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五零 三年三戰(zhàn)(3)
范子清到達萬勝城的時候,里里外外已經(jīng)滿是甲士。
在這里,他終于能夠了解到第一手軍情。
這幾天,北胡大軍馬不停蹄,又陸續(xù)攻占了河陰、滎澤兩縣,主力直趨鄭州州城,且跟河陽節(jié)度使的兵馬,已經(jīng)交上了手。
另一部偏師,則會立馬抵達萬勝城。
范子清還知道了,這回突然渡河南下的北胡兵馬,號稱有十萬,一部進了河陽節(jié)度使的鄭州,一部進了義成節(jié)度使的滑州。
鄭州與滑州相鄰,背后就是汴梁。
滑州州城早已淪陷,義成節(jié)度使的兵馬,僅能控制西部幾縣,如今正跟博爾術所部鏖戰(zhàn),驟然后背被襲,境遇可想而知。
博爾術南下的兵馬,已經(jīng)攻占濮州全境,滑州與曹州的州城及大部分縣邑。
當初他們沒能及時支援楊柳城,被趙七月先奪了城,如今這所謂的十萬兵馬,在滑州、鄭州大舉登岸,席卷州縣,勢如烈火,不再只是困局楊柳城一地,起到的效果與形成的局面立馬不一樣。
兩個戰(zhàn)場很快就會連成一片。
屆時就是亂局。
別處的事,范子清莫說管不著,連看都看不到,無論鄭州城的河陽節(jié)度使,能否守住城池,滑州西部的義成節(jié)度使,能不能擺脫危險,他都有眼下的事要做。
抵達萬勝城不到兩日,北胡步騎已經(jīng)兵臨城下。
這是范子清初涉沙場的第一戰(zhàn)。
戰(zhàn)斗遠比想象中慘烈、血腥,北胡銳士的悍勇,也遠超他的預計。
開戰(zhàn)伊始,看不到盡頭的北胡戰(zhàn)陣,黑壓壓的覆蓋了城外田野,他們踩著地震般的步伐,在山呼海嘯的喊殺聲中,高舉著盾牌抬著云梯,頂著城頭一潑潑撒出去的箭雨,牛群一般蠻橫而迅捷的沖向城下。
范子清在城頭看得分明,無數(shù)箭矢射翻了許多北胡將士,在海洋般的浪潮里,制造了不少空白,但這些空白眨眼就被后面的戰(zhàn)士填充,消失不見。
北胡戰(zhàn)陣死了一路的人,卻什么都沒有影響到,無論是聲勢還是他們接城的陣型;就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都沒有減弱半點。
對方就像是一群沒有情感,不知道害怕的戰(zhàn)場洪流,只有席卷一切的意志,沒有半路停頓的道理。
而擋在他們面前的,不管是近萬守城將士,還是深溝高墻的城池,亦或是巍峨千丈的山巒,都只會被它們一口吞沒。
范子清心跳如鼓。
浪潮蔓延到城下,剎那間拍上城墻,又在轉瞬間淹上城頭。
甲胄上插著箭矢,跟刺猬差不多的北胡修行者,躍墻而上,手中符刀帶著奪目的光芒,彎月一般劈到額前!
范子清好歹做了多年的縣衙捕頭,沒少跟強盜賊寇打交道,與修行者廝殺早已是家常便飯,戰(zhàn)場上地動山搖、翻天覆地的巨大動靜,雖說著實讓他心里發(fā)寒,但他還不至于忘了自己該做什么。
他大吼一聲,揮刀迎上。
浴血拼殺一經(jīng)開始,便好似沒有盡頭。
范子清不知道自己擊退了多少人,斬殺了多少人,只感覺自己眼前人影的晃動從未停止過,翻上城頭的敵人連綿不絕。
沒有間歇的搏殺里,他好似海邊的礁石,在巨大的風浪里,承受海浪一波又一波的拍打,無休無止。
漸漸地,他感覺到吃力,愈發(fā)的吃力。
記不清第一道傷口是何時出現(xiàn)的,記不清自己到底中了多少刀,只覺得自己如同掉進了火坑,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燃燒,無處不痛。
終于精疲力竭。
精疲力竭之后,還是一刀一刀的拼殺。
于是到了后來,就只是咬牙支撐,靠著意志支撐。
就在范子清覺得嗓子已經(jīng)裂開,連呼吸都已經(jīng)沒有力氣,眼前的敵人身影越來越模糊,雙臂連有沒有握著刀都感覺不到,下一刻就會倒下的時候,面前的敵人忽然退了。
視野里影影幢幢的景象忽然變得空空蕩蕩,讓范子清著實愣了片刻。
他勉強扶著女墻,朝城下看去,就見北胡將士丟下滿地血紅的尸體,潮水般退了回去。
活了快三十年,范子清這一生,從未有哪一刻如這一刻這么輕松,仿佛每根汗毛都張開了嘴在大口呼吸。
人生也從未有哪一刻覺得天地如此清明、廣闊,好似剛剛從地獄里爬出來,萬事萬物都顯得無比美好。
這是活著的感覺。
活著真好。
他欣喜的要流出淚來,卻連笑的力氣都已經(jīng)沒有,只能靠著城頭軟趴趴的坐去,左右查看自己從中牟縣帶來的部下。
這一看,范子清一顆心頓時沉到了谷底。
城頭已經(jīng)不是城頭,而是血肉磨盤,橫七豎八的尸體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臟腑隨處可見,頭顱、斷臂、斷腿就像是垃圾一樣觸目驚心。
鮮血染紅了每一寸石墻,受傷將士的哀嚎不忍聽聞。
