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慘案
昨夜才下過雨,清晨時的霧氣頗重,寂靜長街之上,一陣跫音急促,帶起銀鈴的清脆聲響,清晰得很。
辛嬋穿著一身杏色衣裙,只梳了極簡單的發(fā)髻,鬢間沾染了不少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額發(fā),連錦緞做的抹額也濕了些。
她的衣裙上沾了不少臟污,但此刻她背上背著一只裝滿了草藥了藥簍,步履匆匆,顯然也顧不得自己這一身的狼狽之態(tài)。
禹州城的明巷里多的是秦樓楚館,夜夜笙歌之所。
但只有夜燈亮起的時候,這里才會變得熱鬧起來,白日里這里一向是關(guān)門閉戶,少卻人煙。
辛嬋敲開臨月樓的大門時,那婦人打著哈欠,瞇著眼睛瞥她兩眼,開口時嗓子干澀得很,“又來找謝公子?”
她揩去眼下因哈欠而溢出眼眶的眼淚,翹著蘭花指,指向?qū)γ娴哪亲鶚巧希爸x公子昨夜在那里聽曲,醉了便宿在那兒了,誰也勸不住。”
辛嬋聞言,轉(zhuǎn)頭看見對面那紅漆欄桿里晃蕩的紗幔已經(jīng)有一半飄在欄桿外頭,被昨夜的雨給浸濕了。
她抓緊了藥簍的肩帶,下了階梯,走到對面,從一旁的階梯走上樓去,掀開紗幔便看見一夜未歸的謝靈殊正躺在小桌旁的地毯上,閉著眼睛,睡得安穩(wěn)。
仿佛昨夜的雨,從未叨擾他半分的睡意。
桌上散落著金樽玉箸,殘羹冷炙,他披散著長發(fā),后腦枕著一把描紅繪綠的琵琶,竟還睡得如此香甜。
對面的臨月樓并非是一般的風(fēng)流之所,其間歌舞之絕,雅而不俗,早已聞名禹州,令多少風(fēng)流名士流連于此。
這幾月來,謝靈殊也是常常光顧于此。
在辛嬋為了修煉每日奔波于城內(nèi)外的時候,他卻總是來這明巷里喝酒聽琴。
他倒也不像旁人那般左擁右抱,只是隔著一扇屏風(fēng),聽他用一顆東珠請來的歌姬彈琴唱曲,有時候也會再多請一兩個舞姬跳上那么幾段。
可因著他那過于漂亮的皮囊,每日還是有不少姑娘也不忙著在樓里找旁的客人,只管上樓去,在廊椅上擠著坐了一排,一個接著一個地想同他搭話。
辛嬋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這兒找他了。
但這確乎是他第一次徹夜未歸。
昨夜辛嬋泡了藥浴之后,睡得很快,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謝靈殊竟然一夜都沒有回來,但每日泡藥浴要用的草藥只能在天色方亮的時候去采,所以她先背了藥簍去才了草藥回來,然后徑自來了明巷里頭。
“謝靈殊。”
辛嬋皺著眉盯他片刻,然后才蹲下身,伸手拽住他的一縷發(fā)絲,稍稍用力,“醒醒。”
細(xì)微的疼痛引得睡夢中的男人薄薄的眼皮微跳,他睜開雙眼時,那雙眼瞳里猶帶幾分睡意,一層淺淺的水光襯得他的眸子更是霧蒙蒙的。
他衣襟微敞,露出里頭白色的里襟,和半邊的鎖骨。
石青色的衣袍在這不算太亮的光線里仍然泛著瑩潤的光澤,他枕著琵琶,拂開遮住自己半張臉的長發(fā),看起來慵懶又惑人。
“是小蟬啊……”他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開口時嗓子還有點啞。
辛嬋不言語,只是站起身來,仿佛早已經(jīng)對他的這些輕佻行徑習(xí)以為常。
“這兒新來了一名歌姬,嗓子好,琵琶也彈得很好,”他慢慢地坐起身來,自顧自地同她說話,又將身后那把被他枕了一夜的琵琶翻過來,拿在手里打量,“我喝得有些多,便在這兒睡下了。”
這話罷,辛嬋還沒什么反應(yīng),她只見他指節(jié)稍動,撥弦三兩下,便流瀉出了極好的音色,他輕輕挑眉,也許是來了興致,手指似是很熟練地?fù)軇又茫鞘撬蛞贡懵犨^的那支曲子,宛轉(zhuǎn)悠揚(yáng),十分動聽。
“好聽嗎小蟬?”末了,他還問她。
或是見她沉默,似乎根本不想答他,一時間他便也覺得無趣起來,于是他隨手便擱下了手里的那把琵琶,似乎是已經(jīng)全然忘卻自己方才是如何輕柔撫弄那琵琶弦的,這會兒他收斂神情,便多了幾分冷清淡漠。
他懶懶地看向那個背著藥簍,直愣愣地站在那兒的姑娘,朝她伸手,“小蟬,我腿麻了,扶我起來。”
辛嬋有點不大想搭理他,但這段時間以來,他雖有時行事頗為輕佻,但對她卻終歸是好的,于是她只能往前走了幾步,俯身想去拉他的衣袖,卻不防被他攥住了手腕。
他借著力站起來時,辛嬋沒穩(wěn)住身形,直接摔了下去。
于是便連帶著他也重新倒了下去。
兩個人摔在了那一層薄薄的地毯上,辛嬋的后腦還被他方才隨手?jǐn)R下的琵琶給硌了一下,她吃痛一聲,皺起了眉。
身旁那人及時地去扶她的后腦,在她的烏發(fā)間摩挲了片刻,摸到那一塊極小的包時,他竟還用指腹按了一下。
聽到小姑娘“嘶”的一聲,轉(zhuǎn)而用那雙眸子瞪他,謝靈殊堪堪收手,瞥了一眼她那已經(jīng)被他揉散了的頭發(fā),然后才一手抵著頭,悠悠地嘆氣,“小蟬啊,那些肉,你都吃到哪里去了?”
