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三零 兄弟戰(zhàn)爭
郡王府,東書房。
該商議的事都已說完,黃遠岱與周鞅起身告辭,趙寧沒有起身相送的打算,而是吩咐丫鬟將茶釜換了,重新煮一壺茶。
“時辰已晚,殿下竟然還要飲茶?”周鞅略感奇怪。
趙寧笑了笑:“非為自飲,是為待客。”
周鞅看了看天色,不太理解這都快子時了,還會有何人到訪。
黃遠岱卻心知肚明,拉著周鞅離開:“陳大人跟郡王手足兄弟,相互之間的密談,咱們不宜在場,還是去我院子,趁著今晚夜色不錯,咱們好好飲上一杯。”
周鞅黑著臉:“夜色不好的時候,你也是這么說的。左右是要喝酒,找這么些說辭做什么,還怕我不陪你不成?”
黃遠岱哈哈一笑,跟周鞅一起出了月門,身影在夜晚中漸漸模糊,只有說話聲隱約傳來:
“都說酒肉朋友是最不堪的朋友,人到中年才明白,每當你想喝酒的時候能有人不推辭,干凈利落陪你一起喝,那就是你的親兄弟啊!”
兩人離開后不久,趙寧等的人到了。
正是陳安之。
“你知道我要來?”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陳安之進了門,看到剛剛煮好的茶水,微微怔了怔。
趙寧示意他隨便坐,讓侍女把茶水奉上,“事關前途命運,抉擇艱難,你不來找我商議,還能去找誰?”
在坐墊上坐下,聞聽趙寧此言,陳安之又是一愣,隨即苦笑搖頭:“你跟魏蛤蟆都是神棍,什么都能提前算到,我卻是個笨人,事到臨頭都還彷徨失措。”
雖說夜晚飲茶會難以入眠,趙寧還是陪著陳安之一起喝了,放下茶碗的時候,悄然用修為隔絕內(nèi)外窺探,正了正神色道:“說說你的想法。”
陳安之長嘆一聲,好似身在油鍋般,直接吐露心跡:
“當初在汴梁的時候,陳氏之所以決定重歸世家陣營,是因為那時候趙氏功高勢大,父親覺得跟著皇后跟著趙氏不會錯。
“寧哥兒,魏蛤蟆割據(jù)自立,反抗朝廷,我殊為意外,但如果這個人換成是你,我就不會。
“國戰(zhàn)之前,論受到的壓迫之深、危機之大,趙氏十倍于魏氏,陛下連皇后都要廢除了!如今魏氏都已舉事,你為何還甘愿做忠臣?
“你難道不知,若不是有魏氏眼下的舉動,陛下在國戰(zhàn)后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功高震主的趙氏?
“趙氏若是舉事,我陳氏有宰相之位,愿意里應外......”
趙寧擺了擺手,打斷陳安之后面的話,認真的看著對方:“造反的事就不要說了,趙氏不會謀反。”
陳安之沒想到趙寧態(tài)度如此堅決:“寧哥兒,你......”
“你”了半響,終究是沒能說出下文。
趙寧眉眼肅殺:
“魏氏也好,陳氏也罷,包括陛下與寒門在內(nèi),都只想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為了自己的富貴權勢,不吝掀起一場戰(zhàn)場,哪怕伏尸百萬也不會心存憐憫。
“但我不行,兩場......五年國戰(zhàn),我看到的死人實在是太多。
“百姓們平日里辛苦勞作,經(jīng)年少休,勤勤懇懇,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每年該上交給國家的賦稅半點也不曾短少。
“可就因為帝王、朝廷把國家禍害得慘了,導致皇朝虛弱,外族入侵而王師不能擋,他們便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尸橫遍野。
“太平時節(jié),他們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忍受權貴盤剝,被富人欺壓,有的活生生累死,有的積勞成疾病死,乃至丟了土地成為流民,享有過甚么好處?
“真正坐享盛世榮華的,都是權貴、官吏、富人!可戰(zhàn)爭來了,權貴消息靈通,見勢不妙跑得快,家有余財?shù)搅四睦锒寄馨采恚賳T就更不必說。
“可那些百姓呢?他們還在田里耕作,便看到了北胡大軍!戰(zhàn)爭要死人了,死的最多的是平民百姓!當戰(zhàn)場需要將士了,將士中最多的也是平民子弟!
“這不公平。
“一場國戰(zhàn),大齊百姓已經(jīng)死亡千萬,現(xiàn)在皇帝為了皇權不受掣肘,世家為了自己的富貴地位,寒門為了掌控大權成為新貴,又要戰(zhàn)爭,又想死人。
“國戰(zhàn)期間,死一個官員朝野震動,死一個名士天下側(cè)目。可死了那么多平民百姓,為何就沒有人想過他們的感受?百姓傷亡就只是個數(shù)字?
“那自稱父母官的官員,那自稱君父的帝王,誰為平民百姓想過,誰來為他們做主?
“當真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趙寧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字字如刀。
陳安之目瞪口呆,沒想到對方的真實想法是這樣。
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茶碗干了,趙寧卻沒有要侍女斟茶的意思,也沒有給陳安之倒上,他拂了拂衣袖,面容冷峻:
“好吧,你們都想著自己,都覺得國戰(zhàn)自己有功,那你們就去爭就去打,爭個頭破血流打個伏尸百萬,看看到底鹿死誰手,看看到底誰能成為最后的勝者。
“至于我,不會摻和你們的事,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陳安之無言以對。
沉默良久,他突兀地問:“如此說來,你是建議我去爭,去幫魏蛤蟆?”
