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黃得功的選擇
溫潤的晚風(fēng)拂面而過,許多猙獰的血跡還沒有干涸的城頭上,逐漸恢復(fù)了安靜。</br>
城墻后的諸多小營地中,許多火兵、民夫、乃至婦女們正在忙忙碌碌的準(zhǔn)備著晚飯,諸多大鍋中已經(jīng)開始飄散出香味,讓所有疲憊了一天、又累又餓的人們終于有了些許安慰。</br>
可不論是城頭上的守軍還是黃得功的中軍,幾乎沒有人說話,無數(shù)人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清軍營帳,都沒有什么表情,恍如死人一般。</br>
太龐大了啊。</br>
簡直讓人不能直視。</br>
這完全是碾壓般的壓制力……</br>
黃得功這些年的確是有不少積累,養(yǎng)了兩三千號的家丁,又在這幾年的混亂中不斷收攏好手,能戰(zhàn)之力沒有一萬也差不多有八千,再加之其他附庸,戰(zhàn)力已經(jīng)號稱是‘五萬’之巨。</br>
若是放在尋常狀態(tài),絕對算是大軍頭中的大軍頭了。</br>
可此時,他們面對的,卻是……規(guī)模人手都不下于他們的大清國主力!</br>
饒是黃得功麾下有不少從開原時就跟著他的老弟兄,可面對這種壓力,便是這些老弟兄一個個也是面如死灰,真的是不知道怎么辦了。</br>
正是因為他們早年都在遼地有過從軍經(jīng)驗,所以才更明白真滿洲的可怕。</br>
如果此時淮安城下只有萬八千人,憑借他們這一年多在淮安城的積累,拼死守倒也不是太虛,守住的機(jī)會還是很大的。</br>
可眼前……</br>
這是數(shù)以萬計的大清國主力啊……</br>
這他么還怎么玩?</br>
如果今天傍晚的攻城,清軍主力再稍稍加一把火,他們絕對是守不住的,城破人亡,就在旦夕!</br>
此時黃得功雖是下了血本,晚飯加了不少肉,肉香氣已經(jīng)飄散開來,卻根本沒有多少人去想這香噴噴的肥肉了。</br>
這一頓,極有可能是他們的斷頭飯,誰又能吃得下去?</br>
中軍城門樓。</br>
寬厚城墻構(gòu)架的室內(nèi),一鍋羊肉正‘咕嘟咕嘟’燉的正香,帶有膻味的香氣撩人,可不論是黃德功,還是他麾下的幾個心腹幕僚和將領(lǐng),都沒有開飯的意思。</br>
目前的形勢其實已經(jīng)清晰了。</br>
清軍這等規(guī)模,淮安城是斷然守不住了。</br>
這主要也是淮安的地勢決定的,周圍太平坦了,根本無險可守。</br>
當(dāng)初黃得功在選擇落腳淮安的時候,其實也是有猶豫的。</br>
但淮安周邊不僅有鹽場,田地也是頗為肥沃,麾下這些跟隨他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都已經(jīng)疲倦了,這些兩淮鹽商和大戶們的示好,讓他們很難拒絕,連帶著黃得功只能半推半就的應(yīng)承下來。</br>
本以為,有徐長青頂在海城沿線,淮安城絕對是安全所在,卻不曾想,好日子過了還沒有一年出頭,滅頂之災(zāi)已經(jīng)降臨……</br>
“東翁,不能再猶豫了哇,若是不能盡早做出決斷,咱們這幾萬人,都要交代在這里哇,必須得盡早突圍!”</br>
“突圍?”</br>
“呵,劉師爺,你說的倒好聽,咱們該往哪里突圍?韃子盡是精騎,咱們出門卻皆是平原,若是依城據(jù)守,咱們至少還有條活路,突圍,怕要成為韃子的活靶子!”</br>
“不突圍難道在這里等死嗎?徐州城什么模樣難道大家看不見?一旦城破,咱們誰的老婆孩子也跑不了!齊爺,您大女兒有十五了吧?”</br>
“你?!姓劉的,你啥意思?!”</br>
“住嘴,都別吵了!”</br>
眼見說著說著就要轉(zhuǎn)變?yōu)槲涠罚S得功暴虐的一拍桌子,厲聲呵斥。</br>
作為遼地出身的老字號老軍頭,黃得功的威嚴(yán)還是不容置疑的,室內(nèi)一下子安靜下來,眾人都是眼巴巴的看向了他們的主心骨、引路人。</br>
黃得功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憤怒又惶恐的熟悉臉孔,不由長長嘆息</br>
一聲,痛苦的閉上了眼睛。</br>
說到底,是他沒有安排好,導(dǎo)致兄弟們陷入到這萬劫不復(fù)之地啊……</br>
