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六七 接應(yīng)
嘭的一聲巨響,好似驚雷落地,王府大院的磚石寸寸碎裂,地面跟著猛然一震,堂中正在議事的眾人無不驚詫轉(zhuǎn)頭,或驚訝或茫然的看向院中。
此時,在云起的煙塵中央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甲胄上布滿血污,點綴著刀砍斧鑿的痕跡,飄飛的猩紅披風(fēng)有所損壞,看起來英姿颯爽又滿身殺伐之氣的將軍。
很顯然,這名猶如天神下凡的將軍,是緊急從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上趕回,除了風(fēng)塵仆仆之態(tài),丈二陌刀上的血滴都還沒有完全凝固。
“都出去!”
面無表情的悍將煞氣騰騰地進門,冰冷無情的目光像是刀子一樣,在堂中所有人的臉上割了一圈。
屋子里的氣氛頓時降到冰點。
堂中諸公多為穿紫服緋的高官顯貴,或者手握大權(quán)或者深得淮南王倚重,但此時此刻,卻沒有人敢于直面本不該回來的將軍的目光。
“暫且退下吧。”
主座上的淮南王楊延廣收拾好心情與神情,裝作四平八穩(wěn)地擺了擺手,示意向他看過來的諸公遵從楊佳妮的意見。
眾王府大員魚貫而出,如一棵勁松般矗立在堂中的楊佳妮,既不解下兜鍪,也不放下符文陌刀,就那么杵著刀淵渟岳峙地站著,直視楊延廣問了兩個字:
“為何?”
楊延廣自知理虧,有些對不起楊佳妮,所以沒有第一時間作答。
但既然事情已經(jīng)做了,不可挽回,那就沒必要畏畏縮縮,況且楊佳妮擅離職守,從正值緊要關(guān)頭的楚地戰(zhàn)場突然趕回,置三軍將士于不顧,還這般沒有禮儀地質(zhì)問他,讓他多少有些慍怒,轉(zhuǎn)念便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
“自古以來,遠交近攻都是上兵伐交的良策,我楊氏想要逐鹿中原,完成問鼎天下的大業(yè),眼下就不能不因勢利導(dǎo),立足實際決定誰是敵友。
“你不要再執(zhí)迷不悟了,這是戰(zhàn)爭,為了最終的勝利就該無所不用其極!”
這番話并未讓楊佳妮動容,她冷冷地道:“也包括跟異族聯(lián)手屠戮我們的同胞?”
“住口!”
楊延廣被戳疼心口,頓時大怒,用力一拍桌案,“你何以能用這種口吻跟老夫說話?難道修為到了王極境后期,心中便連孝道都沒有了?!”
楊佳妮沒再開口,只是呼吸沉重了不少,她那張一慣沒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也變得白了些。
兩人爭論的事情并不復(fù)雜:是否該跟天元王庭結(jié)盟,共同對付趙氏。
自從狄柬之帶著蒙哥的“善意”到了金陵,向楊延廣獻上遠交近攻的策略,兩人之間的爭論便沒有停止過。
楊延廣從實際情況考慮,認為淮南軍既不如河?xùn)|軍、鳳翔軍精銳,南方(淮河以南)的人丁又不如北方(淮河以北)多,且眼下金陵的王極境高手數(shù)量更比不上燕平與長安,楊氏在跟趙氏、魏氏的爭鋒中明顯出于下風(fēng),那么為了增強自身實力,理應(yīng)跟其它強大的“諸侯”結(jié)盟。
天元王庭雖然是異族,但利用一下總是可以的,如果將來楊氏一統(tǒng)了天下,那自然可以興兵北伐草原,將其一舉蕩平。
楊佳妮反對與天元王庭結(jié)盟,理由再簡單不過:那是剛剛侵略了中原皇朝,給中原百姓造成了深重災(zāi)難的敵國!
昨日之仇尚且未報,今日怎能與其把臂言歡,互通有無?
