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陌上公子行 章五五 簡在帝心(二合一)
(不好分章,兩更一起發(fā)了,八千多字。)
跟皇帝宋治一樣,宰相徐明朗這些天也沒什么閑暇,事實上他比皇帝還要忙碌一些,在處理正常的政事之余,五軍都督府的暗中籌備事宜,幾乎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
兩位文人大都督的人選,涉及的利益太大,可以讓兩個家族的家勢水漲船高,實力提升極大,此消彼長之下,就會有家族在門第序列中的地位下降。
如何平衡門第內(nèi)部秩序與各個山頭的力量,讓文官集團整體利益最大化的同時,又不至于出現(xiàn)能夠威脅徐氏地位的存在,需要考慮的東西千頭萬緒。
事務雖然繁雜,徐明朗卻是痛并快樂著,代州之事沒能如愿折損趙氏力量,讓他削弱軍方最大勢力的謀劃落空,沮喪了好一陣子,而后痛定思痛,徐明朗將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于“陰謀”二字。
是陰謀就有諸多不能見人的隱秘,一旦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就會很容易導致滿盤皆輸。
所以他這回決定采取陽謀,把削弱趙氏、分裂將門、插手軍方的事情,堂堂正正擺在明面上,利用世家大族不變的逐利、自私本性,讓那些覺得在此事中有利可圖、能發(fā)展壯大家族的世家,來一起主動推進這件事。
徐明朗自己就是世家之主,很清楚世家的本性,知道該如何利用這點。
“四場實戰(zhàn)演練,只要門第的表現(xiàn)不弱于將門,文人就有借口進入五軍都督府,而趙氏子弟表現(xiàn)得太過不堪,諸多將門就有了進入大都督府的理由,趙玄極這個眼下唯一大都督,阻攔這件事的底氣、說服力就會弱很多。”
徐明朗想到這里,走出大帳,負手而立,眺望蒼云頂?shù)姆较颍壑袧M是信心與渴望。
須臾,一名官員急急來報:“大人,這場演練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
徐明朗隨口問道:“可是知詢奪得了黃旗?”
“不,不是……”
徐明朗哦了一聲,“那就是孫氏子勝了?孫康此子,有孫氏千年奇才之名,知詢沒能贏下他也不意外。”
“也,也不是……”
徐明朗手指一抖,轉(zhuǎn)身看向那名官員,目光如電,“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還能是何……”
話至此處,他陡然停下來,預感不妙。
“是趙氏公子寧,他擊敗了所有人,拿到了黃旗!”
聞聽此言,徐明朗心里咯噔一聲,胸腔頓時被一股無名的怒火充斥。
趙寧?怎么會是趙寧!兩百多人的隊伍,竟然被趙氏、魏氏、楊氏三十人擊敗?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趙寧那些人都是元神境不成?還是徐知詢、孫康他們都是飯桶?!
這些話徐明朗沒有說出來,他壓抑著怒火回到大帳,坐下來冷靜半響,開始思考這件事會帶來的影響。既然事情發(fā)生了,多思已經(jīng)無益,只能盡量補救。
“無論如何,通過這幾場演練,門第跟孫氏等將門已經(jīng)嘗試過合作的可能性,事實證明,在五軍都督府這個香饃饃面前,雙方是可以共同對付趙氏,并一起推進這件事的。”
徐明朗長吐一口氣,覺得這一場趙寧雖然奇跡般地贏了,但情況也沒有太受影響。
他轉(zhuǎn)念又想道:“趙寧要出仕,起始品階很重要,老夫不能讓他太好受。”
他是百官之首,在這些事情上很有發(fā)言權(quán)。
新科榜眼唐興,在得知蒼云頂演練結(jié)果后,找到了探花周俊臣,神情嚴肅的對他道:“我們來浮云山獵場已經(jīng)很久了,眼看著秋獵快要結(jié)束,你我雖然被陛下帶在身邊,但卻只是隨行觀禮而已,一直不曾得到陛下單獨召見,沒有可以開口說話的機會。
“而一旦回了京城,宮墻高如云,以你我的官職品階,在門第的限制下,再想目睹天顏不知要等到何時!
