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老鷹抓小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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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老鷹抓小雞
“……父親說,他們家有‘四十無子方可納妾’規(guī)矩。”金折桂想了想,還是拿著金將晚名頭把心思說出來。
“你父親果然跟你這樣說?糊涂!”金老夫人生氣了,慢慢冷了臉。
金折桂茫然不解地看她。
金老夫人一嘆,“……是不是你母親跟你說玉家好了?”這納妾不納妾,金折桂小小年紀,怎會關(guān)心這個?
“是父親說了,樂水大伯大叔們都說玉家好。”
金老夫人冷笑道:“他們男人們自然說好了……原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你糊涂父親已經(jīng)起了頭,”疑心金將晚要給玉家結(jié)兒女親家,才跟金折桂提起玉家這事,“你外飄蕩,又聽多了那些葷素不忌話。我這做祖母,少不得要防著你存了歪心思。這玉家呢,就好比一群吃肉狼里,夾著一只吃素狼。這狼呀自小就想,憑什么旁人都能吃肉,我們就要吃草?要怪誰呢?怪上頭老狼?可是得罪了老狼,就連草都吃不上。那還能怪誰?自然是怪草了,若沒草,他們不就跟其他人一樣吃肉了嘛。是以,狼思來想去,怎么想都覺得是草欠了他。”
金折桂呆呆地看著金老夫人。
金老夫人只當(dāng)她沒聽懂,又說:“因此呢,玉家男人不管是娶哪家女兒,都覺得人家女兒占了他家便宜。多少女孩子就沖著玉家這規(guī)矩,稀里糊涂地就栽進去,卻不知,玉家滿家子里原配難活下來幾個。活下來,哼哼,他們家族里有個據(jù)說沙場以一敵百六老爺,六老爺先前打仗,將妻子孩子都弄丟了,打完了仗,回了家,朝廷還表彰他為朝廷鞠躬瘁、連妻兒都顧不上。他等朝廷慶功宴過了,就立時再娶。過了三年,原配回來了,他又上折子,說什么天意弄人、兩邊都不能辜負,恨不得把自己撕成兩半等等,鬧得朝廷下旨,叫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有了左右兩位齊頭夫人。誰不知道六老爺早跟后頭娶有了首尾,原配家世弱了些,爭不過六老爺,才不得不聽六老爺話忍氣吞聲演出這死而復(fù)生鬧劇。你瞧瞧,原配、后頭娶,原都是沖著那充門面規(guī)矩去,如今雖沒妾,但兩頭大,丟死人了,哪還有臉見外人?”
金折桂訥訥道:“果然規(guī)矩是死,人是活。”
金老夫人點頭,“正是,若納妾了,原配們還能有個活路,若不納妾,你瞅著吧,那男人不將女人作踐死,給后頭讓出路來,才叫怪了!”看金折桂怔怔地傻住,就說:“你父親是男人,也跟旁人一樣,覺得嫁了有這么個規(guī)矩男人就是占便宜。既然是占便宜,難免被人看輕,倘若被人看輕,有事沒事,就理虧三分。你千萬別聽他,也別動了糊涂念頭,將來啊,叫祖母替你相看著。規(guī)矩是死,人是活,該看人,不該看規(guī)矩。”
游絲、碧桃等丫頭紛紛笑道:“有老夫人火眼金睛,六姐夫定是個完人。”
金老夫人嗔道:“什么六姐夫不六姐夫,這等話也是能當(dāng)著魁姐兒面說?”
金折桂趕緊“羞澀”地低下頭,琢磨著金老夫人喜歡孫女婿,莫非是標準古代士大夫一型?
隔著一道屏風(fēng),沈氏愣愣地聽金老夫人跟金折桂說這些交心話,腳步頓了頓,不由地想原來當(dāng)初金將晚對她說那些山盟海誓時候已經(jīng)覺得她占便宜了,難怪后頭他總以為她得理不饒人……卻原來,金將晚一直以為施舍她……“母親,花老先生轎子到街上了,一會子就過來。”
“爺爺來了?”金蟾宮聽不懂金老夫人話,聽說瞽目老人來了,立時來了興致。
“祖母,我跟蟾宮去接爺爺!”金折桂拄著拐杖,站起來跟金蟾宮就要向外去。
金老夫人眼瞅著沈氏紅了眼眶,又看金折桂姐弟出去了,便冷笑道:“方才我話你都聽進去了?”