看著黃得功臉上的痛苦之色,大家誰的臉色也不好看,心中更是五味雜陳,一時也說不出的滋味。</br>
如果說清軍此時的框架是‘奴隸制’,像是黃得功這種老牌的老軍頭,至少要算半奴隸制。</br>
說的再直白點,從李成梁開了‘家丁制’的先河,明軍便不再是天子與朝廷的軍隊,基本上就是軍頭們的私兵。</br>
的確。</br>
將領(lǐng)們一般只豢養(yǎng)家丁,看著人也不多,也就幾十幾百,至多不過上千人,其余所有人依然是天子和朝廷的。</br>
可明軍的架構(gòu)中,家丁都是妥妥的職業(yè)軍人,而屬于天子和朝廷的大頭兵,那跟炮灰也沒有什么區(qū)別。</br>
炮灰大頭兵中就算有幾個有能力的刺頭,卻又怎可能是框架、體系、底子如此龐大的職業(yè)軍人的對手?</br>
黃得功走到現(xiàn)在,靠的就是這幫老弟兄們的捧場,多年下來,他們早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基本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br>
沉默繼續(xù)持續(xù),各人的表情也越來越壓抑,變換也越來越復(fù)雜。</br>
其實此時很多人心中都已經(jīng)有了新的選擇,只不過這種時候,還不到最后一步,誰也不好先說出來。</br>
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黃得功心中更加復(fù)雜和苦悶。</br>
他焉能不知此時的活路?</br>
可~~,若是真的做出了那種選擇,那就再也不可能有回頭路了,若是讓祖宗知曉,就算去了九泉之下……</br>
持續(xù)的壓抑中,外面忽然傳來親兵統(tǒng)領(lǐng)的稟報:“大帥,清軍有使者過來了,是,是石爺……”</br>
“石爺?”</br>
眾人面色都是一變。</br>
黃得功的眉頭也一下子挑起來:“哪個石爺?”</br>
親兵統(tǒng)領(lǐng)跟隨黃得功多年,糾結(jié)了片刻,還是道:“是,是石廷柱石爺……”</br>
“這……”</br>
室內(nèi)眾人的表情一下子精彩起來。</br>
石廷柱對他們來說并不陌生,當(dāng)年在遼地的時候,大家曾一起共事過,特別是黃得功,當(dāng)年跟石廷柱的交情很不錯,說是過命的交情都不為過,黃得功曾經(jīng)救過石廷柱的命。</br>
眼見眾人都是眼巴巴的看向了自己,黃得功心中不由更加痛苦。</br>
這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痛!</br>
石廷柱是廣寧人,可他黃得功卻是開原人。</br>
若是他黃得功想投靠韃子,早在萬歷年間開原失守的時候便投靠了,又豈用等到此時?</br>
聽說石廷柱現(xiàn)在已經(jīng)混到了固山額真,他黃得功又不比石廷柱的本事差,倘若早年便投靠韃子,別說固山額真了,跟孔有德他們一樣,怕是王都封了。</br>
其實黃得功心里是非常不愿意見石廷柱的,起碼在此時這個關(guān)節(jié),可~,看著眼前這些老弟兄們無比期待的眼神,他只能沉悶的道:“請石爺過來。”</br>
“是。”</br>
隨著親兵統(tǒng)領(lǐng)去請人,室內(nèi)眾人都是長舒了一口氣,有些人已經(jīng)止不住的興奮起來,雖是不敢多說什么,卻都是在用眼神跟黃德功示意、包括哀求。</br>
強(qiáng)撐著把這些老弟兄先打發(fā)掉,黃得功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似在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br>
一邊是信仰,一邊是現(xiàn)實。</br>
到底該如何抉擇?</br>
“黃大哥,多年不見,可還安好?”</br>
正哆哆嗦嗦的想給自己倒一杯酒,先安安神,門外忽然傳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爽朗聲音。</br>
只見石廷柱一身漢軍鑲紅旗的王袍,颯爽的走了進(jìn)來,雖是還有些當(dāng)年模樣的影子,可不論精神、氣勢,早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妥妥的中年成功男人。</br>
