北接壤北地，自古以來就有春獵的習(xí)俗。一人白衣白靴白玉鞍，一人黑衣黑鞋黑鬃馬，兩位少年每每此時都要相約關(guān)外較量一番，輸?shù)娜巳蘸蟊悴豢珊挖A家槍天下第一的美人做老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兩名少年都還沒見過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是何模樣，卻早已在私底下把人家的終身大事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br>
    黑衣少年在賽馬一項(xiàng)上最會使詐，給馬屁股抹辣椒油，綁火把，陰招頻出。白衣少年在騎射一項(xiàng)上卻是不甘示弱，一手絕技七星連珠教軍中行伍之人見了都要拍手叫好。最后這場比試總會以一場誰也不服誰的扭打結(jié)束。然后響起一女子的吆喝聲音，兩位少年相視一笑，起身用臟手牽著女子，回家去。女子長什么樣？看不清了。那時草原上的太陽大到占據(jù)半邊天，紅得耀人眼。</br>
    畫面突轉(zhuǎn)，只見視野里盡是黑壓壓的人影和無數(shù)在夜里翻飛的銀光。瓢潑大雨澆不滅城中熊熊業(yè)火，血火在雨中交融成刺目的紅，逃難的人臉上沾滿淚水和血污。</br>
    兩位少年提前被人帶出城來，躲在一座荒山上的神廟中。破廟遮不住風(fēng)雨，黑衣少年又身染重病，只有在寒風(fēng)中縮到白衣少年懷里，渾身顫抖。白衣少年抱著黑衣少年，時不時將目光投向山下的城，哭聲雨聲混雜在一處，仿佛天地亂做一團(tuán)，剛升起的火星尚來不及爆裂便被雨水冷冷拍下。白衣少年仰頭看去，神情愴然，雙淚而下。</br>
    最終畫面定格在一女子死前一刻，天雷滾滾。</br>
    最后是在那女子墳前，兩位少年跪坐在地，目光呆滯。不知這是他們第幾次來到此處，大理石碑前的山花謝了又謝。少年們身后是一眾甲士，各執(zhí)兵戈雄立山道上，威風(fēng)凜凜。</br>
    黑衣少年腰間佩刀，起來轉(zhuǎn)身就往山下走：“我要報(bào)仇。”</br>
    “你憑什么報(bào)仇？”白衣少年在他身后喝住他。</br>
    黑衣少年吼出聲來：“憑什么？憑你那些文韜武略，憑你那滿腹經(jīng)綸？！”</br>
    兩位少年再一次扭打起來，還是在女子身前，卻沒了夕陽草原，沒了馬蹄黃土，也沒人喊他們回家了。</br>
    黑衣少年練了刀法，將白衣少年打得灰頭土臉，身后百余名將士不敢上前。</br>
    回去時兩人各騎一馬，在山道上慢行。山林中突然沖出來十幾名蒙面殺手，一時間弩箭亂射，黑衣少年連忙拔刀出鞘將其盡數(shù)擊落，頓時心中一緊，轉(zhuǎn)身看時，只見那白衣少年已倒在馬下，全身上下布滿弩箭……</br>
    黑衣少年翻身下馬來，沖到白衣少年身前，雙膝轟然跪下……</br>
    ……</br>
    “咚”——</br>
    林中一棵兩人環(huán)抱的大樹轟然倒地，切面處宛如鏡面。</br>
    夜深了，一黑袍男子單手執(zhí)刀站在林間，喘著粗氣，全身上下被冷汗浸透，隨即男子脫力倒在地上，將刀甩在一旁，雙臂疊起靠在額前，正好看到當(dāng)空滿月，竟哭出聲來。</br>
    又過了許久，哭聲漸漸平息，黑袍男子起身收刀入鞘，整理衣衫。雖然還是深夜，可男子在被這噩夢驚醒后卻沒了睡意，只好到樹下抱刀靜坐，盯著天京城的方向，雙眼泛紅，殺機(jī)隱現(xiàn)。</br>
    林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黑袍男子殺意驟起，起身抽刀指向一道黑影，只見那人舉起雙手，手上的包裹頓時落地。</br>
    “殿下，是我！可算找著你了！”</br>
    那人趕緊撿起掉了的包裹，從陰影中走出來，到月光下露出那絕美的容顏。黑袍男子定睛一看，隨即放下手中長刀，無力道：“怎會是你，派你出來，王府這是沒人了嗎。罷了罷了，你回去吧。”</br>
    那人身穿綠衣，沒好氣道：“殿下怎么如此無情，奴婢可是走了一天一夜這才趕上來。殿下一聲不吭就這樣一走了之，王府上下都亂了套了！”</br>