辛嬋很能吃,且常常喜歡吃肉,不喜歡蔬菜。
一日三餐,頓頓不落。
有的時候她還會自己跑去之前那個面攤吃夜宵。
但這幾月下來,她是一頓沒少吃,身量雖然看著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但還是有些單薄纖瘦,就好像那些肉,根本沒吃進(jìn)她肚子里去似的。
辛嬋知道他是在調(diào)侃自己,她有些氣惱地?fù)]開了他的手。
謝靈殊悶笑兩聲,重新伸手去攬住她的肩膀,兩個人從地毯上起身,他仍半靠在她的身上,輕皺眉頭,輕輕地嘆:“小蟬啊,應(yīng)是昨夜喝得太多,又吹了一夜的風(fēng),我這會兒頭疼得厲害,”
他按住她想要掙扎的手臂,湊近她的耳畔,“你就不要跟我鬧了。”
他的輕哄,猶帶幾分親昵曖昧。
辛嬋或許永遠(yuǎn)也習(xí)慣不了他這樣的輕佻,所以她才總是會在這種時候眼睫顫抖,不敢看他。
她懶得同他講一句話,只默默地攙著他一步步地下了樓,再慢慢地走出明巷。
在回去的路上,濃霧已經(jīng)變得淺薄了許多,當(dāng)辛嬋同謝靈殊走過,路上行人無不側(cè)目打量他們兩人。
她攙著他時,整個人就好像縮在了身形高挑的他的懷里,他寬大的衣袖覆在她的身上,幾乎遮掩了她半邊的身子。
薄霧輕煙繚繞,天色尚且不是那么分明透亮,辛嬋一路將謝靈殊攙扶回去,進(jìn)了他的屋子后,她便直接將他一推。
謝靈殊當(dāng)即倒在床上,他瞇著眼睛去看那個姑娘用衣袖擦了一把額角的汗珠,干巴巴地說了一句,“你休息罷。”
然后他便見她背著藥簍,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此前謝靈殊請了人來做三餐飯食,但因辛嬋要求,所以這每日做飯便成了她的事情。
她并不愿白白受他恩惠,于是自己藥浴所要用的草藥,甚至是做飯洗衣這些事情,她都攬了下來,畢竟她如今可以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做了早膳送去謝靈殊的屋子里,她也并未進(jìn)內(nèi)室去看他一眼,只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自己去廊后的浴房里準(zhǔn)備藥浴了。
謝靈殊說,她此前在烈云城地宮里那兩年浸泡的那些功效霸道的靈草藥浴讓她的身體已經(jīng)受了損傷,所以她現(xiàn)在需要靠只在清晨露水里浸泡過的霜露草來溫養(yǎng)身體,如此方能使修煉之事,更為順當(dāng)。
她采藥來泡藥浴,已經(jīng)有四五個月的時間了。
眼看著便要入冬了。
辛嬋泡了藥浴出來,臉頰還帶著熱氣熏出來的緋紅,她一邊擦頭發(fā),一邊在小聲地背著昨日方才看過的修仙典籍的心法內(nèi)容。
謝靈殊還沒有從房中出來,辛嬋提了菜籃子出門去買菜,可路過巷口時卻見有好些人聚在那兒說著些什么。
“真是作孽,城西那趙員外一家全死了個干凈,尸體整整齊齊擺了一院子,都被剝了皮,只剩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血淋淋的肉啊……昨兒夜里那雨一下,聽說他們那院兒里鋪滿了血水……”
說這話的是一個皮膚泛黃的中年婦人,她就站在那巷口的一棵樹下,同那幾個鄰里談?wù)撝癯糠讲虐l(fā)現(xiàn)的一件血案。
“我聽人說,那不像是普通人做的,倒像是他們招惹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另一個中年男人搭了話。
“你是說……妖怪?”有人緊張兮兮地問。
“是妖怪還是鬼都說不定,這聽著也太慘了些,聽說根本沒有刀口什么的,那皮卻像是整張完好無損地剝了去……”
說到這里,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寒顫。
這禹州城太平了很久,什么時候出過這般駭人聽聞的血腥事兒?