“我們必須要做些事情,來讓陛下看到我們,知曉我們對陛下的忠心。”
秋獵是世家大族的盛事,跟寒門庶民無關(guān),唐興跟周俊臣都是翰林院編修,職分更是跟秋獵八竿子打不著,所以本不會出現(xiàn)在這,全因他們是新科三甲,皇帝為表重視,才把他倆和狀元郎塞進自己的隊伍里,帶來觀禮。
周俊臣為難道:“你我剛剛?cè)胧耍€是新人,這里世家重臣多如牛毛,陛下有事也不會問我們,哪里有你我說話的機會?”
唐興胸有成竹,對周俊臣耳語了一番。
聽罷唐興的話,周俊臣吃驚道:“你要幫助趙公子?他雖然對我們有恩,但卻是將門,我們這樣做無異于背叛,文官序列里將再無立足之地!”
唐興冷笑道:“只是不容于門第而已。只要敢向門第亮出爪子,在飽受門第欺壓的寒門官員眼中,我們將會成為英雄,在陛下心里,我們也會成為他制衡門第的鋒利爪牙!”
趙寧等人從山林中出來的時候,趙氏、魏氏、楊氏的諸多子弟,已經(jīng)得到消息前來迎接。
眾人夸贊趙寧等人的場面不提,且說趙寧回了營地,立即去見了趙玄極,將自己剛進入山林,就想到的五軍都督府之事給對方說了。
“朝廷要改大都督府為五軍都督府?”趙玄極雙眼瞪得像是銅鈴,此事干系太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前還沒聽到任何風聲。
“這件事應該還在謀劃階段,估計徐明朗只跟那些門第和孫氏等將門家主暗中說了,暫時沒有放到臺面上來,故意瞞著我們趙氏幾家的。”
趙寧說到這,又跟趙玄極仔細分析了個中情況,最后道:“要破壞這件事,還需要祖父聯(lián)絡將門家主,跟他們陳述利弊。”
趙玄極眉頭緊鎖,沉默良久,喟嘆道:“按照你的說法,在五軍都督府之事上,孫氏等將門已經(jīng)跟門第穿了同一條褲子,趙氏站在了大家對立面,他們怎會聽信老夫的勸說?”
趙寧道:“這回演練中,孫兒隊伍還在時,徐知詢帶領(lǐng)的門第隊伍,就搶先對孫康等人下手,違背了他們之間的默契約定,體現(xiàn)出門第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本性。
“將門這些年被門第打壓,對他們都很仇視,雙方的信任本就薄弱,四場演練本就有培養(yǎng)彼此信任感的目的,探尋在五軍都督府之事上合作的可能性,如今這種薄弱的信任,已經(jīng)被破壞了不少。
“祖父若是跟將門家主們說,徐明朗跟將門合作,只是想利用將門的呼應達到目的,事后多出來的四位大都督,將門根本無法染指,頂多能有一個位置,那么將門家主們,就會遲疑。”
趙玄極想了想,撫須點頭道:“以將門這些年對門第的仇恨、恐懼,再加上這場演練的情況,老夫的確有可能說服他們……
“不過,就老夫看來,在大都督之位的實際誘惑面前,那些將門家主可能會遲疑,真的要他們放棄,卻是很難。”
趙寧對此已有打算,“只要能將這件事拖延下來即可,過一段時間,等孫兒在巡城都尉府任職,揪出大量北胡細作,讓朝野認識到北胡覬覦大齊的狼子野心,形勢自然就會有所變化。”
趙玄極微微頷首,做出了決斷:“老夫會去跟那些將門家主商談……之后你糾察北胡細作的時候,家族會全力支持,只要有細作被抓住,大都督府就有理由介入其中,給予你最大的方便,并幫助你對付一切對手!”