    黑袍男子冷哼一聲：“我走時站城墻上咋看見就王府的燈熄得最快，尤其是你白月兒那屋子！”</br>
    “那……那是奴婢的過失，但王爺他可是在望安閣呆了一宿沒睡啊，六子說那閣里的燈亮了一晚上。”</br>
    “那是老頭子跟文先生下了一晚上棋！你當(dāng)我不知道那老東西的脾氣？兒子有他贏棋重要？”</br>
    “那……那……”綠衣小丫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br>
    黑袍男子往小丫鬟鼻子上一刮：“小丫頭從哪來回哪去，別仗著自己長的還算那么回事就敢蹬鼻子上臉，小心把你賣到窯子里，還能給小爺我賺點(diǎn)路錢。”</br>
    叫作白月兒的小丫鬟聽罷急得直跺腳，就差哭出聲來，見黑袍男子依舊不為所動，小丫鬟索性把包裹往黑袍男子懷里一塞，說道：“那你去！你去！月兒這就回王府領(lǐng)死！反正主子丟了，奴婢怎么也活不成了。”</br>
    “你等等！”黑袍男子一把抓住白月兒，“你可是自己跑出來的？”</br>
    “王爺叫的，說找不回世子殿下就回王府自行了斷！”</br>
    黑袍男子苦笑一聲，說道：“這老頭子是要叫我里外不是人……得，你跟來可以，不許叫我殿下！”</br>
    白月兒媚笑一聲，挺直了腰桿字正腔圓說道：“好的，世子殿下！”</br>
    ……</br>
    秦地以北是北狄，以西是眾戎，以西北涼，以南蜀州。往東南去是肅州。夜白衣要去天京城可東去涼州南下，也可南下蜀州東行，只是涼州戰(zhàn)亂，蜀州路難，眼下最好的路程便是走肅州過，再沿江東去，過懷王地界，便是天京城。</br>
    要入肅州便要南渡黃河。眼下夜白衣腰挎長劍，背著書箱一襲白衣站于黃河浪頭回首西望，不知不覺離開夜闌也有四五日過去，渡河而去去便是肅州地界。</br>
    夜白衣返身回到官道。這條是旅人南下的必經(jīng)之路，黃沙遍布，一路上更是難見村落。夜白衣遙遙望見一張酒肆的招子，便下決心在此住上一晚，備好物資再圖南下。</br>
    如今是快要入冬的氣候，邊境大小戰(zhàn)事不斷，北上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店里生意冷清，也就零零散散有些北地的客人。夜白衣進(jìn)了酒肆，由于地處偏僻，這店里布置也相對簡單許多，倒還富有大西北的渾厚氣息。</br>
    當(dāng)下夜白衣解下書箱佩劍，坐到角落。跑堂的見其人容貌俊逸，氣質(zhì)不凡，再加上那把佩劍首尾嵌玉，大家風(fēng)范，在這條道上來往的那些西北漢子哪個不是長的五大三粗，如夜白衣這般脫俗氣質(zhì)的讀書人倒還真是少見，于是說話客氣許多，點(diǎn)頭哈腰，還主動把夜白衣身前的桌子擦了個錚亮。</br>
    夜白衣點(diǎn)了幾份小菜，一點(diǎn)酒水，食不張口，更是顯出一番士子形象，與這狂放的店家里顯得格格不入。</br>
    店外突然傳來一男子的罵罵咧咧，由遠(yuǎn)及近，待男子一腳跨進(jìn)店門，吸盡了滿堂目光。黑袍男子身著不凡，腰配一把對于世家子弟來說十分蹩腳的長刀，言語間流露著西北的豪放氣息，加上那口無遮攔的脾氣，倒像極了哪家名門中的紈绔子弟，緊隨其后的是一身著綠衣丫鬟打扮的女子。黑袍男子似是沒料到這店里如此蕭條，下意識壓低了聲音，但還是止不住對著身后女子指指點(diǎn)點(diǎn)。</br>
    當(dāng)下黑袍男子嘴上功夫不停，正準(zhǔn)備坐到一個臨門的位置，余光卻正好瞟見了坐在角落的夜白衣，目光一凝，滿臉堆笑的湊上前去。</br>
    夜白衣從始至終沒正眼看過此人，不料其竟會走上前來，夜白衣自知不認(rèn)識此人，防范之心更甚，抬手便將桌上長劍握在手中。</br>
    黑袍見狀也不惱怒，徑直坐到白衣對面，又跟小二要了壺酒，嘻嘻笑道：“這位先生南邊來的？我聞江南士子風(fēng)流名滿天下，就當(dāng)是先生這般人物了。先生總歸不是北方人吧，這窮兇極惡的地方哪養(yǎng)得出先生這</br>
    般人。”</br>
    白衣喝了口酒：“我是北方人。”</br>
