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踏破千軍(三十)
赫連恩拿刀子般銳利的目光俯瞰他。</br> 張濛神色平靜,鎮(zhèn)定自若,彎腰施禮的動作沒半點變化,垂下的長睫掩住了一切情緒。刀子般的眼神刮過皮膚,他卻毫無動容,很有“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巍然不動”的意思。</br> 靜默片刻,赫連恩淡淡開口:“大軍攻城,乃是四軍主帥皆說好了的事,你一個人貿然出兵,攪亂上官籌謀,若說不出個一二三,不知天高地厚,我必要治你的罪。”</br> “大帥,此行我等正為攻破慜國而來。眼下在此處扎營,剩余部隊又漸趨靠攏,便是傻子也看得出燕國與褫國要正式攻城了。他們必會嚴加防范,小心謹慎,甚至布下陷阱,與我等一決死戰(zhàn),是個極難啃的骨頭。既然如此,為何不避其鋒芒,取其輕忽?”</br> 張濛又道,“若能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在慜國將注意力全然放在大軍之上時,攻破慜國都城,俘虜慜國王室,屆時無論是殺是降,皆有大把時間斟酌。若大帥怕我行魯莽之事,引得慜國戒嚴警惕,我愿立下軍令狀,只帶數(shù)百兵卒,日伏夜出,悄然前行。”</br> 赫連恩輕哼一聲:“照我看,你小子是冒險慣了,瘋瘋癲癲,什么都不怕,又想兵行險招。還立什么軍令狀?再立都立出癮頭來了。你便自行帶兵去吧!”</br> 他略微一頓,語氣中顯露幾分柔和情狀,“此行艱難險阻,你自己小心吧。”</br> 說罷,赫連恩從箭筒之中抽出一片代表大帥玉令的令箭,丟擲給他。</br> 數(shù)月以來,赫連恩雖對張濛的行事、做法依然有所不喜,卻不可否認,張濛的確是一員猛將,一把尖刀。</br> 他在戰(zhàn)場上殺戮,沒有一次不在最前方?jīng)_鋒;論身先士卒,誰也比不過他。燕王偏心張濛,公子恒器重張濛,士卒仰慕張濛,戰(zhàn)場上若沒了他,恐怕此刻的戰(zhàn)損要更擴大幾倍;張濛又從不驕橫跋扈,自以為是。</br> 赫連恩給他的沖鋒任務,張濛素來完成得踏踏實實,絕不偷奸耍滑;即便是某些看起來頗為殘酷,幾乎是送人去死的情境,張濛也毫不含糊,立刻接下,人后從無怨毒憤恨之語。</br> 這樣的下屬,這樣的副將,實在很難一直厭煩下去。赫連恩很快擺正心態(tài),甚至對張濛有一點欣賞之意了。</br> 這次允諾,同樣也是赫連恩的冒險。</br> 赫連恩作為東軍元帥,張濛每戰(zhàn)必勝,破敵無數(shù),他的功勞也是會分潤在赫連恩頭上。</br> 但凡有些野心的將帥,哪個不想摘下攻破都城的頭功?至少赫連恩心里想。既然張濛看模樣似是成竹在胸,與他想法類似,那又為什么不叫他試試呢?</br> 慜國滅亡已成定局,最差不過張濛身死,大軍匯合之后方才滅去而已。</br> 這番言語往來,張濛心中隱隱有了些把握。他單手握住令箭,藏在懷中,再拜道:“多謝大帥信任,寧孟必不負大帥!”</br> 赫連恩目送張濛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他低頭望向桌上鋪開的軍事地圖,似是感慨,似是放松的長出了一口氣。</br> *</br> 張濛令士兵略微喬裝打扮,帶領他們順著山丘繞過縐城,徑直往慜國京都而去。</br> 太陽交替三次,晝伏夜出的眾人總算于正午抵達了慜國京都城門口。士卒們扮作農夫、商人模樣,張濛目力極佳,極目遠眺,卻望見女墻上本該嚴陣以待的士兵們此刻稀稀疏疏,城門大門緊閉,卻又無人把守,分明是陽光燦爛的白晝正午時分,卻沒一戶人家燃起炊煙,城內顯出一股怪誕詭異的氛圍。</br> “副將,我等是在這等著,還是找個兄弟去探探情況?”一個跟隨張濛而來,扮作農夫,手持鋤頭的黑壯兵卒低聲道,他的手下意識摸向了懷里隱藏著的利刃,眼中閃爍著老實巴交的農夫不可能擁有的殘酷血光。</br> “唔……稍安勿躁。”張濛擺了擺手,那兵卒立時垂首退后,恭恭敬敬,不再言語。</br> 張濛嘬嘴吹出一聲清越響亮的口哨,片刻之后,一望無際的碧藍瓊空中顯出一個細小黑點。黑點極速放大,俯沖而下,撲閃翅膀,落在張濛抬起的左手食指上,竟是一只灰撲撲不起眼的小麻雀,張開細小的鳥喙,毛茸茸的胸脯一陣顫抖,嘔出一管卷得極細的紙卷。</br> 他展開紙卷,垂眼查看。另一邊,士兵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們可從未見過有訓鳥到這地步的強人。</br> 平常人大多使用能遠距離飛行,容易指揮的鴿子鷹隼,即使傳遞消息,也只用紙筒放在鳥腿兒上。誰能想到還能拿麻雀做哨兵,往鳥嘴里塞紙卷?