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秋芷伸手掀起了那層深藍色的棉簾子, 想著賢智怕是還在睡覺, 進房的時候下意識放輕了腳步。而少年的臥室中只點了一盞床頭燈,和門廳八仙桌上的是同款,小小的燈泡在一圈印著牡丹的燈罩中昏暗地亮著, 將所觸碰到的一切事物都染上頹敗的枯黃色。
而少年似乎剛起來,正躺在榻上發(fā)呆, 他將精致的手腕搭在了自己的額上,擋住了從紗帳間隙中漏進來的燈光。那張蒼白的臉頰靜悄悄地沉在那片斑駁的影子下, 像是在隨水紋動蕩的月影, 美麗中帶著一份難言的缺憾,怕是輕輕一碰就會散成數(shù)片。
他身上的那身睡衣還是去年夏天秋芷逛街順手給他買的,藍底條紋日式短兩件, 風(fēng)格配色均是店內(nèi)一貫的禁欲冷淡, 將少年本人的蒼白與陰郁襯托的淋漓盡致。
而跟友人間常流傳那種擺滿不良物品,飄散奇異味道, 凌亂不堪的青春期男生房間不同, 賢智的屋里也是那樣單調(diào)而整齊,少有活力可言,少年連手機內(nèi)的歌曲都少有外放的機會。他和他的房間一起安靜地呆著,將所有心事小心地收進心底,仿佛要等一切都凝固了, 都睡去了,在被人遺忘的角落,慢慢蒙上塵, 細(xì)細(xì)變成沙。
直到秋芷小小聲地跟他打招呼,說著“老表,姐姐來看你啦。”帶著一身沐浴后的水汽走到他的視野范圍,這副靜止畫面的主人公才重新踏上了這片塵土,他慢慢倚著床靠坐直了身體,看自己的姐姐將他擺在書桌前的那把紅木靠椅拎了過來,緊挨著他的床頭下來,少年就著那橘紅的光芒,細(xì)細(xì)地看著姐姐柔美的面容,臉上的表情也松動了不少。
少年在見到她的時候,老實說心里很高興,他暗暗醞釀了片刻,本想說些讓人覺得溫暖的話,找些有趣的話題,留著少女能多陪自己一些時間,可沒想到在瞥見她那頭濕噠噠的頭發(fā)時,他卻變得刻薄起來,臨口的話語突然就被換成了嗔怪。
“你來了啊,怎么身上濕噠噠的?”
“你洗完澡又沒有好好擦頭么……”
好在相處多年,秋芷對他的陰晴不定早有了耐性,她笑盈盈地摸了摸自己濕潤的頭發(fā),大大咧咧地回答了賢智的問題。
“沒辦法嘛,洗澡的時候忘記帶毛巾了,擰了一把就出來了。”
“反正夏天風(fēng)大,吹一吹就好了。”
“……那你身上是怎么解決的?”
“用力甩一甩就干了啊!”