    “我就說！”黑袍一拍大腿，一臉欠揍地跟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打個馬虎眼兒：“你家公子這都看走眼了，你看看這先生，不同凡響！”</br>
    說完黑袍男子又看向夜白衣，執(zhí)杯起身：“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子不是。在下殷有成，蕪州江安人士。先生氣度不凡，非同常人，不妨認(rèn)識認(rèn)識，殷某人先敬先生！”</br>
    夜白衣不明所以，琢磨不透眼前這人什么路數(shù)，眼前黑袍小子若是那種行騙江湖的大混子，這搭訕的手段未免太過拙劣，更何況哪家騙子出門還帶著自家丫鬟，穿得像個招蜂引蝶的世家子弟？出于禮節(jié)，夜白衣回敬一杯，輕聲說道：“在下李興，一介草民，公子謬贊。”</br>
    繼而兩人坐下，綠衣小丫鬟站在殷有成身后一言不發(fā)，只是在一旁添酒加菜。</br>
    殷有成又添了幾道菜，與夜白衣神秘兮兮地說道：“先生定是很少出門，對這外頭的食宿不甚熟悉，要知道這西北道上的酒家出了名的是那秦地黃牛，肉質(zhì)緊實(shí)，灶上燉一宿都不散不爛，配上這西北的苦醪，便覺著這個江湖也就這般模樣了。”</br>
    說著殷有成又跟酒家要了一大盤黃牛肉，眨眼間這桌上被擺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白衣戒心不減，從不擅動杯箸。殷有成卻不計(jì)較許多，牛肉上桌伸手便抓，全然沒有公子風(fēng)范。</br>
    殷有成邊吃邊問，頭也不抬：“先生江安來的？”</br>
    “是。”</br>
    “難怪，咱倆這不老鄉(xiāng)嘛！前幾日江安城郊夜闌少班主封箱之作，那當(dāng)真是人山人海，小爺連個位置都尋不到，愣是掛在梁上看了一宿，不知先生去沒去？”</br>
    “沒去，那日睡得早。”</br>
    “那真是可惜！”殷有成又一巴掌拍在腿上，懊悔至極，仿佛那日沒去看成戲的是他一般。</br>
    桌上酒肉還有大半沒吃，殷有成見白衣拘拘束束，不像個豪爽到能把這桌給風(fēng)卷殘?jiān)频娜耍餍园焉砗蟮木G衣丫鬟拽下來一起吃，期間兩人更是少不了一頓口角之爭。</br>
    “先生莫怪，家里丫鬟沒見過世面硬是要跟來，一介女流打不得又罵不走，實(shí)在是無可奈何，先生體諒些。”</br>
    那綠衣丫鬟也不氣惱，繼續(xù)給兩人添酒：“公子罵順氣了就快把飯給吃了，這大桌子菜浪費(fèi)不得。”</br>
    殷有成張嘴又罵：“都給你娘的氣飽了！”</br>
    看到此處，夜白衣微笑著搖搖頭，放下了幾分戒心。這世道哪有行騙都到了這份上的潑皮無賴。</br>
    兩人在桌上來來回回扯著閑話，夜白衣應(yīng)付得行云流水。十多年前夜白衣隨老閣主游歷天下，臺上臺下要討口飯吃免不了阿諛奉承。有的話他人曉得你是在敷衍了事，奈何這話偏偏悅耳，也就歡喜聽之。一來二去，夜白衣口齒也就伶俐許多，對于江湖上的家長里短也應(yīng)付得輕車熟路，當(dāng)下和黑袍男子聊得興致勃勃。</br>
    飯后白衣背上書箱提上佩劍上樓去，三人在此留宿一夜。第二日清早夜白衣起床準(zhǔn)備和兩人分道揚(yáng)鑣，沒成想出門正好遇到早起的殷有成，正坐在店門口細(xì)細(xì)擦著長刀，畫面詭異至極。</br>
    夜白衣走上去笑道：“你這架勢堵在門口是不想讓主人家做生意了？”</br>
    殷有成見到夜白衣，也笑：“這刀刃照面照人心，行走江湖刀身干干凈凈，做人也敞亮。你說那些不把刀劍當(dāng)回事的，路見不平行俠仗義拔刀出鞘一看烏漆麻黑，跟茅坑里滾過一般，小娘子見了也得笑話你三分。早起拭刀是家里練武的規(guī)矩，這些年習(xí)慣成自然，先生莫要笑話。這屋里光線不好，來外頭看得更清楚些。”</br>
    說完殷有成不忘補(bǔ)上一句：“李先生這樣的人的佩劍定是讓人賞心悅目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