……
翌日,所有參與了三項秋獵考核的世家子,在校場齊聚一堂,等候皇帝根據(jù)他們的表現(xiàn)授予官階品級。
這時候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大家的表情不一而足,高興的跟身邊的人相談甚歡,譬如說魏無羨,不高興的悶著一張鐵青的臉一言不發(fā),比如說孫康。
趙寧在秋獵場上的表現(xiàn),讓他成為了無可爭議的第一人,被召入皇帝帷帳,有幸再次面見天顏。
“前些天你站擂成功時,朕賞了你射雕,沒想到蒼云頂演練,你再度奪魁,如此才能心性,不負趙氏奇才之名,看來朕的射雕給對了人。
“趙氏一門,素受皇家倚重,如今你有意出仕為皇朝效力,當好生磨礪,將來好為國家柱石,朕授你從六品官階,盼你早日成為棟梁之材!”
宋治筆下龍飛鳳舞,親自書寫了官員告身——這本是吏部該做的事,皇帝親手為之,一方面是表現(xiàn)對趙寧的重視,另一方面也是提醒趙寧牢記恩出于上,這跟皇帝殿試后給進士重新排名,是差不多道理。
這樣的告身,皇帝最多寫三份。
趙寧正要下拜謝恩,宰相徐明朗出班啟奏,勸阻道:“陛下容稟,歷年秋獵,排名第一的世家子,都只授正七品,這回陛下緣何打破慣例?六品官職,事關(guān)重大,請陛下三思。”
宋治微微皺眉,沉吟片刻,“宰相認為不妥?”
徐明朗道:“老臣認為,慣例不可輕易打破,否則規(guī)矩不存,必生混亂。”
宋治不置可否,問帳中其他官員,“諸卿以為如何?”
帳中除了徐明朗這個宰相,就只有劉牧之和吏部尚書兩個大員,沒有其他重臣。
劉牧之跟吏部尚書自然不會沒事跟徐明朗對著干,所以都沒出言反對。
就在帳中一片沉默,趙寧在心里問候徐明朗的祖先時,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卻是站在門口的唐興。
他俯身下拜道:“啟奏陛下,微臣以為,授趙氏公子寧以從六品官階,正好合適。”
周俊臣見唐興突然說話,吃了一驚,但想起兩人之前的密談,連忙跟著下拜:“微臣附議!”
徐明朗等人聞聲轉(zhuǎn)頭,見說話的只是被皇帝帶著隨行觀禮,輕易都沒機會近身的新科榜眼,頓時出聲呵斥:“放肆!我等與陛下議事,豈有你等插嘴的余地,還有沒有尊卑之念了?退下!”
狀元郎看著唐興與周俊臣,起初是錯愕意外,這下聽了劉牧之的呵斥,目光中便都是鄙夷,心想這兩人真是想吸引陛下注意想瘋了,竟然完全不顧禮儀尊卑。
他跟唐興、周俊臣不同,身為狀元,不僅官品要高些,在人前的地位也不一樣,來了秋獵場,還被皇帝特地召見過一次,雖然沒談太多,卻已經(jīng)讓他受寵若驚,飄飄然了。
“劉卿不必如此。唐興,朕且問你,你為何覺得授趙寧從六品正合適?”宋治不緊不慢、不輕不重的問。
唐興立刻道:“啟奏陛下,因為這是陛下的決定!”
“沒了?”宋治見唐興沒別的話說,又問了一遍。
趴在地上的周俊臣有直起腰身解釋的意圖,被唐興搶先道:“回稟陛下,沒了。”
他說的言簡意賅又大義凜然,一旁站著沒動的狀元郎差些噗嗤一聲笑出來,心中對唐興的不屑與鄙夷更加濃厚。
在他看來,唐興有冒頭吸引陛下注意、拍陛下馬屁的勇氣,的確是膽大,可就是腦子蠢了些,胸無點墨。
對方剛剛完全可以提趙寧站擂成功,是六十年未有的盛舉,讓自己的意見更有說服力,卻偏偏想不到,真是傻不拉幾,貽笑大方。
“陛下……”
徐明朗沒有狀元郎那些想法,他轉(zhuǎn)身向宋治拱手,正要再說話將自己的意見強調(diào)一下,把這事定下來,就聽皇帝道:“趙寧站擂成功,是秋獵場上六十年未有之盛事,加之狩獵和演練都表現(xiàn)出眾,應該特別獎賞,此事無需再議。”
說著,將告身遞給老宦官敬新磨,讓他出帳去宣布,同時讓唐興和周俊臣起身。
“微臣拜謝陛下隆恩!”