楊氏要逐鹿中原問鼎天下,厲兵秣馬豐滿羽翼征戰(zhàn)四方即可,大業(yè)但憑馬上取,何必與仇寇聯(lián)手?難道沒有天元王庭這個外援,楊氏就不能建立自己的霸業(yè)了?
事關(guān)民族大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楊佳妮沒打算讓步。
正因如此,她跟楊延廣的爭論一直沒有結(jié)果。
楊佳妮是楊氏第一高手,在國戰(zhàn)期間軍功卓著,威重四方,楊氏一族無人能比,于公于私楊延廣都不可能跟她鬧得不可開交,是以之前楊延廣一直都是哄著她,沒有告訴楊佳妮他已經(jīng)通過狄柬之跟天元王庭暗中往來。
今春,楊氏興兵數(shù)十萬伐楚,意在吞并湖南(洞庭湖以南)大地,而后觀望荊襄要塞。
此戰(zhàn)是楊氏一統(tǒng)南方的關(guān)鍵之戰(zhàn),成則可以得隴望蜀,兵進荊襄,將南方大地經(jīng)營得固若金湯。
姑且不說嶺南的劉牧之,得了荊襄重鎮(zhèn),南方側(cè)翼便再無憂慮,往后無論是誰,想要順江而下直驅(qū)江南腹地都將只是幻想,正面再經(jīng)營好淮河防線,中原的兵馬便難以南下。
而一旦楊氏想要出兵中原,無論是從荊襄還是從淮河北上,都十分方便。
楚地楊氏志在必得,大軍已經(jīng)開始攻打彼處的節(jié)度使,楊佳妮這個時候擅自回歸金陵,便可能給一直想要北上打開局面的劉牧之插手湖南戰(zhàn)場的機會,令戰(zhàn)局橫生枝節(jié),楊延廣怎能不惱?
可楊佳妮也很憤怒。
楊延廣明明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不會跟天元王庭結(jié)盟,可她前腳剛帶著大軍出征,楊延廣趁著她不在金陵了,后腳就派出狄柬之帶著大批人手北上,跟蒙哥聯(lián)手在河北河?xùn)|作妖,她怎能不深感被背叛被戲弄?
白日她還在戰(zhàn)場跟敵軍殊死廝殺,日落前收兵回營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她如何能不怒火攻心,直接趕回金陵質(zhì)問楊延廣?
可楊延廣不僅沒有給她一個說法,還一副事情已經(jīng)做了絕不可能朝令夕改的態(tài)度。
這就是一副生米煮成了熟飯,再也無所畏懼,她楊佳妮只能接受的嘴臉。
依照楊佳妮的脾氣,沒有當(dāng)場掀桌子,拿陌刀把房子拆了,已經(jīng)是格外克制。
“小妮子,這是大爭之世,我們楊氏既然站在了棋盤上,就像是置身于逆水中的行舟,不進則退,別無它選。
“為了能讓淮南這艘大船破浪向前,老夫必須竭盡所能,否則一旦楊氏大業(yè)敗亡,你我都會淪為階下之囚,屆時楊氏舉族覆滅,淮南軍民都會死傷無數(shù),那難道就是你想看到的?”
楊延廣很了解楊佳妮的性子,知道對方吃軟不吃硬,當(dāng)下喟嘆一聲,開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緊接著一番長篇大論,足足說了一個時辰,楊延廣總算讓楊佳妮的煞氣減輕了些,不再是隨時可能失控動手的模樣。
“讓狄柬之帶著大批高手潛入河北,跟趙氏的新法新制過不去,讓蒙哥可以殺人擾民,這也算迫不得已?”楊佳妮怒火未消。
楊延廣搖頭嘆息,一副萬般愁苦的模樣:“這些年來趙氏倒行逆施,讓寒門地主、官員權(quán)貴難以生存,一批接著一批的地主大戶、書香門第不斷衣冠南渡到了淮南,讓我們的實力水漲船高,這固然是喜事。
“但這些被罷官奪爵的官員,背井離鄉(xiāng)的大族鄉(xiāng)紳,無不對趙氏恨之入骨,沒有一日不想殺回河北。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行動得到了眾人的支持——不僅是河北河?xùn)|的寒門權(quán)貴,淮南的寒門權(quán)貴同樣支持。
“因為他們也不想看到趙氏奪得天下,讓他們失去人上人的地位,面對一個他們要跟泥腿子平起平坐的皇朝。
“在這個根本問題上,寒門仇視趙氏要遠勝魏氏,畢竟魏氏做主的天下,大不了就是回到齊朝乾符初年——寒門雖然比不上世家,好歹也騎在平民頭上。
“總之,麾眾的意志就是人主的意志,老夫也不能違逆寒門整體的意見,只能支持幫助狄柬之,這就像宋治不可能真正抑制土地兼并。
“況且,趙氏本就是我們的對手,能削弱他們我們求之不得,這回狄柬之的差事要是辦好了,行成了影響力,往后我們跟魏氏爭中原、河北河?xùn)|的時候,幾乎就是必勝的局面!”
