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親
清晨,青蠃林里起了一層厚厚的霧,傅九星提著一盞鹿皮小燈在林間走走停停,時不時低頭尋覓。
她身著窄袖青衣,腰間一條三指寬的暗色腰帶,金絲纏繞間鑲嵌了不同顏色的琉璃石,上面掛著一只略顯樸素的暗青色囊袋,腳上一雙尖頭小靴子,行動方便,身姿輕盈。
三千青絲編成了一股蝎尾辮,辮子上零星散落著幾顆藍色的寶石,辮尾用金色的絲線編制墜了兩顆碩大的紅色寶珠,隨著她的走動不停搖擺,碰撞間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額前用細細的金線串了六顆黑色的珠子,古樸中散發(fā)著溫潤的光。
像是走的累了,她用手輕撫耳邊碎發(fā),額前的珠子碰撞在一起,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她低頭看自己囊袋里蔫巴巴的蠱蟲,嘆了一口氣,朝林中更深處走去。
雖然林外旭日將要東升,但是林中卻顯得更加幽深,墨綠的枯檀林遮天蔽日,粗壯虬勁的樹干如同天柱般高高拔起,樹枝上一個一個黑色的如蜂巢一般的東西懸掛其中,無數(shù)黑色的毒蟲在里面快速爬進爬出,吐著信子的毒蛇順著樹枝悄然劃過,寂靜無聲,卻危險叢生。
青蠃林是青漠四十八蠱地中最危險的蠱林,這里遍布毒蟲和未經(jīng)人為豢養(yǎng)的蠱蟲,危險重重,可是傅九星卻如入無人之地,腳步落下之處,所有毒蟲毒蛛自動避開,為她讓出一條道路。
瑩潤的燈光在昏暗幽深的林中忽明忽暗,她低頭仔細尋找著什么。
聽說青蠃林長著一種梵桑,像桑樹的葉子卻不是生長在樹上,是蠱蟲最愛吃的食物,她的蠱最近像是病了,整天蔫巴巴的,她心疼的很,便自己偷偷跑出來尋找。
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她手摸上腰間,猛地轉(zhuǎn)身——
“父親!”
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身后,一襲暗金色的華貴衣裳,和此刻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唯有額間黑色的珠子散發(fā)著幽幽的光。
“父親怎么來這里了?”傅九星湊上前去,依偎在父親身邊。
屠鐸面目俊朗,看著靠過來的女兒,本想出言教訓(xùn),出口卻萬分憐愛:“阿朵,怎么一個人來這么危險的地方?”
傅九星悻悻笑了下,如墨般純粹的眸子染上笑意,解開腰間的囊袋捧到父親面前說:“我的蠱好像病了,我來給它找東西吃。”
屠鐸伸手結(jié)果打開那囊袋,卻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物,面色一僵。
“阿朵,你的蠱丟了。”
傅九星如墜冰窟,怎么會?
剛才看它還好好呆在里面的,把囊袋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她的蠱。
屠鐸伸手握住傅九星纖細的肩膀,語氣嚴肅:“阿朵,你知道伴生蠱代表著什么,把它找回來,記住,要把它找回來。”
她心如亂麻,父親的聲音一遍遍的在腦海里響起。
是,是這樣的,她的伴生蠱一定要找回來。
她的蠱在哪里?
對,對,她想起來了,在他身上,在宮遠徵身上!
她猛地抬頭:“我知道它在哪兒,我想起來了。”
身邊再也沒有父親的身影,也沒有遮天蔽日的枯檀林。
宮門的暗道前,她一襲紅色嫁衣站在宮遠徵面前,他臉上依舊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冷笑,她沖過去扯住他的領(lǐng)口,金色的發(fā)飾打在他臉上,她看到自己面目猙獰,嘴里大喊:“還給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還給我,還給我...”
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姑娘,該起了。”
傅九星猛的睜開眼睛,婢女在身旁站立,似乎并沒有聽見她的囈語。
曲肘緩緩坐起,突然發(fā)間耳后像是掉出了什么,她伸手摸索,看清是什么東西后又迅速合起掌心。
那是一只白色的蠱,現(xiàn)在也可以說是蠱蟲尸體。
是夢蠱。
所以,剛才不只是夢。
“家”里知道她丟了半生蠱。
傅九星一陣惱恨,這么丟人的事,怎么這么快就被父親知道了。
她面色幾經(jīng)變換,婢女忍不住出聲催促:“姑娘,傅嬤嬤請新娘們院中集合,您還是快些梳洗,遲了……怕是不好。”
她起身任由侍女替她更衣,純白的衣裳,惺忪的睡眼,她悄悄打了個哈欠,眸子里浮上一層瀲滟水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收拾整齊后,她踏出房門,進入院子里,那里已經(jīng)有很多新娘排列整齊,一樣的裝束,一樣的發(fā)飾,卻各有個的風情。
一個身材略有些臃腫的紫衣嬤嬤正站在院中吩咐著侍女,一轉(zhuǎn)身整好對上傅九星,她遲疑了一下問道:“是...傅姑娘嗎?”
傅九星淺笑頷首,道了聲“是”。
傅嬤嬤回過神,昨日都穿著新娘嫁衣,濃妝艷抹,倒是沒發(fā)現(xiàn),還有這么個如晨間露珠般玲瓏純凈的姑娘,但是...這年紀,是不是小了些。
“姑娘今年......”
忽然,傅嬤嬤一愣,眼睛瞪圓,腳步極快的朝門口奔過去。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來這里做什么?”語氣焦急中帶著些許嗔怪。
傅九星聞聲望向門口,是昨夜那個人,假意放新娘們離開,卻引出了新娘中的無鋒刺客,不過好像功夫不到家,反倒是讓宮遠徵出盡了風頭。
看著那人堂而皇之的走向院中,身材高大,眉目俊朗,身邊的新娘們都竊竊私語。
傅九星湊過去問道:“這是誰?”