趙寧點了點頭。
陳安之展顏一笑:“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去這么做好了。”
說到這,他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
趙寧面色恢復如常:“你早就打算這么做?”
陳安之笑著道:“國戰(zhàn)前我為了家族,不顧兄弟情分,已是備受煎熬,國戰(zhàn)期間沙場血戰(zhàn),數(shù)經(jīng)生死,才發(fā)現(xiàn)我心里最珍視的東西里,少不了兄弟情誼。
“你知道我向往沙場鐵血,喜歡橫槊立馬沖鋒陷陣,但其實我真正向往的,是跟兄弟并肩作戰(zhàn),一起縱橫沙場快意平生!
“咱們并肩作戰(zhàn)過,現(xiàn)在能跟魏蛤蟆一起奮戰(zhàn),此生就再無遺憾了。”
趙寧招了招手,一直沒有給兩人斟茶的侍女,竟然抱了一壺酒出來。
兩人對飲滿杯。
而后陳安之起身離開。
趙寧送到月門的時候,陳安之忽然停下腳步。
他目不斜視的悠悠道:
“寧哥兒,以前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我們都是打著為百姓為社稷為家國誅無道的旗幟,來達成士族世家自身的目的,讓自己成為皇朝新貴。
“現(xiàn)在真要進行這樣一場戰(zhàn)爭......會成功嗎?”
趙寧跟陳安之并肩站在月門前皓月下,一起沐浴著如雪清輝,嗓音沉靜:“大同之世,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能為其舍身而戰(zhàn),雖九死猶不悔。”
說完這話,兩人同時轉(zhuǎn)身,相對拱手行禮,而后作別。
......
別院,黃遠岱與周鞅喝空了兩個酒壺。
放下酒杯,吃一口涼菜,黃遠岱滿臉此生足矣的享受表情。
周鞅則看了看東書房的方向,問道:“殿下真會把大計告訴陳大人?”
黃遠岱瞥了周鞅一眼:“這是當然,他們可是發(fā)小,手足兄弟,生死同袍。殿下的心愿宏圖,就算不會說給別人,也不會瞞著陳大人。”
周鞅又開始憂心:“可這畢竟是大事,要是說了,萬一陳大人不愿相助......”
黃遠岱仰著脖子,夾起一根鴨腸放進嘴里,邊咀嚼邊道:“殿下當然不會說的太直白露骨,但陳大人跟殿下是什么關系?他們比了解自己還了解對方。
“只要殿下點到意思,陳大人一定會明白。而只要陳大人明白,就會襄助殿下,按照殿下的意思行事,這是陳氏在國戰(zhàn)期間就已經(jīng)做了的選擇。”
周鞅不太肯定,追問道:“果真?”
黃遠岱撇撇嘴,不無不耐之意:
“國戰(zhàn)方休,人心思安,不會因為哪個世家的命運,而甘愿舍棄自己安穩(wěn)的生活為之獻身,哪怕這個世家在國戰(zhàn)中保全了他們。
“若是因為陛下對一家的不公,就舉兵造反,縱然在有實力的情況下,有可能成事,但終究沒有站在至高點上,如果碰到難纏的對手,會失了先機。
“如若不然,歷朝歷代以來,為何每個世家舉兵,都會口稱為百姓誅無道?
“這個道理,陳大人不會不明白。有大義又有兄弟情誼,陳大人那么重情重義的人,有什么道理不幫殿下?”
見黃遠岱說得確信無比,周鞅松了口氣,算是放下了心頭大石。他長于政務,做實事的本事鮮有人能及,但論心思活泛、智謀深遠,卻是遠不如黃遠岱。
跟黃遠岱碰了一杯酒,周鞅抹了抹嘴,由衷的笑道:
“能在一場為了皇朝大義的戰(zhàn)爭中,跟手足兄弟并肩奮戰(zhàn),本就是人間幸事,如今殿下跟陳大人又能在新的一場更正義的戰(zhàn)爭中,攜手并進,實在是再好不過。
“如此熱血佳話,才不負大丈夫豪情!實話說,我都羨慕不已。”
說著,他舉起酒杯,那意思是要為趙寧賀。
黃遠岱跟他碰了一杯,而后乜斜對方一眼,不無惱火的道:
“殿下跟陳大人兄弟情義并肩而戰(zhàn),你我同樣是手足之情,同樣是浴血同袍,你怎么只為殿下賀,不為咱倆賀一賀?你難道看不起我黃遠岱?”
周鞅先是怔了怔,隨即難得的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邊倒酒邊道:“你這混蛋,不就是想多喝幾杯嗎?今晚咱倆不醉不歸可好?”
說著,他舉起酒杯,“來來來,為了五年國戰(zhàn),為了接下來的大道民生之戰(zhàn),你我共飲此杯。自此之后,縱然是血灑疆場、埋骨黃沙,也休要再唧唧歪歪!”
黃遠岱哼了一聲,與周鞅一起一飲而盡,而后甩著膀子嚷嚷道:“如此莊重難得的大事,怎能只喝一杯?必須連喝三杯才好,快快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