沈氏點了點頭,“可見從來都是我錯了,若當(dāng)初聽母親……如今大抵也能跟大老爺相敬如賓。”
金老夫人嗤笑一聲,對沈氏話不置可否,“不許人再跟魁星說玉家事,若是她對玉家有了歪心思,看我怎么收拾你。”
“是。”沈氏攙扶著金老夫人出門,門外又遇上岑氏,便跟岑氏一左一右地攙扶著金老夫人。
金老夫人出了門,想了想,又對岑氏道:“叫姑娘們也過來,都叫花老先生瞧瞧。花老先生是得道高人,歲數(shù)又上去了,不用忌諱什么。”
岑氏想著家里過節(jié)也常請了瞽目人來說書,就立時叫人將府里姑娘們都叫來。
不一時,家里其他三位姑娘過來了。
金折桂、金蟾宮攙扶著瞽目老人到了金老夫人跟前,就喊“爺爺來了”。
金老夫人端莊和氣地笑:“兩個小聽說花老先生來了,就趕著去迎。比跟他們親爺爺還親呢。花老先生一向可好?”
瞽目老人笑道:“多謝老夫人關(guān)心,老朽好得很。”
“請老先生向屋里坐。”
瞽目老人遲疑道:“這有些不合規(guī)矩吧?”
金老夫人微笑,“老先生無需顧忌太多,只將這當(dāng)自己家吧。”說罷,讓開路子,示意金折桂、金蟾宮將瞽目老人送進屋子里。
等瞽目老人左邊椅子上坐下,金老夫人毫不拖泥帶水地問:“老先生是要歇一歇,還是立時給丫頭看腳?”
瞽目老人道:“先給丫頭看腳。她治著腿,老朽再陪老夫人說話不遲。”聽著動靜問沈氏:“大夫人,昨日跟丫頭一起送回來石頭可還?”
“因不知到底是做什么用,還收著呢。”沈氏趕緊叫白鷺等人去取,猶豫著問:“老先生,魁星腿腳可能痊愈?”
瞽目老人道:“老朽也不敢保證,但水滴石穿,總會矯正一些。”
治腿跟水滴石穿有什么關(guān)系?金老夫人、沈氏俱是一頭霧水,待瞧見石塊搬來,金折桂脫了鞋襪,坐躺椅上,瞽目老人幫著將石塊放她突起腳踝上,金老夫人、沈氏雙雙叫道:“使不得,使不得!”
金老夫人急道:“老先生,原本就受傷腿腳,怎么能再用石頭去墜?”
金折桂趕緊抓住金老夫人手,“祖母放心,這石頭一點點地,就把骨頭拉回原位了。要不拉,一輩子就只能做瘸子了。”
瞽目老人道:“是要吃一時苦,還是吃一輩子苦,老夫人做主吧。”
沈氏顫聲道:“就算腿腳有點子不利索,也沒有大礙。這么重石頭,要拉多少年才行?”
金老夫人伸手摸了摸金折桂腳踝,收了手,咬牙道:“那就請老先生給她吊上去吧。”拍了拍金折桂臉,想哄她兩句,又看她石頭吊上去一霎臉色一變卻忍著沒喊疼,欣慰道:“不愧是我金錢氏孫女!”
金折桂眼皮子一跳,果然他們家姓氏跟書香門第沾不上關(guān)系!沖金老夫人一笑,因昨日沒做牽引,今日再吊上去,就覺分外疼。
“你握著丫頭手哄著她一些。”金老夫人要引著瞽目老人去座上說話,走了兩步,回頭對沈氏說。
沈氏因意外一時忘了動作,一個謝字到了嘴邊,又忍住了,見人洗了荔枝送來,便坐金折桂身邊給她剝荔枝,不時地問一句疼嗎。
金老夫人仿佛忘了瞽目老人看不見一般,等茶上來了,指著三個女孩說:“這是家里折桂三個姐姐,我年紀大了,不能親自教養(yǎng)她們,都被她們母親教壞了。”
瞽目老人會意,笑道:“老夫人太謙虛了,老夫人這般氣度,家里小姐怎會比旁人家遜色?”