趙寧再拜稱謝,心里對唐興的觀感好了不少,暗道當日燕來樓沒白救他。
皇帝態(tài)度如此強硬的否定自己的建議,讓徐明朗眼神微變,大感意外。
這樣的事,可是很久沒有發(fā)生過了,久到徐明朗一時都記不起,上回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是在什么時候。
好幾百個世家子的官階評定、宣布,自然需要耗費不少時間,直到黃昏時才全部敲定。
吃過飯,周俊臣和唐興往回走的時候,唉聲嘆氣道:“陛下問你為何要給趙公子六品官身的時候,你為何不回答站擂的事?什么都不說,也不讓我說,最后還得陛下親自提及這些緣由……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唐興呵呵笑了兩聲,“不說才是對的,這樣就是在告訴陛下,我們之所以支持陛下的決定,反對徐相的意見,不是因為趙公子該得從六品,也不是因為徐相反對這件事,僅僅是因為我們無條件忠于陛下。
“在我們眼里,陛下的一切決定都是對的,無需思考,無需明白,只要擁護執(zhí)行即可。”
周俊臣怔了怔,他沒有想到這么多,“那你覺得陛下明白你的意思了嗎?”
唐興信心滿滿:“當然。否則的話,陛下就不會不給徐相再說話的機會,直接敲定這事了。陛下這也是在告訴我們,他很認同我們今日的行為。”
“果真?”周俊臣還是有些懷疑。
唐興微微一笑,“等著吧,今夜陛下必定召見我們。”
他倆說到這的時候,狀元從一旁走了過來,看到他們就哂笑一聲,“你倆想要奉承陛下,表明自己的忠心,這我能理解,可你們表現(xiàn)得也太露骨,太低級,太無能了些,讓人不恥。
“這種言行我都看不下去,覺得惡心,你們?nèi)绱瞬豢埃菹掠⒚魃裎洌趺磿虼擞H近、重視你們?”
他早就投靠門第了,所以對唐興、周俊臣說話很不客氣,因為狀元的身份,頗受禮遇,向來自覺高榜眼、探花好幾等。
“好狗不擋道。”唐興瞥了狀元一眼,沒有跟這個被他判定為蠢豬的家伙,多說話的興致。
上位者日理萬機,接觸的下屬多不勝數(shù),哪有時間一一分辨誰對自己忠心、可用,這種時候,下屬表達忠心的方式越是簡單直接、露骨諂媚,就越是有效。
能不顧自己形象、名聲,豁出去來表達對自己的忠心,在上位者看來,這就證明下屬對自己的忠誠已經(jīng)很大,自己在下屬心目中的地位已經(jīng)很高。
狀元郎見唐興竟然罵自己,頓時大怒,只是不等他發(fā)火,就看到前方有宦官筆直朝他們走來,狀元心頭一喜,認為皇帝又要召見自己,連忙迎上去,正要見禮招呼,熟料宦官看都沒看他,直接繞過。
“唐榜眼,周探花,陛下召見。”
聽到背后傳來的聲音,狀元渾身一僵,愣在了那里。
他沒聽到唐興、周俊臣是如何回答的,只看到他倆跟著宦官走了。從始至終,都沒人再看他一眼。
皇帝召見三甲中的榜眼與探花,卻偏偏沒叫狀元。
更讓人心寒的是,狀元已經(jīng)去見過皇帝一次,那個宦官他都認識,而剛剛對方從他面前過去,竟然跟他這個狀元連招呼都不打,作為離皇帝最近的人,有這樣的行為,可見皇帝對他這個狀元是什么觀感。
狀元只覺得如墜冰窟,手腳冰涼,前途暗淡。
……
徐明朗回到自己的帷帳,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今天在皇帝面前的經(jīng)歷,讓他心情不是太好,但眼下卻沒時間多想這些,他約了孫氏等將門家主,今夜到他這里來,商談五軍都督府的事。
時辰到了,卻還有好些座位空著,十七將門只來了半數(shù),這讓徐明朗十分意外,又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沒有新的人到來,徐明朗的面色漸漸難看。
他望向右邊首位的孫蒙,“孫公,這是怎么回事?”