……
在她言簡意賅的敘述下,一副金毛甩水圖難以控制地出現(xiàn)在了賢智的腦中,讓他下意識地抽抽嘴角,連太陽穴都久違地跳了起來,忍不住吐槽起表姐那難以預(yù)料的行為模式。
“你當(dāng)自己是什么小動物么,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要喊人啊。”
“好呀,那下次我大喊‘賢賢,我沒有帶毛巾’的時候,你要像個英雄一樣,光速趕來救我哦。”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被允許走進浴室遞毛巾,對于少年來說實在個天大的誘惑,其中各種難言的可能性讓他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了少許病態(tài)的紅暈。面對這種坦誠地邀請,賢智就像是觸電般迅速移開了原本停在秋芷身上的視線,他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簾,極力阻止自己因為她的話語產(chǎn)生些不該有的想象。
“……那種事就別跟我開玩笑了,”
“你不能總是這樣,我會當(dāng)真的……”雖說有意無意欺負(fù)一下弟弟是姐姐生活中的一件趣事,但這次少年有些惱了,他聲音被克制地極低,在那里面說不清是嫌棄還是無奈。賢智別開臉頰,讓斑駁的影子溫柔遮去了自己的表情,說著“去把架子那里的毛巾拿來,我給你擦頭發(fā)。”很快便轉(zhuǎn)移了話題。
少年的心情看起來是真不好,在給自己的表姐擦拭頭發(fā)的時候惜字如金,只在最初時跟她說道“坐地太遠,不方便擦”招呼她坐在床沿,之后一直保持沉默。
秋芷來之前本抱著照顧人的心,不想到走到這里反倒成了被照顧的一方,還惹得對方鬧了脾氣,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她任由任由少年纖長的手指用毛巾包裹住自己的頭發(fā),像個被年級主任抓到的遲到學(xué)生那樣委屈地縮著脖子。
他對自己這么好,她卻……她對他有所保留,有所隱瞞。
倍感愧疚之下,少女決定最自己的表弟坦誠相待,她反復(fù)回想著賢智之前的話語,軒摸著那一句才是觸發(fā)他的禁句,思索許久,本想告訴他事實――
要知道夏天里身上有水,用力甩甩也不是那么容易干,她在浴室里順手拿了賢智的毛巾擦了擦身子。
可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身后的少年卻先一步打斷了秋芷的發(fā)言。
“你最近可能要一個人待著了。”
他不咸不淡地說著,像是在敘述一條既定的事實。
而方才的沉默已經(jīng)足夠讓人焦心了,現(xiàn)在這句絕交一樣的話突然冒了出來,直接把秋芷嚇得“誒?”地一下叫出了聲,急忙撐著手臂轉(zhuǎn)過身子想要問清楚這是什么情況。
賢智就坐在她背后,因為要給秋芷擦頭發(fā)兩個人貼的極近,這下少女突然側(cè)身,順帶還極富有侵略性地前傾了身體,那柔軟的嘴唇便跟著,仿佛想要親吻他的臉頰那般驀然間近了,將本來就因為縈繞在秋芷身上的梔子花香而有些心神不穩(wěn)的賢智,驚得像只受驚的小貓那樣,后退身體,縮進了雕花木床的陰影內(nèi)。
他臉上的紅暈擴大了范圍,像是潑灑的水彩顏料,一路滴淌到了耳朵尖,將原本冷漠而沉靜的面孔襯出了幾分桃花般艷麗的色澤,而那雙冷艷的丹鳳眼無辜而無措地睜大了,穩(wěn)了一會兒方才回到常態(tài)。
“好好說話,別靠我那么近……”
“……明天李醫(yī)生要過來,我可能會被接到醫(yī)院里做些檢查。”
他們楚家綿延了這么久,人脈也是挺廣的,各個職業(yè)中總有幾位關(guān)系密切的好友,賢智口中的醫(yī)生便是秋芷認(rèn)識的熟人之一。那位李姓的男子自祖父那輩便與這家里交好,男人青年才俊,畢業(yè)于國內(nèi)知名院校,出國留學(xué)師從某位醫(yī)學(xué)界知名導(dǎo)師,隨后還在研究所深造了幾年,專業(yè)技術(shù)相當(dāng)過關(guān),現(xiàn)在繼承了家里的私人醫(yī)院,他為人性格也寬厚,逢年過節(jié)常來這老宅里走動,而因為賢智病情的特殊性,少年的檢查治療常常由這位醫(yī)生一手處理。