三小姐金蘭桂、四小姐金湘桂、五小姐金玉桂見老夫人呶了呶嘴,便依著她意思走到瞽目老人跟前。
金蘭桂昨兒個就聽金將溪說過瞽目老人名頭,心知叫瞽目老人摸骨算命乃是一樁可遇不可求幸事,此時站瞽目老人跟前,不覺有些躍躍欲試,見瞽目老人伸手,就笑道:“花爺爺,我叫蘭桂,這呢。”
瞽目老人聽著她聲音,伸出手摸了摸她骨架,就開口說:“蘭桂小姐天生鵬骨,但曾傷過眉角。”
“花爺爺摸得好準。”金蘭桂眼睛熠熠生輝地看著瞽目老人,因聽到一個鵬字,就想到“扶搖直上”。
果然賴金老夫人身邊金蟾宮記起逃難時候從瞽目老人那邊學(xué)來話,就說:“生就鵬骨天性高,昊天振翅好逍遙,青云直上風(fēng)送急,晚景昌榮樂淘淘。”
金折桂依稀覺得這話十分熟悉,半響,想起瞽目老人對曾公子也這樣說過?心想摸骨也有套話?又看十一歲金蘭桂個頭雖不高,五官還小,但下頜柔和秀美,又穿著一身素色襦裙,越發(fā)顯得人俏麗淡雅。
“可有妨礙?”金老夫人聽到鵬骨,就也露出了笑容。
“……有些妨礙。雖姻緣不改,但際遇已經(jīng)與先前截然不同。”瞽目老人沉吟道。
“原先是個什么際遇?”金老夫人又問。
瞽目老人伸出手,金老夫人并不忌諱地將手掌送過去,見瞽目老人她掌心里寫著“母儀”二字,抿嘴反復(fù)打量金蘭桂。
金蘭桂不覺緊張起來。
金老夫人心里也猜不準瞽目老人話,但自來摸骨就是虛虛實實,若問得一清二楚,反而不好。便有意對金蘭桂說:“看看,你好端端面相,偏生被你母親給毀了。若不是你母親害得你跌倒,如今該是……吃一塹長一智,日后少聽你母親胡吣。”
“……是,祖母。”金蘭桂聽得稀里糊涂,萬分想知道瞽目老人到底金老夫人手心里寫是什么,因金老夫人、瞽目老人神神秘秘,越發(fā)覺得那兩個字了不得。
“湘桂也叫老先生看看。”岑氏催促金湘桂,十歲金湘桂扭捏著不肯去,眼巴巴地看著瞽目老人,只覺得瞽目老人雙眼渾濁,十分可怕。
金老夫人眉頭微蹙,顯然不喜歡金湘桂扭扭捏捏模樣。
岑氏趕緊拉著金湘桂向前,“老先生,這是我們家老四湘桂。”
瞽目老人手還沒放上去,金湘桂就扭臉躲開,眼角不知什么時候掛上了淚珠子,只覺得瞽目老人是外男,不該叫他摸臉。
該規(guī)矩時候不規(guī)矩,不該規(guī)矩時候窮講究!金老夫人擺擺手,對瞽目老人慚愧道:“小孩子家生靦腆,上不了臺面。”
岑氏趕緊拉著五小姐金玉桂上前,“老人家,這是我玉桂,你也給摸摸?”
金玉桂雖也心里打鼓,但身后跟著是素來疼她嫡母,又見金老夫人因金湘桂已經(jīng)能生氣了,便將臉湊過去叫瞽目老人摸。
瞽目老人摸了摸,卻是笑道:“玉桂小姐,是雀骨。”
“雀喙雖小能得食,衣食豐隆人不及,做事量小不君子,從來自掃門前雪。”金蟾宮又脫口說了一句。
岑氏因“不君子”“自掃門前雪”尷尬起來,這等人,怎會是討人喜歡?
金老夫人卻笑道:“是個好面相,能夠衣食無憂就好。”
岑氏強撐著笑道:“老夫人說好,那就是好。”又想當(dāng)著金老夫人面,瞽目老人說起金折桂面相總是好,于是笑道:“老先生,不知魁星面相又怎樣?
瞽目老人笑道:“她面相老朽不敢說。”
金老夫人看瞽目老人笑容滿面,就知必定是好了。
“老夫人,玉家又送帖子來。”
冷不丁地,游絲又拿了帖子進來。
金折桂歪了歪頭,心想玉破禪能耐啊,原以為他這個乖孩子鬧也鬧不出什么來,不想他還能逼著玉家一天上金家三次。
“這樣急?玉家怕是出事了。”金老夫人聲音平淡,但嘴角卻幸災(zāi)樂禍地彎了起來,見帖子里是玉夫人親自來要來請瞽目老人上門一聚,開口道:“就說不得閑。”
游絲會意,待要走,就聽金折桂說:“祖母,咱們叫人去玉家看看,一準有笑話看。”
“看破哥哥笑話!”金蟾宮附和。
金老夫人不肯跟玉家多來往,“要是笑話鬧大了,不用上門也能聽到。”
金折桂不敢硬來,悻悻地閉嘴。
游絲又趕緊向外去,走到門邊,對門上媳婦說:“就說花爺爺初到京城,各處都下帖子,還要去太上皇那邊照應(yīng),還要給六小姐看腿腳,一時抽不開身。”
門上媳婦拿著帖子,依著游絲話回了玉家人,灰溜溜地拿著帖子回去。
玉家與金家之間隔著大半座京城,等送帖子人將金家話說給玉夫人聽,玉夫人珠圓玉潤臉上立時青青白白,“沒見到花爺爺面,也沒見到金家夫人面?”
