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請君入夢來
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了數(shù)日,北國千里冰封,漠上一片蒼茫。
牛羊凍死無數(shù),牧民遷徙困難,溫飽堪憂……
北境又到了每年這時節(jié)——最漫長,而最艱難的凜冬。
無數(shù)的部族首領(lǐng)或傳信,或親自登門,不斷向鎮(zhèn)北侯求助,更有無數(shù)無家可歸的百姓紛紛涌向了心中仰望的圣地,幽州城!
以往這時候,趕在第一場雪落之前,幽州城必定做好了各方面的協(xié)調(diào)和部署,避免了大范圍的損失。
就算遭損,也能第一時間從幽州城運出救災的物資,讓各個部族得以喘息。
也正因如此,幽州城經(jīng)年累月的民生富庶,讓北方的百姓多少已經(jīng)習慣,有幽州城在,有鎮(zhèn)北侯在,就是天塌下來都有人替他們頂著……
只是不知為何,今年暴雪肆虐,氣溫驟降,幽州城卻遲遲沒有動靜!
一時間,外城紛紛攘攘,流言四起,就連靖宇堂的門檻也快被人踏破……
只是無論他們怎么鬧,始終沒有見到,早前大病一場之后便策馬離去的侯爺!
一直庇佑他們北境的神祇,難道早已經(jīng)棄他們而去了嗎?!
外頭白雪皚皚,寒風凜冽,幽州內(nèi)城向來門庭冷清的棲梧齋里,此刻卻是春意融融,風月無邊。
床榻上身材頎長的男子正側(cè)躺著,狹長的鳳眸閉闔,長長的睫毛在微顯蒼白的俊秀面容上留下兩排陰影。
一頭銀發(fā)簡單地扎在腦后,隨著門外灌進的冷風,發(fā)絲微微地輕動——
有人進來了!
來人腳步輕輕,小心翼翼地來到了他的身畔,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像是確認了他還是個活人,幾不可聞地悄悄松了口氣。
而后猶豫了片刻,身子俯了過來,一手支著床沿,一手努力地伸進了床內(nèi),掀開了他背脊處蓋的錦被。
“呲……”
許是她慌亂間不小心撩到了他的傷處,昏睡中的男人竟也悶悶一哼,秀氣的長眉微皺。
小人兒被嚇了一跳,踟躕了片刻,想要蹦下床去。
但是瞧他眉頭漸漸又舒展開,似乎重新陷入沉睡,想必一時不會有蘇醒的跡象。
小人兒偷偷的松了口氣,方又大著膽子整個人跪到了床沿,兩只手小心翼翼的探過去,撥開他身后的長發(fā),輕輕撩開了他的被子……
男人身上素白的中衣背后被剪了一個口子,露出里頭纏繞的白色紗布,隱隱還透出幾絲殷紅血色。
像是被什么給蠱惑了一般,那小人兒忍不住伸出手,細白的指尖輕輕地,觸了觸那傷處,“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傷你這么深……”
輕柔的嗓音如夢似幻,令人心癢難耐!
床上那人又是悶哼一聲,像是對她的道歉嗤之以鼻。
“……你會怨我么?”
小人兒仍輕輕摩挲著那處久久不愈的傷口,喃喃自語道,“肯定會吧……你、你肯定沒想到,你救了我,我卻反過來,如此傷你……”
那柔柔的話語說到后來幾不可聞,只有暖暖的什么東西,打在他的手背,令他募地全身一凜!
“我們以后,還是不要再見了……”
溫熱的淚滴從小人兒淺淺的眼眶里,滾豆子般不斷滑落下來,“如果彼此只能互相傷害,但愿此生,不復相見……”
云錦的嘆息聲若有似無鉆入床上那人的耳孔中,那小人兒重新替他掩好被角,又胡亂擦了擦自己模糊的淚眼,躡手躡腳地準備爬下床去。
“呀!”卻不知被什么給絆了一下,整個綿軟的小身子,頃刻間倒下,正好壓在了床上男人勁瘦的腰身之間。
“嗯……”
這回男子好似再也沉睡不了,長睫輕顫間,一雙無情的鳳眸已經(jīng)睜了開來,直直地盯著正趴在自己身上手忙腳亂,試圖再次爬起身的小人兒。
“楚某此生,從未嘗過如此滋味,又是被打,又是挨刀……”
那人泛白的薄唇輕輕掀動,帶了一絲揶揄的冷笑,“你以為,可以就這么算了?”
話音未落,長臂一撈,已經(jīng)將那好不容易起身準備拔腿逃跑的小人兒,重新拉出了自己身上!
“唔!”
她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堅硬的胸膛上,兩只小手更是胡亂地推來推去。
“啊……”
白嫩嫩的素手,不小心碰到了男人衣襟散亂的胸口,那微微露出的肌膚,帶了灼人的熱度。
小人兒嚇壞了,趕緊把手收回來,害羞的縮在胸口握著。
誰知那男人就算在傷病中,大掌仍然有力,一把將她軟綿綿的柔荑拽過來,緊緊包裹在手心,然后放在唇邊,一下又一下的親吻著,一雙晶亮的眸子更是炙熱的望著她,彷佛眼前的人兒,是他日思夜想的寶貝…….