“辛姑娘,”
那婦人便是住得離辛嬋不遠(yuǎn),時常買菜時遇見,也算相熟,這會兒她抬眼瞧見站在不遠(yuǎn)處的辛嬋,便連忙向她招手。
“喬大娘。”辛嬋走過去,喚了她一聲。
那喬大娘“誒”了一聲,忙同她說,“我們方才說得你也都聽見了罷?這段日子你可千萬別往城西那邊兒去,那地方很危險的……”
“我知道的,大娘。”
辛嬋應(yīng)了一聲。
喬大娘也是看了辛嬋提在手上的籃子,才想起來自己原本也是去買菜的,于是她便挽住辛嬋的手臂,“買菜啊,咱一起走罷。”
說是去買菜,走到半道兒上,喬大娘又遇上熟人,便一頭扎進(jìn)人堆里,又同人聊起今晨出的那檔子事兒了。
辛嬋便只好自己走了。
買完菜,路過街角那家點心鋪的時候,辛嬋摸摸自己的錢袋子,還是沒忍住去買了一些松云糕。
謝靈殊像是有用不完的銀錢東珠,但辛嬋卻很少會用他的錢,因為喬大娘和她丈夫開了一個客棧,所以辛嬋經(jīng)常去那兒幫喬大娘做些事情。
她以前做奴婢那些年積攢的泡茶手藝極好,也會做些幫廚的活兒,所以辛嬋基本每天都會去客棧里幫些忙,賺一些錢。
雖然并不多,但對她來說,也勉強(qiáng)足夠。
辛嬋將菜放進(jìn)廚房里,出來的時候便見謝靈殊已經(jīng)在院子里的涼亭中喝茶,他笑瞇瞇地望著她走過來,兩指捏住一只玉盞的杯壁,提了茶壺,倒了一杯,“小蟬,過來喝杯熱茶。”
“不了,”
辛嬋還記著喬大娘囑咐她今天要洗床單被褥的事情,“我得去客棧了。”
聽到她的這句話,謝靈殊手中的動作一頓,但也僅僅只是片刻,他便端著那玉盞站起身來,緩步下階,走到她的面前來。
他手中的玉盞在這片鴉青色的天色里,顏色柔和溫潤,其中的茶水仍是熱的,沿著杯壁氤氳出縷縷淺淡的煙。
他直接將玉盞湊到她的唇畔。
辛嬋的牙齒已經(jīng)磕到了杯壁,見他神色平靜,仍在望她,辛嬋垂下眼簾,只好乖乖地喝了下去。
“如今天氣越發(fā)的冷,你在烈云城受凍還沒受夠?何苦去做那些苦差事,”
他嘆著氣,伸手去摸她的頭,“我養(yǎng)得起你,小蟬。”
辛嬋往后退了一步,又瞥見他單薄寬松的雪白衣袖,她抿著唇片刻,才干巴巴地說一句,“你也知道天氣越發(fā)冷了,”
她整理好自己的小布包,“那你還穿這么少。”
“可我不覺得冷,小蟬。”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衫,仍然在笑,“即便是數(shù)九寒天,我也……”
說著,他低頭湊近她耳畔,“還是熱得很。”
這話聽著又開始沒什么正行,辛嬋的耳朵有點發(fā)燙,她手忙腳亂地推開他,也懶得再同他講話,徑自往院門去了。
謝靈殊盯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直到院門被徹底關(guān)上,好像有一陣莫名的風(fēng)吹來,引得這院中簌簌聲響,而他含笑的眸落在那只剩殘梗的水池里側(cè),栽種在那里的臘梅樹已經(jīng)有花苞次第綻放,此刻花枝搖曳間,他眼底的笑意漸漸冷卻發(fā)涼。
他揮手之際,淡金色的流光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把寒光剔透的長劍。
劍氣劃破無形的氣流,花枝摧折間,一抹墨綠的身形驟然顯現(xiàn)。
“謝靈殊,好好看清老子是誰?你真下狠手?”那身著墨綠長衫,身形高大的男人有著一頭被金絲纏著的小辮子,其間還墜著幾只鈴鐺,行走間卻并沒有發(fā)出響聲。
他被這一道極盛的劍氣震得顯出了真身,當(dāng)即便氣得臉紅脖子粗地開始罵臟話。
“陸衡道君,”
謝靈殊手里握著劍,風(fēng)吹得他的衣袂飄蕩搖曳。
“我倒是沒想到,你會這么快找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