范子清粗略一看,自己帶來的人手,這一下就傷亡了兩成。而看看天空的日頭,可知這一戰(zhàn)打了不過兩個多時辰,距離天黑還早。
范子清只剩了滿心蒼涼。
輪替的將士上了城,清理尸體救治傷員,范子清也被扶下了城。
不到一個時辰的間隙,重振旗鼓的北胡將士,開始了第二次攻城。
這一回,范子清沒有廝殺。
夜晚,疲憊的范子清睡到一半,就被甲士搖醒,要求他立即率部上城——城頭的將士傷亡慘重、陣腳不穩(wěn),已經(jīng)支撐不住。
范子清咬牙忍著傷痛,提刀起身,招呼部下集結,而后奔上了激戰(zhàn)正酣的城頭。
虧得是他傷口雖多,卻因為修為不錯運氣不俗,沒什么致命傷,這才能繼續(xù)奮戰(zhàn)。
第二日,仍是激戰(zhàn)。
這一天日落時分,北胡大軍退卻時,萬勝城清點傷亡,近萬將士已是戰(zhàn)死近千余,傷了三千,其中重傷兩成。
殺敵不少,只比傷亡少一半。雖然占了守城的便宜,也是很難得的戰(zhàn)績,放在國戰(zhàn)初期,已經(jīng)足夠傲人。
博爾術橫掃河北的時候,齊軍一觸即潰,一潰便被追殺,戰(zhàn)損何止一比十。
后來博爾術分兵攻打濮州、滑州、曹州,各州守軍雖然沒有望風而潰,但城池被占領后統(tǒng)計傷亡與殺敵數(shù),三四個人也換不掉一個。
楊柳城大戰(zhàn),在王極境取得優(yōu)勢之前,中原大軍攻城的傷亡更是慘重,若非有張京所部為中堅,攻城之勢幾乎維持不下去。
這說明到了今日,無論是經(jīng)歷了一些戰(zhàn)事的齊軍將士本身的素質,還是江湖民間修行者進入軍中后軍隊的戰(zhàn)力,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然而,城外的北胡大軍有一個萬人隊。
作為廝殺經(jīng)驗豐富的修行者,范子清在熟悉守城作戰(zhàn)模式后,今日不僅斬首更多,自己受的傷也更少。
撤下城頭休息的時候,守城主將親自到了范子清等人面前,稱贊中牟縣修行者們的戰(zhàn)果。
第三日,血戰(zhàn)。
因為北胡萬夫長發(fā)了狠,所以戰(zhàn)況格外慘烈,守城將士傷亡擴大,一日便戰(zhàn)死了前兩日之和,相應的,重傷不能再戰(zhàn)的人也更多。
北胡將士同樣付出了不菲代價。
因為三日之內,城中可戰(zhàn)之士就折損近半,主將派人突圍送信,向鄭州城求援。
鄭州的河陽節(jié)度使,手下有八萬兵馬。
就算北胡這回派了十萬大軍南下,能到鄭州的北胡將士有一半,之前各縣丟失的時候,有不少將士傷亡,河陽節(jié)度使的可用之兵也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
第四日,血戰(zhàn)。
因為守城人數(shù)銳減,雙方將士數(shù)量出現(xiàn)不小差距,戰(zhàn)斗變得更加血腥,守軍傷亡驟增。
一日大戰(zhàn)下來,城中傷員遍地,可戰(zhàn)之士已經(jīng)不足三千。
范子清帶來的四五百中牟縣修行者,只剩了不到四成,他自己在熟悉戰(zhàn)場戰(zhàn)法后,第一次受了不輕的傷,除了其它傷口,左臂已經(jīng)不能活動。
去鄭州求援的修行者,回到了城內,帶來的消息,卻讓城中的將士墜入深淵。
鄭州作戰(zhàn)不利,將士傷亡慘重,河陽節(jié)度使與北胡大修行者交手時受傷,日前城池被團團圍困,能夠堅守城池已是不易,沒有援軍可以調到萬勝城。
沒有援軍,城中士氣一下子跌落不少。
所有人都知道,面對城外人數(shù)優(yōu)勢越來越大的北胡大軍,萬勝城已經(jīng)很難防守。一兩日內,城池就會被攻破,屆時所有人都難以逃出生天。
絕望,成了籠罩在所有血戰(zhàn)將士心頭的陰霾。
深夜,主將找到范子清,讓他寫遺書。
明日,主將會派人出城,將城中將校們的遺書帶回鄭州城,之后再由節(jié)度使送到各自家中。
“事已至此,我輩別無選擇,唯有戰(zhàn)死沙場報效國家,家中親人雖不能再見,但總歸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戰(zhàn)死在了哪里。”
語氣沉重的說完這句話,拍了拍范子清的肩膀,主將轉身離開。
范子清目送對方走遠。
回到營房,就著昏黃的油燈,范子清用還能活動的右手,擺好筆墨紙硯,臨落筆時卻沉默了許久。
他不知道這份家書該怎么寫。
妻子苦勸過他,讓他不要來戰(zhàn)場送命,讓他想想家里的父母兒女。但他不顧妻子的眼淚,執(zhí)意來了沙場。
而今,大戰(zhàn)不過數(shù)日,他就得告訴對方,自己要死了。
想想臨行之際,妻子拉著兒子女兒,站在門前含淚相送的身影,范子清就覺得心如火燒、喉嚨硬如磐石。
誠然,他是對不起妻兒的。
半響后,范子清開始落筆。
筆尖顫抖。
......