不怕鳥兒疼痛而死,不怕紙卷被侵蝕了?</br> 一時之間,兵卒們對這訓鳥之人頗為感慨,方才那扮農夫的兵小心道:“副將,您這是……在慜國里有個細作?”</br> 反正戰(zhàn)爭已經(jīng)快要結束,周茹也不太在意被人發(fā)現(xiàn)細枝末節(jié)的奇怪之處了,張濛便也無所謂地點點頭,嗯了一聲。將紙卷捏皺,臉上出現(xiàn)了些復雜神色。</br> 方才這上頭只寫了兩個字。</br> ——“進來。”</br> “走吧,我們往門口走就行了。”張濛道。他倒是十分好奇衛(wèi)道做了什么,兵卒們雖然對這看似荒唐的命令面露疑色,但卻未曾多說什么。他們早已習慣了完全服從張濛的命令。</br> 百人部隊緩緩朝大門前進。張濛同樣身穿樸素的麻布衣裳,雖然面容、身材、氣質全然不像土里刨食的,但好歹也算裝了裝,努力過,被人家看出來也能說不全是自己的錯了。</br> 他們抵達城門之時,一股熟悉的氣味鉆入肺腑,城門后發(fā)出一聲木料扭曲的響亮聲響,張濛后頭跟著的兵瞬間摸上了藏著的刀刃。</br> 張濛抬起一直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眾人屏息靜待片刻,只見門縫內流慢慢出了一灘血,熱乎鮮紅,仿佛剛剛從人體內噴出。</br> “吱——呀——”</br> 伴隨著愈發(fā)劇烈的扭曲聲音,兵卒提起了心,張濛微微瞇眼,望著那兩扇從內漸趨擴大的縫隙,一個男人背著光,正站在門縫后。</br> 午時陽光灼熱,他身形被勾勒出一圈淺淺金色。男人雙手撐著門扉,緩緩推搡開來——這回總算叫人看清了他的模樣,眉眼冷峻,不茍言笑,身材修長,背負雙劍,正是數(shù)月不見的衛(wèi)道!</br> “嘶……”后頭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氣。</br> 衛(wèi)道滿身鮮血,干涸的,新濺的,滴滴答答順著衣角滑下。他腳邊躺著一具新尸體,怒睜著死不瞑目的眼。衛(wèi)道似乎與最開始見他時沒什么不同,但他身后……卻躺滿了尸體。</br> 被斬首,被腰斬,被橫切,被斜剖……</br> 那些尸體大多是兵卒的,也有一些身強力壯的男性,街邊散亂著小攤的物件,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只有尸體的血腥味直沖天際。</br> “進來吧,里面基本收拾完了。”衛(wèi)道說。他一如既往平靜、冷淡,像塊干燥的卻剔透的冰,不沾半點血腥味。</br> 張濛深深望他一眼——他總算明白衛(wèi)道與自己最大的不同之處了。</br> 衛(wèi)道殺人,殺得理所當然,殺得理直氣壯,他不會考慮任何敵人的家眷未來是否無辜等瑣事,只會安靜地殺人,且不認為自己殺人是錯,反而覺得這正是正義之舉。</br> 而張濛……他自始至終都明白,自己殺戮戰(zhàn)斗,很大部分只為合乎人類道德的滿足心中那頭躍躍欲試的猛獸而已,殺戮本身并非正確的。</br> 一個堅信自己履行了“正義”,一個在知曉自己的罪孽之后,依然會選擇繼續(xù)殺戮……這便是他們截然相反的一面。</br> “皇宮也是這樣?”張濛邊走邊問。</br> “嗯。”衛(wèi)道點點頭。</br> 張濛不禁多問了一句:“你怎么做到的?”</br> 衛(wèi)道目不斜視,淡淡道:“打開‘偵測邪惡’,順著筆直的路線往前,砍死視野里所有帶紅光的惡人。就是這樣。等我感到疲倦,城里已經(jīng)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看了下皇宮內部,還剩下點年幼的小孩、女人、灑掃宦官之類。”</br>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沒有全死。”</br> ……有什么區(qū)別嗎?</br> 張濛很想這么問一句,但本著自己五十步笑百步,一樣血腥嗜殺,遂安靜地一聲不吭。</br> 百名兵卒小心翼翼瞅一瞅衛(wèi)道,又瞅一瞅張濛,那副表情幾乎擺明了說著——“這細作怎么與副將一般兇惡”了。</br> 被衛(wèi)道□□了一遍的京都,就這樣異常輕松奪取下來了,張濛將自己帶領而來的兵卒安排到各自位置,嫻熟而果斷地奪了京都大權,將隨處可見的尸體以火燒的形式化為一捧隨風而散的灰燼,防止瘟疫滋生,與此同時,他果斷地聯(lián)系了東軍大軍部隊。</br> 得知慜國都城已被攻下,皇宮之中王室死傷至近乎絕嗣,只遺留了兩個三歲稚兒,赫連恩當機立斷,一面將信息遞到其余大軍,一面率眾越過縐城,大軍轉向,往都城行進。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