今天出了這樣的事情,楚奶奶親自打電話將醫(yī)生喊來,為孫子檢查以防病情惡化,求個安心,這處理方法合情合理,秋芷在給予贊同態(tài)度的同時,想到?jīng)]能阻止少年任性行為的罪魁禍?zhǔn)资亲约海瑑?nèi)心的負(fù)罪感也不禁濃厚了幾分。
這種檢查為了避免人多事雜,小孩子瞎添亂,一向是禁止她隨同的,平時基本說都不跟她說上一聲,今天要不是賢智主動跟她提了提,要等明天人沒了她滿屋子到處問問才能反應(yīng)過來。
她撿過被賢智放在床沿的毛巾,垂頭喪氣地將它搭在了自己的腿上,開口時語氣難免有點沮喪。
“好吧,好吧,我會乖乖在家里的。”
“檢查完了記得跟我打電話。”
“嗯……我會早點回來的。”賢智看著她沒精打采的樣子,忍不住放軟了聲音,像是在安慰她那樣,將手悄悄地搭在了秋芷的手背上。
少年對去醫(yī)院秘密檢查這樣的事情充滿了厭惡,抽血,ct,呼氣檢查,那些人小心翼翼的模樣,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尊易碎的瓷器,像是個被孤立的怪物,而這老宅也是同樣的陰森寒冷,只有來自表姐的溫度讓他感到真實,得到了幾分溫情的慰藉。
于是他在秋芷說“你要早點出門,再多休息一會兒吧。”的時候,眷戀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撒嬌一般地將秋芷攬進了懷里,在她因為重心不穩(wěn)重新跌坐在床上時,將冰涼的額頭抵上她光潔的背部,強行截住了她想要離開的步伐。
“我還不想睡。”
“我在剛剛做了噩夢,好不容易才醒來,再陪我一會兒吧。”
“真是的,明明老大不小了還喜歡撒嬌,什么樣的夢能把你嚇成這樣?”秋芷本來就對自己的表弟心存愧疚,于是在他撒嬌的時候也沒有出手阻止他,只是笑著跟少年調(diào)笑了幾句。
“我夢見我變成了一條魚。”
賢智輕聲說著,仿佛在與親人耳鬢廝磨,分享一個動人的秘密,清冽的聲音如同羽毛般輕輕地落下,而他的話語聽起來如此天真,他的煩惱如此之小,讓正襟危坐的姐姐只能無奈地出口反駁。
“那才不可怕呢,姐姐曾經(jīng)夢見自己是只小鳥,開心的在天上飛呢。”
“而且你就算變成魚,也很可愛啊,不要嫌棄魚嘛!”
賢智用一聲輕笑回應(yīng)秋芷不以為然的打趣,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憶,摟住秋芷腰部的手臂悄悄地緊上了幾分。
“是啊,這不可怕。”
“只是我變成魚之后,你就再也不要我了。”
他夢見烏黑的鱗片從自己的皮膚里刺了出來,然后有黑色的淤泥如同活物一般纏上了他的雙腳,它們像水蛭一樣不斷蠕動,吮他的血噬他的肉。怪物吞掉了他的大半個身體,到腰部才慢慢停下,將自己丑陋的身軀化成了一條漆黑的尾巴。
他痛的生不如死,喊得聲嘶力竭,滿眼淚水地向站在水邊的姐姐伸出雙手。可她呢,她只是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看他不成人形,看他血肉模糊,再一點點沉進漆黑寒冷的深潭中無動于衷。
談話間,那種絕望而黑暗的感情如夢魘一樣扼住了少年的脖子,他止不住地顫抖,出口的話語委屈地仿佛是一聲嗚咽。這種極富有感染力的悲傷成功地打動了他的姐姐,秋芷沉吟片刻,按住了賢智摟在她肚子上的手,她被緊緊抱著,看不見表弟的表情,也沒有辦法移動身體,只能像哄孩子一樣輕輕地?fù)嶂倌甑氖直常贸兄Z慢慢修補他的脆弱。
“所以我說夢境是相反的,醒來我就在你身邊了。”
“你會不要我么?”
“不會的,我不會不要你的,就算你變成魚,姐姐也會把你撈起來,偷偷養(yǎng)在家里。”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秋芷垂下眼簾,順從讓那個可憐的重負(fù)依戀地靠著她,聽自己缺乏安全感的表弟發(fā)出滿足的嘆息。
“太好了,你答應(yīng)我了。”
他的姐姐每次都這樣,在面對他的請求時輕易心軟,輕易許諾,然后真正實現(xiàn)起來則完全都是看心情。
不過這次不一樣了,這次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啊,不然就算是姐姐,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