翌日,天明。
旭日東升,陽光灑落城墻。
城外鋪天蓋地的喊殺聲、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再次如雪崩山塌一般席卷而來。
戰(zhàn)鼓聲如雷鳴。
范子清與部屬奔出營房,來到城前。
主將站在殘破的城樓上,背對朝陽的霞光,對著城墻上下滿身血污、滿面凄然的將士們,拔出橫刀大聲咆哮:
“今日一戰(zhàn),是我等與北賊之殊死決戰(zhàn),諸位應該明白,這也是最后一戰(zhàn)!
“但本將希望你們記住,我等血戰(zhàn)至此,守衛(wèi)的是萬勝城,捍衛(wèi)的是大齊國土,天下人都會知道,我等沒有辱沒大齊男兒的尊嚴,是英雄好漢國之脊梁!
“回頭看看,在我們身后,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是我們的妻兒父母,是我們世世代代的祖墳!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軍人戰(zhàn)死沙場,不得馬革裹尸而還,今日,我們在這萬勝城血戰(zhàn)不退,但凡能多殺一個蠻賊,你們的妻兒老小就多一分安全!
“眾將士聽令:都給我握緊了刀,站穩(wěn)了腰,跟蠻賊不死不休!殺!”
城墻上下數(shù)千將士,莫不抽刀大吼:“殺!”
洶涌的人潮中,范子清與眾甲士一起,逆著清晨的陽光,提刀奔上了城頭,跟翻墻而入的北胡銳士,浴血廝殺成一團。
......
不知殺了多久,兜鍪已被打飛,血染戰(zhàn)袍的范子清,在艱難砍翻面前的北胡修行者后,累得氣喘吁吁。
但他沒有時間緩口氣,后續(xù)的敵人已經(jīng)冒頭。
一步跨上坍圮的女墻,范子清把長刀一橫,將一名露頭的甲士,齊著墻面削飛了腦袋!
這一刀又快又準。
但他畢竟太累了,拼盡全力揮出一刀后,后續(xù)動作難免遲緩了些。
他還沒來得及轉身,噴涌得很高的鮮血,已經(jīng)飛濺進了他的眼睛。
他剛要后退、抹眼,一根符矢從城下閃電般飛射而至!
噗嗤一聲,精準洞穿了他的胸膛!
范子清身形一僵,神色一滯。
低頭看了看胸前的符矢,他的瞳孔逐漸渙散。
身體晃了晃,在從城樓投下的一束金黃陽光前,自城頭緩緩墜落。
......
昨夜,在給妻子的遺書上,范子清如是寫道:
“娘子,見字如晤,我于萬勝城力戰(zhàn)北賊,凡四日,殺敵百十,數(shù)退敵軍......然北賊勢大,至此時,城池數(shù)面被圍,大軍傷亡太半,而援軍不能至,我等已至絕境,十死無生......
“臨行之前,你問我為何執(zhí)意參戰(zhàn),彼時未及細言......
“我自束發(fā)就學以來,凡二十余年,讀圣賢書,受圣人教誨,雖屢試不第,只能為小吏,然位卑未敢忘憂國......
“如今,半壁江山已落敵手,無數(shù)同胞慘死于胡賊鐵蹄之下,社稷陸沉、國將不國......我對你們如此無情,只因國家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之際,我身為大齊男兒,只能奮不顧身沙場殺敵,拯救于萬一......
“原本還想,此去如蒙天幸,日后若能生還,當與你日日廝守,再不分離,我為你畫眉梳頭,你為我溫酒熱菜,沒想到......
“死并非不足懼,亦并非不足惜,我不怕死,怕的是你們不知我為何而死。
“保境安民,是我輩讀書人的使命,今日我戰(zhàn)死于萬勝城,捍衛(wèi)的是大齊的國土與尊嚴,保衛(wèi)的是你們在后方能夠度日安穩(wěn),不受兵禍牽連......
“我死之后,不必過于悲戚,當好好撫養(yǎng)兒女,孝奉雙親......當知我肉身雖死,魂魄卻會回到中牟縣,回到你們身邊......”
......
是日,萬勝城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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