“都說給他們家六小姐看腿呢,抽不開身。”
自家孩子自家疼,金家留著瞽目老人給金折桂看腿,也情理之中。但玉夫人此時只惦記著玉破禪,著急道:“再抽不開身,也不差一盞茶功夫。”忽地聽人喊“八少爺上房了!”
玉夫人立時顧不得再去探究金家態(tài)度,慌張地領(lǐng)著丫頭向前面書房去,卻見玉破禪盤騎坐北邊房頂獸頭上,專注地看著面前東西。
“破禪——”玉夫人欲哭無淚,若是玉入禪做這些事,她絲毫不訝異,可如今是玉破禪。
“夫人,少爺不停地要豆腐,他拿著兩盤子豆腐上了房,說要去看看怎么將豆腐弄臭!”
玉夫人雖沒見過臭豆腐,但不由地好言勸說玉破禪:“破禪,你吃了一日豆腐,身上沒力氣,從房頂下來!豆腐放久了,它、它自然就臭了。”
“……那我房頂上等它臭。”玉破禪回家后只吃豆腐,此時果真有些頭暈?zāi)垦#_一蹬,幾片瓦掉了下來,青瓦滾到邊上,將卷檐上琉璃刮掉一層,地上碎了一片。
玉夫人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什么話不好說,非要說把豆腐放臭!
“我兒,你是想要為娘命!”玉夫人哭喊道。
須臾,聞訊趕來玉老將軍、玉老夫人站院子里仰頭看著屋頂上曬豆腐玉破禪。
“老八,該不會是中邪了吧?”玉老將軍甚至想是不是玉入禪使壞打著玉破禪幌子搗亂,但怎么看,上頭板著臉都是玉破禪。
“父親,想想法子……要不,請幾個神婆子來?”玉夫人病急亂投醫(yī)地建議。
“你們幾個說,八少爺怎么才肯老實?”玉老將軍瞪向身后阿大四人。
阿大想起金折桂反復(fù)打聽玉家“四十無子方可納妾”事,又想起她一副十分向往來玉家看笑話模樣,望了望已經(jīng)跟他互通口風(fēng)阿二、阿三、阿四,篤定道:“八少爺聽小前輩。”
“父親,要不,再叫人去請?”玉夫人急得滿頭大汗。
玉老將軍道:“搬椅子來,我就瞧瞧他能坐到什么時候。”
“父親——”玉夫人無奈地看著玉老將軍。
三座太師椅搬來,玉老將軍、玉老夫人雙雙坐下,玉夫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斜坐椅子上,看玉老將軍悠然品茶,不由地越發(fā)心慌。
玉破禪端起豆腐聞了聞,然后仰頭看了看大街,見大街上有人不明就里地看過來,就扯著嗓子唱:“忘憂草,含笑花,勸君及早冠宜掛。那里也能言陸賈?那里也良謀子牙?那里也豪氣張華千古是非心,一夕漁樵話。”
“好!”大街上有人遠遠地喝彩,玉夫人用帕子遮著臉,瞇著眼看向玉破禪,白凈臉上汗珠點點。
“好!我孫兒不好功名利祿,定會成一代名士!”玉老將軍嘲諷地拍手喝彩,挑釁地看向屋頂上玉破禪。
玉破禪眼睛有些花了,干脆轉(zhuǎn)頭看向大街上人,揭了房頂上瓦,拿起一片就向大街上扔,聽大街上有人哎呦一聲,哈哈一笑,轉(zhuǎn)而又唱“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過。四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閏一兒妨甚么——”
含羞帶嗔曲子用生硬腔調(diào)唱出,阿大四人不由暗暗偷笑。
大街上哄笑聲傳來,玉老將軍再不復(fù)鎮(zhèn)定,發(fā)狠道:“去給我把他抓下來!”
“別傷著他!”玉夫人喊。
阿大四人趕緊順著梯子上房,因樂水拆過縣衙,此時駕輕就熟地房頂有意踩碎琉璃瓦,跟玉破禪拆房子一般房頂上跳來跳去。
夕陽漸漸西斜,金色光輝中,屋頂上五人依舊不知疲憊地奔跑、跳躍。
上百人傻兮兮地站大街上仰頭向玉家書房頂上看去。
“玉家干什么呢?”
“老鷹抓小雞。”
“房頂上老鷹抓小雞?”
“……不愧是玉家人,藝高人膽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