孫蒙的臉色比徐明朗還要陰郁,聞言冷冷道:“本公倒想問問徐相,前一場蒼云頂演練,為何在趙氏隊伍還沒被淘汰的情況下,徐氏子就帶著門第襲擊我將門隊伍?”
徐明朗愣了愣,他之前聽到徐知詢的稟報,并沒有把這個情況太當回事,眼下見將門家主們,都憤恨的看著他,等他給一個合理的解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準確的說,是意識到將門對門第的仇恨與不信任,到底嚴重到了什么地步。
“孫公,諸位,蒼云頂這場演練,只是小兒一時行差踏錯,老夫已經(jīng)施行家法了,諸位若是不滿,老夫給諸位陪個不是。”
徐明朗起身作了個羅圈揖,重新坐下后道:“只是五軍都督府事關(guān)重大,僅僅因為一場演練的不順,就有這么多將門家主撂挑子,是不是太不顧大局?這可關(guān)系著諸位的家族利益。”
吳肅冷哼一聲:“事關(guān)家族前程,我等自然不敢大意,但如果有人只是想利用我們達到自己的目的,等到木已成舟,再把我等一腳踢開,那就太小看我們了!”
徐明朗心頭一緊。
實話說,他之前還真有這種想法。
監(jiān)軍的事他都在禁軍中推行開了,將門一開始也是極力反對,最后還是沒能斗過他,他打心眼里蔑視這些將門,如今既然大張旗鼓謀劃五軍都督府,勞心勞力付出這么多,又怎么甘心只獲取兩個席位?
“諸位多慮了,老夫保證……”
“徐相,今日我等過來,不是聽你舌綻蓮花的,說再多也是口空無憑,你需得立個字據(jù),并讓所有門第之主都畫押,確定文官只占兩個席位,否則……”吳肅又是一聲冷哼,態(tài)度明顯。
徐明朗臉色大變,再也不掩飾自己的怒火,拂袖道:“這種事豈有立字據(jù)的道理,還要所有門第之主畫押?這絕無可能!”
“那就告辭了!”吳肅起身就走。
不僅是他,將門家主們接連離開。
最后只剩下孫蒙。
徐明朗沒想到這些將門家主態(tài)度如此堅決,能給對方作揖賠禮,他自認已經(jīng)很放下身段了,“孫公,這……”
“與虎謀皮,豈能不處處小心謹慎?徐相,將門這些年被你打壓成什么樣了,你應該心里有數(shù),吳氏的世襲侯爵,韓式的兵部尚書……
“你讓大家如何相信你們?實戰(zhàn)演練,是老夫好說歹說,大家看在五軍都督府的份上,勉強同意嘗試一下跟你們合作的可能性,結(jié)果呢?”
孫蒙搖頭嘆息,起身向徐明朗告辭,“此事,若是徐相不肯讓所有門第家主立字據(jù),怕是只能先放一放,來日再從長計議了。”
想起昨夜趙玄極的話,孫蒙走得很果斷。
能有大都督之位,將門自然想爭取,可那得是在不會被門第過河拆橋的情況下,這些年跟門第相爭的結(jié)果表明,在權(quán)力斗爭的手腕上,將門不是門第文人這些大頭巾的對手。
謀求大都督之位不可得,再讓文人掌握了大都督府,將門就真的沒有活路了,誰敢冒險?
