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踏破千軍(二十五)
藍箬呆呆地應了一聲,把手遞到張濛滑膩染血的掌心里,在他詫異的目光下微微一抖,眼神清明了些,又連忙縮回了手。</br> 她指尖已經染上腥臭的赤色。</br> “我……還好。多謝統(tǒng)領關懷。”藍箬低垂著頭,沒有看他,鬢邊蓬亂的發(fā)絲在風中輕顫。她往濕漉漉的衣裙上一下下機械地擦著手,聲音聽起來還算理智清晰,“多謝統(tǒng)領救命之恩。”</br> “你方才還說要和其他士兵一到上戰(zhàn)場,現(xiàn)在已經看清楚戰(zhàn)場是甚么東西了吧?我能救你一次,但救不了你第二次。”</br> “統(tǒng)領訓斥得對,之前是我自己想差了。我稍后便回村里去。”</br> 藍箬沒有反駁而是溫順地承認了錯誤,這讓張濛心里生出點訝異來,不過他轉念憶起方才藍箬昏頭昏腦抓自己手掌的事情,也就接受了她的異樣。</br> “快點收拾東西離開這里,待會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張濛最后警告了一句,姿態(tài)從半蹲轉為起身,已經不打算繼續(xù)問詢了。</br> 藍箬衣衫半濕,形容狼狽,裙角袖口還染著血漬,就這么讓她離開實在有些狠心。但在場兩人都沒在意這事,藍箬伸手順了順而后的碎發(fā),輕聲說了一句:</br> “統(tǒng)領可有婚配?”</br> 張濛愣了一下,“……有。我妻子就在燕國國都之內。”</br> 藍箬點了下頭,沒再多說半個字,臉上表情也慘淡冷漠,像只是隨口一問。她朝張濛微微屈膝行禮,而后便往岸邊其他尚且完好的小舟走去。</br> 澴河上依然在一撥一撥的渡舟,士兵們依次前往對岸。一部分士兵在河上嘗試打撈死者殘骸,但河水太過湍急,幾分鐘的功夫,尸體就被河水洶涌的浪花沖得無影無蹤,撈來撈去,只撈出一些殘存的小舟碎片,蠢魚活蝦。</br> 燕國士兵在此處駐扎營地,來回忙碌,張濛分出一半人手警戒周圍,防止惑城突兀出兵,攪亂打擾他們扎營。</br> 不過等來等去,惑城內仍是安安靜靜的,仿佛慜國除了那‘常勝將軍’之外,其他將領的軍事素質極差,壓根不曉得趁燕國踟躕,乘勝追擊一般;又好似已被方才張濛那單人穿陣的架勢殺破了膽,只敢不出聲地縮著。</br> 更有可能……他們是在糾結,誰登上死去的蘇懷的位置。</br> 燕國不多時搭好了營地,來來回回的船只也漸漸稀疏,一個兵卒奔至張濛面前,通知他霍彥霍將軍要見自己。張濛點了下頭,也不收拾一身血腥,撩開主營帳的門簾子便踏了進去。</br> “見過霍將軍,不知將軍找我是有甚么命令下達么?”</br> 剛剛乘船淌水過來,換了身新衣裳的霍彥文雅地跪坐在帳中,今日他身側倒沒了那些紅袖添香、靡靡之音,大約是初來乍到,尚未腳踏實地。</br> “寧統(tǒng)領,快快坐下,勿要多禮。”霍彥朝他微微一笑,唇邊短須輕動,稍顯熱情,“方才我聽聞統(tǒng)領單人入敵軍之中,斬殺數(shù)人,令敵軍潰敗而逃,又摘下了蘇懷的腦袋,實在威武至極,特來恭賀啊。”</br> 張濛俊朗英武的眉目間顯出幾分困惑之色,遲疑道:“恭賀?”</br> 霍彥將案幾之上一方錦盒緩緩打開。</br> 他雙手朝里捧住什么物什,繼而緩緩起身,動作小心謹慎,手持從盒中取出之物走向張濛,雙掌間捧著的正是一塊少女巴掌大小,鏤刻精美雕文,包漿溫潤,形如飛虎的令牌,上書一個灑脫精美的‘將’字。</br> ——竟是一方將軍令牌!</br> 莫非這是給他的?張濛一時之間頗為驚愕。但霍彥順順利利邁了幾步,行至張濛面前,將令牌雙手遞向他。</br> “恭賀寧統(tǒng)領,現(xiàn)下已經是寧裨將了。”</br> “……多謝霍將軍抬愛!”</br> 張濛同樣伸出雙手,將令牌接住,觸手冰涼潤澤的小玩意兒有種玉般的質地,張濛凝望這枚令牌,從胸口中涌現(xiàn)出一聲悠長而輕盈的嘆息。</br> 他卻不知,自己又為何嘆息。</br> “寧裨將,今日你勇毅果敢,誅殺敵寇,叫本該死傷慘重的燕軍付出了遠遠小于預想的傷亡,更別說拿走了蘇懷的頭——他對燕軍可是素來如鯁在喉啊。如此功績,足以為裨將,稍后你便要點齊兵馬,換件嶄新甲胄,再拿一件趁手兵器。”</br> 霍彥身為將軍,本不是個善于打仗的性子,現(xiàn)下白得了張濛這般的武將,心中便嘲弄赫連恩錯把珍珠當魚目,白白送了他一個百年難得的人才。</br> 作為將軍,自然有分潤手下功勛的權利,過去數(shù)年之間,霍彥頗有自知之明,素來只是掛個號而已,但有了張濛,一切便截然不同,他甚至開始暢想如何靠著此人收攬功勛,為家族增光。