說到這,楊延廣臉上有了笑容,發(fā)自肺腑的,對未來充滿希翼與信心的笑容。
楊佳妮面現(xiàn)疲憊之色,眸光黯然了不少,也不知是站得累了聽得累了還是心累了,不過她甲胄在身,沒法席地而坐,屋中又沒有高腳椅,只能是繼續(xù)站著。
她聲音復(fù)雜地輕悠悠地道:“大伙兒把事情想太簡單了些,狄柬之去了河北,能不能毀掉趙氏的新法新制我不知道,但他自己一定是羊入虎口,有去無回。”
楊延廣怔了怔。
他認真道:“狄柬之的差事一直辦得很順利,如今已是稱得上大功告成——哦,就是今日,他會發(fā)起全面進攻。趙氏之前一直沒有察覺,倉促之間不可能應(yīng)對得了!”
楊佳妮搖了搖頭,神色篤定:
“你們太小看趙氏小看趙寧了,他敢推行新法,做改天換地這樣的大事,絕不會沒有縝密布置。
“狄柬之雖然也是難得的賢才,但到了趙寧的地盤上,本身就已是送入虎口,還想興風(fēng)作浪,未免太過天真。”
楊延廣輕笑一聲:“你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fēng),那趙寧做著倒行逆施的事,便是把自己置身于舉世皆敵的境地,還能如何布置縝密?”
楊佳妮看著楊延廣一動不動:“整個淮南,有人比我更聰明,比我更了解趙寧?”
楊延廣不說話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討論。
絕對沒有。
半響,楊延廣目光閃爍:“事已至此,除卻靜候佳音,還能如何?”
說著,他忽然目光一凜:“你既然回來了,那就索性去一趟白洋淀,無論如何,狄柬之不能有事——他是難得的大才,日后還有大用!”
趙寧是王極境后期,楊佳妮也是王極境后期,不管趙寧能否破了狄柬之的局,有楊佳妮去接應(yīng),至少能把狄柬之帶回來。
楊佳妮沉吟片刻,“我這就去。”
事不宜遲,楊佳妮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
楊延廣站起身,叫住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楊佳妮,稍作猶疑,目光不無嚴厲地道:“你這次過去,不會不顧大局吧?”
他擔(dān)心的是,楊佳妮因為憤恨狄柬之跟蒙哥勾結(jié),故意置對方于不利。
楊佳妮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地道:
“昔日,我楊氏也是將門世家,族人子弟帶著平民戰(zhàn)士與天元大軍廝殺,每戰(zhàn)爭先每陣領(lǐng)頭,沖鋒陷陣不落人后,殺過很多異族仇寇,也死過不少血性兒郎,現(xiàn)如今……
“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英靈,只怕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現(xiàn)如今,我楊氏會跟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敵站在同一陣營!”
話音方落,她腳后跟下的地板驟然崩裂,人已如流星般拔地而起,沖入藍天白云中。
楊延廣緊步跟到門口,向楊佳妮的背影大喊:“可現(xiàn)如今我楊氏已不是將門世家,而是一方諸侯,要逐鹿天下的諸侯!”
楊佳妮的背影消失在了廣袤蒼穹下,沒有人回應(yīng)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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