望著孫蒙離開,徐明朗臉上陣青陣白。
這些年打壓將門順風順水,這樣的挫折他還沒經(jīng)受過。
一日經(jīng)歷兩次不順心的事,徐明朗心里難受得厲害。
兩個寒門進士,從七品的螻蟻,就敢當著陛下的面跟自己唱反調(diào),還唱得那么堅決,自己宰相權(quán)威何存?
這下五軍都督府的事又被擱置,他憤懣的很想殺人。
“還是輕視了將門對老夫的仇恨程度啊……”許久,徐明朗長嘆一聲。
……
北胡天元王庭公主蕭燕,走在涼風習習的營地里,以鄉(xiāng)下人進城的神態(tài)欣賞各處。
碰到穿官服的人,無論對方官品大小,她都會停下來行禮,一遍又一遍表現(xiàn)自己的謙卑。
若是有人跟他聊兩句,她就會不斷贊嘆大齊年輕俊彥們的意氣勇武,強調(diào)天朝上國的少年豪杰,不是塞北之民能夠望其項背的。
大齊官員們見帶蕭燕等蠻夷,來秋獵場的目的達成得很好,都很樂意給蕭燕笑臉,為了彰顯自身天朝上國官員的風度胸懷,他們經(jīng)常會邀請蕭燕去自家大帳做客,并在席間為對方介紹大齊各地風物人情。
每當蕭燕這個北胡公主,露出鄉(xiāng)下村姑神往繁華城池的眼神,并稱贊大齊的種種好處時,大齊官員都會倍感自豪,變得更加開心,于是就會說出更多信息。
“這滿場的南朝世家子,跟我族中勇士相比,能入眼的沒幾個,唯獨趙寧的確不凡。我現(xiàn)在覺得,代州之事的失敗,并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
蕭燕低聲說道,“不過南朝富庶繁華,地大物博,人丁眾多,財物不可計量,國力還是不容小覷。”
跟在她身后的白眉老者哂笑道:“但齊人喜歡爭權(quán)奪利,內(nèi)耗如此嚴重,軍力就沒有保證,再多繁華也守不住。”
蕭燕也露出笑意,“這些繁華,終將屬于我們!”
……
“皇恩浩蕩,你如今有了從六品的官身,進了巡城都尉府,老夫必能讓你有一個主事的官職,屆時你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趙玄極欣賞完宋治親筆寫的告身,哈哈大笑幾聲,將它還給了趙寧。皇帝只負責給世家子定品,具體出任什么官職,則由世家舉薦安排,只要職位不高于官品就行。
趙玄極心情很好,不僅是因為趙寧得了從六品的官階,還因為昨夜他去跟將門家主們密談,得到的反饋很好。
趙寧在趙玄極這里呆了很久,談了有關(guān)自己跟家族的不少事。
從趙玄極的帳篷里出來,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趙寧回到自己的帳篷,卻沒有立即進去,而是在簾前轉(zhuǎn)身駐足,抬頭仰望蒼云頂孤峰上的璀璨星空,萬里銀河。
四野無聲,萬籟俱寂,拂面的山風夾雜著草木淡淡地清香,悄然勾起人內(nèi)心深處潛藏的愁緒,趙寧看到遠處松濤起伏,山巒如霧,一時間思緒萬千,備覺寂寥。
時光如梭,歲月如夢,趙寧想起三年后就會爆發(fā)的國戰(zhàn),前世浴血疆場的種種畫面浮現(xiàn)在腦海,耳畔好似又聽到了金戈鐵馬之音,一時間心潮涌動,不知自己是在前世還是處于今生。
世人只知胡人是一群被打服的蠻夷,卻不知這天下就沒有永遠不開化的野人,趙寧明白,窮山惡水養(yǎng)出來的悍勇輕死的戰(zhàn)士,一旦有了文明智慧的加持,有一個萬古不遇的雄主帶領(lǐng),將會爆發(fā)出多么可怕的戰(zhàn)力。
別人不知,趙寧可是清楚,北胡在滅亡大齊之前,十年征討打下的版圖,可不止是中原。
他們向西不僅攻占了西域,還擴疆數(shù)萬里之遙,征服的無數(shù)國家,有很多齊人聞所未聞!