</br> 目前的張濛還不足以讓霍彥感到忌憚而打壓。</br> “按理說,裨將應當是再有兩副甲的。只是現(xiàn)下正在征戰(zhàn)途中,物資匱乏,你便先委屈委屈。”霍彥道,“方才我聽人說你俘虜了蘇懷的戰(zhàn)馬,正好,那匹馬就算是你的坐騎了,不過若想自由騎行,還需要多加練習啊。”</br> “卑下從未坐過戰(zhàn)馬……不知可否請教霍將軍?”張濛問。</br> “這是自然。今日下午便教與你。”</br> 霍彥頗為大氣地揮了揮手,張濛又是低頭稱謝。他再望了一眼令牌,其光潤表面折射出清亮柔和的色澤,此刻卻已被他手心紋路內沁著的血染紅了。</br> “你要明白,我等本是不被看好的。但現(xiàn)下功勞已是唾手可得,若能在東軍大軍到來之前,將這惑城拿下,日后可不只是一個裨將而已。”</br> 霍彥看他出神,更不像其他機靈些的人那般張口道謝,表達想扶相持之情,因而輕咳兩聲,隱含暗示道,“這之后,剩下的兵卒便交給你來指揮了。還望寧裨將能早日攻克惑城,好叫旁人看看清楚,你是為猛將,而非立下軍令狀的無知之徒啊。”</br> 張濛已聽出他意思——霍彥欲以他為將,早日攻城。</br> 一來,他看出了張濛的勇武,想嘗試拿一個天大的功勞;二來,若是攻城不利,死傷慘重,失敗而返,也全是張濛自己冒進的錯,與他無關。</br> 此人思想固然直白,張濛卻依然會聽命于他。</br> 至少他所做的、所說的,都是為了早日攻下惑城,這與張濛急切地試圖平推的想法完全一致。兩人既然目的相同,便是有什么小心思也無傷大雅,更逞論霍彥還刻意升了張濛的官職,叫他能更加理直氣壯、放心大膽地驅使軍隊呢?</br> 他鏗鏘有力地回答道:“請將軍放心,卑下必將破城獲勝,叫赫連元帥啞口無言!”</br> 霍彥笑彎了眼,帶著些許揶揄之意,和和氣氣的說:</br> “你已是裨將,不該自稱‘卑下’,而可自稱‘末將’啦。”</br> *</br> 有時候,張濛會認為自己是個不具備謀略思維的人。</br> 他在死前僅僅念書到高中,尚未來得及進入同學們夸大誹謗的「勾心斗角,像個小社會」的大學,盡管張濛并不認為自己會弱智到放棄思考,但對于那些彎彎繞繞的想法,他頂多能猜出其中淺層的隱晦聯(lián)系,倘若有更深入的隱喻,恐怕他便毫無知覺了。</br> 這便是張濛不大喜歡同九曲回腸的人說話的原因,太費腦子。</br> 但他有時候又不能自己做主,混沌之海不會親自為張濛篩選掉他不擅長、不喜歡的任務,反而從這四個截然不同的任務來看,它甚至在鼓勵輪回者「全方面發(fā)展」。</br> 還好張濛對自己的實力頗有自信,這次任務又有互補的臨時隊友。否則他恐怕會陷入糾結難纏的陰謀詭計之中,到現(xiàn)在為止也在同土著們斗智斗勇吧。</br> 張濛想,他興許沒必要萬事皆備,只要發(fā)揚光大自己的長處,規(guī)避自己的短處,這不是更好嗎?</br> 但不能因為擅長戰(zhàn)斗就忽略邏輯,他依然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思維理解和思考其他人的謀劃。也許思考方向完全錯誤了,又或者思考出來也無濟于事,但她不能讓自己的大腦生銹。</br> 否則真成了只會蠻干的莽夫,未來張濛的道路便會如羊腸般狹窄。</br> 張濛撲入弓箭手隊伍之中,但卻并未完全被嗜血想法支配,而是在殘殺到剩余寥寥幾個士兵時暫且停手了。</br> 滿面獻血的男人揪起了兩個還沒發(fā)瘋的人打暈,剩下的則全部撕裂,化為尸體,滿足他內心張牙舞爪的猛獸。</br> 他自己并非是擅長逼問的,若說「恐嚇他人」那才算勉強上手。因此,張濛干脆把人打暈,叫后面清掃戰(zhàn)場的士兵拖去逼問情報。</br> 從霍彥手中獲取了裨將的令牌,這是一件意外之喜,能更方便的統(tǒng)領軍隊。但在他的謀劃之中,去找尋兩個俘虜也是必要之事。</br> 張濛向霍彥道謝,離開了主將營帳。</br> 剛走出去沒幾步,一個滿臉諂媚巴結的士兵便主動靠近張濛,頂著他滿臉血痂、冷峻如刀的神情,殷勤道:</br> “統(tǒng)領……哎呀,我這張破嘴,該打!應當是寧將軍才對!大人,您的營帳已經收拾好了,就在最中間那塊兒,靠一塊大石,位置極好。水已燒熱,進去便能清洗。”</br> 他刻意把「裨將」中的「裨」字隱藏了,雖然姿態(tài)不討人喜歡,但說話很有機靈勁兒,也不叫人討厭。</br> 張濛本欲詢問俘虜之事,但也知曉自己血糊糊的十分惹人害怕。他不是心理變態(tài),對一身血沒有特殊愛好,因而也就點點頭,順了這兵卒的意,跟隨他往自己的營帳方向走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