而他黃得功這邊雖是披著戰(zhàn)甲,到現(xiàn)在還沒脫</br>
,可不知為何,單單從氣勢上,便已經(jīng)落到了下風(fēng)。</br>
“石兄弟,多年不見,哥哥我一直以為咱們再也見不到了,沒想到,今天居然有了再見的機(jī)會。”</br>
黃得功強(qiáng)撐起笑臉,招呼石廷柱落座,又親自給石廷柱倒了一杯酒。</br>
石廷柱笑著坐下,干脆果決的喝掉了杯中酒,“黃大哥,其實,兄弟我早就想與你聯(lián)絡(luò),只是……哎,糟心事不說也罷。嫂子和孩子還好嗎?”</br>
一聽石廷柱問起他的家人,黃得功眼圈一紅,差點沒掉下淚來,強(qiáng)撐起的氣勢也瞬間崩盤。</br>
這也是他此時最擔(dān)心的問題。</br>
他自己死也就死了,為國捐軀,大丈夫馬革裹尸,正是最好的歸宿,可老婆孩子呢?</br>
就算用屁股想,他也能知道那種恐怖的后果啊。</br>
依照他夫人翁氏的烈性,如果他陣亡,她必定會追隨他而去,可他的女兒,妾室……</br>
黃得功已經(jīng)不敢再往下想了……</br>
石廷柱也知道有點過了,忙補(bǔ)救道:“大哥,是小弟糊涂了。不過你放心,不論大哥你做出何種選擇,小弟都可以在這跟大哥你發(fā)誓,必定會保全嫂子和孩子。”</br>
黃得功紅著眼沉悶的點頭:“石兄弟,有勞你了。”</br>
隨即卻又是一陣沉默。</br>
石廷柱很了解黃得功的性子,不由也深深嘆息一聲,苦笑道:“大哥,你,你這又是何苦呢?何苦跟自己過不去,跟老婆孩子前程都過不去呢?大哥,咱們兄弟,那是穿一條褲子的交情,小弟我也不瞞你。貝勒爺?shù)囊馑迹灰蟾缒憧蠚w順我大清,封王暫時不敢說,但至少是固山額真起,獨領(lǐng)一旗之軍。另外,不管是我大侄子還是侄女兒,都可與大清王族通婚,由著大哥您來選。若是大哥您愿意過來,我愿意把漢軍鑲紅旗固山額真的位置讓出來!”</br>
石廷柱極為真誠的看向黃得功。</br>
黃得功一時也略有點懵,沒想到大清國能給他開出這種價碼,這絕對是誠意十足了。</br>
身為開原人,對大清國的那一套黃得功還是很了解的。</br>
當(dāng)然,也是因為他有這個本錢。</br>
就算今日之戰(zhàn)損失頗為慘重,但他現(xiàn)在可用之兵還有小三萬,特別是兩三千號家丁,若是真投了大清,封王還真不是夢。</br>
不過思慮了好一會兒,黃得功還是搖了搖頭:“石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但是,這事情,我,不能接受!”</br>
說著,黃得功站起身來:“石兄弟,你我兄弟多年,我是個什么人,你是很了解的。若是要投韃子,我早就投了,何須等到此時?你回去告訴饒余貝勒,我黃得功感謝他的厚愛,但是,恕難從命!至于你嫂子和孩子,如果……那也是她們的命!”</br>
黃得功幾乎是紅著眼說出了最后的話。</br>
“大哥,你,你這是何苦來哉?”</br>
石廷柱哪想到已經(jīng)此時,大清國誠意這么足,黃得功居然還是不入甕?也有點急了。</br>
苦笑道:“大哥,我知道你是豪杰之輩,可,你不為嫂子和孩子想,也總得為底下的這幫老弟兄們想想吧?大哥,你不能因為你的意氣用事,便連帶著這幫老弟兄們也陷入萬劫不復(fù)之地啊!”</br>
“你?!”</br>
“你威脅我?!”</br>
黃得功氣勢陡然一變,直勾勾的鎖定石廷柱,大手已經(jīng)摸到了腰間的刀柄上,萎靡的氣勢瞬時消散,大明頂尖將領(lǐng)的威嚴(yán)又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br>
“威脅?”</br>
石廷柱繼續(xù)苦笑:“大哥,你應(yīng)該明白,這些事情,不只是你我,弟兄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大哥,貝勒爺并未給你我太多時間,你還有半個時辰。若是半個時辰內(nèi),你還不能給我準(zhǔn)確消息,那我也只能回去復(fù)命了。到時,這偌大的淮安城,將是第二個徐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