北胡鐵蹄所丈量的遠方,甚至超出了齊人士大夫想象的極限!
在此之前,天下從未出現(xiàn)過版圖如此之廣、軍功如此之盛的大帝國!
如果說天元王庭只是讓草原群雄俯首,那么天元帝國,就是天下幾乎所有君王的噩夢!
被天元大軍征服、震懾的西方君王們,在萬般恐懼中給了天元可汗一個極致的稱呼:上帝之鞭!
趙寧深吸一口氣。
北胡跟大齊的國戰(zhàn)開始是在三年后,北胡為這一戰(zhàn)的準備,卻已經(jīng)進行了許多年。
從在草原崛起的那一刻開始,北胡君主就知道他終將直面大齊,必須要跟大齊一戰(zhàn),并為此日夜籌謀。
趙寧只要想起,前世國戰(zhàn)陡然爆發(fā)前,邊境各州有多少文官武將被刺殺,有多少糧倉府庫被焚毀,北胡大舉入侵時,對大齊各地駐軍的兵力是如何了解,對大齊應戰(zhàn)軍隊的調(diào)度是怎樣了如指掌,百萬大軍兵臨燕平城下時,城中有多少修行者勢力在內(nèi)呼應,乃至沖擊城關(guān)打開城門,就覺得這夜空暗無天日。
知道這些,對趙寧來說是幸運的,同時也是不幸。
作為唯一的重生者,他明白山河破碎的危機就在眼前,深知大齊內(nèi)部達官顯貴、世家大族的爭權(quán)奪利與互相傾軋,是在如何削弱這個帝國。
他更清楚在這場權(quán)力斗爭的風暴中,大齊的軍事作戰(zhàn)體系與國家邊防力量,已經(jīng)是怎樣的千瘡百孔。
但他卻不能登高一呼,就改變這種局面。
三年,趙寧只有三年。
在眼前這種形勢下,他要如何在三年內(nèi),扭轉(zhuǎn)皇朝大勢,讓大齊擁有抵抗北胡大舉入侵的團結(jié)力量,避免重蹈前世覆轍?
趙寧無心睡眠,離開自己的帳篷,在營地昏暗的火光里踽踽獨行。
他現(xiàn)在只有趙氏的力量可以用,而趙氏有過半精銳都在雁門關(guān),且趙氏現(xiàn)在的處境實在不能用好來形容。
拿到了從六品的官職,可以進入巡城都尉府獨當一面,這是他的機會。
把北胡潛藏在燕平城,乃至北境的細作爪牙一一挖出,還得拔起蘿卜帶出泥,順勢扯出北胡細作經(jīng)營的地下情報與各種勢力網(wǎng),剪除他們結(jié)交、收買、滲透的一切利益團體。
攘外必先安內(nèi),只有先肅清北胡在大齊內(nèi)部的眼線爪牙,讓北胡不再對大齊內(nèi)部情況了如指掌,讓他們失去內(nèi)應,再剜掉大齊自身的一顆顆毒瘤,剔除所有害群之馬,使皇朝不再內(nèi)斗耗損國力,朝野力量都能擰成一股繩為國所用,國戰(zhàn)來臨時,大齊才有生機與希望可言。
想起來都是千頭萬緒,做起來勢必難于上青天。
作為大齊第一勛貴之家的家主繼承人,趙寧沒有選擇,必須迎難而上,去跟這天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最強梟雄交手。
他相信他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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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終。
內(nèi)憂外患的皇朝背景、權(quán)力斗爭的勢力山頭,總算差不多介紹清楚了。
從下一卷開始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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