宋四姑娘瞥她一眼,聲音更低了些:“這是羽公子,羽宮的小少爺,執(zhí)刃大人的小兒子。”
果然是身份貴重,復(fù)又問道:“那昨夜在暗道前追過來的那人,又是誰?”
這次,宋四姑娘眼神里的輕視毫不遮掩:“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年紀這么小就被送進宮門,你在家里不討喜吧。”
傅九星一噎,真不會說話,但是她還是面上帶笑:“請姐姐賜教。”
“那是徵宮的主人,宮遠徵,徵公子。”
這次,不用傅九星追問,宋四姑娘自顧自的說道:“聽說他擅用毒,是宮門百年難遇的藥理天才,昨夜的毒煙就是他研制的,若不是找出了無鋒的刺客,我們都得死。”
邊說著,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側(cè)臉。
昨日,那毒煙接觸到她的左臉,頃刻間那里便浮上密密麻麻的水泡,極其可怖,嚇得她魂不附體,幸好抓到了刺客,不然頂著這樣一張臉,她死都死不瞑目。
傅九星默然,宮門百年難得一遇的藥理天才,這話傅家家主也說過,如果宮遠徵是這個天才,那就真是山窮水盡,看不到柳暗花明了。
病可以不治,但是蠱必須得拿回來!
宮門對新娘的檢查十分的細致,從牙口、身材到身體狀況一點不漏,一群身著薄衣的姑娘們被來回擺弄,卻都只能羞紅著臉一語不發(fā)。
在大夫問診之時,傅九星特意問了問自己的身體狀況,那大夫垂首說道:“姑娘年紀雖小,但脈搏有力,不虛不滯,體質(zhì)上乘。”
傅九星有些失望,這宮門的大夫也不過如此,什么都查不出來。
檢查結(jié)束之后,每個新娘都得到了一塊令牌,傅九星拿起面前的白玉令牌,隨手又扔在了托盤里。
侍女解釋說,沒有金色令牌的原因是她年紀尚小,過早生養(yǎng)不利于女子壽數(shù)。
傅九星無所謂,反正她進來也不是為了給宮門生孩子的。
她看向得到金色令牌的兩個女子,一個是姜離離,傾城之色卻面帶愁容,一個是云為衫,唇角帶笑清冷婉約,不管哪一個,都是絕色。
她們身邊湊起幾個姑娘,面上浮起艷羨之色,傅九星走過去,便聽到有一女子語氣有些緊張的說道:“云姑娘肯定是要做少主夫人的,對吧?”她摸索著腰間玉佩,面露懇求之色。
是上官淺,那個在地牢里她第一眼就看見的美人。
云為衫語氣淡然:“我無所謂,宮二先生人也很好。”
上官淺唇邊忽然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輕聲說了句;“不可以哦。”
眾人疑惑,她緊接著說道:“因為,我喜歡宮二先生。”
云為衫有些詫異,上官淺卻轉(zhuǎn)頭看見了湊過來的傅九星。
“傅姑娘,你覺得誰能成為少主的新娘?”
傅九星笑答:“誰都好,都是美人,少主想來都是喜歡的。”
像是不滿她的回答,上官淺揶揄道:“宮家可不止一個少主要選親,傅姑娘,喜歡哪位少爺?”
“我?我喜歡宮三少爺。”
平靜的話,卻引得眾人變了臉色,似乎她喜歡宮三比上官淺喜歡宮二更令人難以接受。
片刻后,云為衫說道;“宮三少爺,還未及冠,尚未成年。”
傅九星理所當然的說道;“男子二十及冠禮,這么算,我也未成年,我不喜歡年紀大的,宮三這樣的,正合適。”
云為衫噎住,還未反駁,便聽傅九星又說道:“我聽人說,少年夫妻,最是恩愛,這么想,我和宮三,簡直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這下,再沒有人說話了,連宋四姑娘都無語凝噎。
宮遠徵性格乖戾,心狠手辣,這么危險的人,應(yīng)該敬而遠之吧,還真有不怕死的湊上去。
夜色深沉,女客院落零散著亮著幾盞燈,傅九星換了身利落的衣裳,腰間掛上那只暗青色的囊袋,沿著院中陰影處,悄無聲息的走出了女客院落。
宮門夜守森嚴,守衛(wèi)們輪番上崗,每一條路上都有人巡視,將整個宮門守得如鐵桶一般,傅九星挑了條人少的路,安靜走上前去。
守衛(wèi)看到她,拔刀說道;“宮門夜晚禁行,姑娘有事還請等明日再出門。”
傅九星默不作聲,衣袖下手指微動。
她盯著守衛(wèi)的眼睛問道:“醫(yī)館在哪里?”
那守衛(wèi)聲音僵直,緩聲說道;“前方直行,第二個岔口右轉(zhuǎn)。”
傅九星從他身邊翩然而過,唇間勾起一抹清冷的笑。
片刻后,等她走遠,那守衛(wèi)恍然回身,卻記憶模糊,他拍拍自己的頭,卻發(fā)現(xiàn)什么都記不起來,行動間一只極小的蠱蟲從他發(fā)間掉落下來,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宮門醫(yī)館是由宮遠徵掌管,今晚,這里安靜的有些瘆人。
傅九星輕聲合上醫(yī)館的門,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剛轉(zhuǎn)身,便聽到身側(cè)一聲輕笑。
一把鋒利的長刀架在頸前,離她的喉嚨只有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