“不行……你放我走吧……”
小人兒又羞又急,軟聲哀求。
男人卻完全不為所動,另一只大掌更鐵桶般箍住了她嬌軟的腰身,微微一用力便將嬌嬌兒整個人摟進懷里。
小人兒原本還想掙扎,然而他又“呲”了一聲,像是碰到了后背的傷口,泫然欲泣的小女人立時不敢再反抗,只安靜的趴在他的胸膛上,小手環(huán)抱住男人,乖巧的似一只小貓咪……
滾燙的淚水一滴滴透過他輕薄的寢衣,燙了他的身,也燙了他的心……
他更是心念大動,半支起上半身倚在床頭,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后背,“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還知道回來!”
“嗚嗚……”
小人兒以一貫帶的軟音柔柔地哭,小手卻摟得更緊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好想你……”
進了簡陋的棲梧齋,云錦變成了海底悠游的一只小魚,游著游著,不小心被什么東西鉗住,她奮力掙脫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根大錨。
它毫不猶豫向她刺了過來。
小魚兒驚慌不已,拼命掙脫也逃不開半分,那根大錨死死釘住她的魚身,下擺仿佛不屬于自己,徹底失了知覺……
猛力吸氣吐出泡泡,大大小小的泡沫漫開在四周,以為早已失去知覺的下擺,此時顫抖不已。
擺動著尾鰭左搖右晃的上跳下竄,大錨依舊沉穩(wěn)的牢牢釘住小魚,對她強力的掙脫不為所動。
小魚兒微微拍動魚鰭以示抗議,卻已無法遁逃,輕輕的顫抖,倏地竄起無數(shù)電流在下擺與大錨之間,流過尖端穿過溪壑.......
粗長的大錨鎖著小魚兒,將她帶往任何一個不曾到過的地方。
一會兒置身雪白的沙灘,一會兒是干涸的沙丘,混身滾燙,下一秒立即被帶往高大的冰山,冷到小魚兒牙齒發(fā)顫。
還來不及整理呼吸,小魚兒又被丟到細雨迷離的江南,那里煙雨霏霏,蒙蒙飛針紛紛點在魚兒的身上,調(diào)皮快意。
正當小魚兒癡迷在三月里的如夢如畫,轉(zhuǎn)瞬之間,她又站在云南瘴氣繚繞的雨林里,比豆子大的雨滴嘩啦嘩啦全部打上來,小小的魚身根本承受不住這樣猛烈的雨勢,眼淚忍不住顆顆滴落,下擺無法控制的左右搖晃。
可大錨不管不顧,直接將她拋到半空中,卷進雷電交加的狂風暴雨,打雷閃電不停的霹在身上。
魚離不了水,根本無法呼吸,垂死掙扎般的橫沖直撞,急急喘氣。
驟雨滂礴而下,兇猛的砸在魚身上,砸的小魚兒眼淚止不住的流,眼淚與雨水交融在一起,流淌在她與大錨之間.....
小魚兒早已渾身脫力,無法再游動,大錨將她回水中,回到平靜無波的小湖里,柔柔的洗滌小魚兒的眼淚與疲憊…….
摟著小人兒側(cè)躺著休憩了一會兒,正待開口問她為何如此狠心,小女人卻突然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物,滿滿的決絕的姿態(tài)。
“干嘛急著走?”
不知是否因為病痛中,男人清雅的嗓音帶著一絲前所未有的晦澀,在這天色將明未明的平旦時分,顯得格外深沉誘人,“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么?有鳳棲梧……是我當年專門劃給你的住所,之前我還未曾踏足過你房中一次,如今你又要離開了?
“我在你幽州城,還算什么鳳?不過是個惹人笑話的可憐女子罷了……”
小人兒清若芙蕖的小臉仍殘留著春意,眼中卻又閃了淚花,“曾經(jīng)日夜盼著你來,哪怕只默默看我一眼也好。可我心里知道,那些都不過是奢望……你恨我,厭我,棄我……更別說,你心里還住著別的女子……”
“錦兒?”
楚離淵的心像是被蟄了一下,竟比背脊浸了毒藥的傷處劇痛,更令他錐心難忍。
“你去找你的纖纖吧……就算她的心不在你身上……”小人兒幽幽的轉(zhuǎn)身,露出一絲凄婉的笑來,“我也不想再做,他人的替身……”
“錦兒!”
他倉皇一扯,雙掌一齊用力,卻仍眼睜睜地看著,床邊的小人兒漸漸變成了一個模糊的幻影,繼而永遠消失……
只留下,那一雙滿含清淚的眼眸,沉靜而哀傷。
“錦兒!”
楚離淵從來不知道,這世間原會有人,令他心痛到如斯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