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陳最第一次去殯儀館,是參加高中班主任的葬禮。
得到消息時,她正跟著上司喬森在上海出差,他們要拜訪幾個藝術(shù)家工作室,為即將開的展覽選作品。
她跟喬森請假,要連夜趕回去。
喬森準了假,卻不大理解。
“老師對我很好。”陳最只留下這樣一句話。
靈堂設(shè)在市郊的殯儀館,來的人不多,學(xué)校只送來幾個花圈,顯得冷清而空曠。告別儀式結(jié)束后,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們?nèi)齼蓛删墼谕饷娉闊煛?br />
畢業(yè)八年,高三七班一直沒聚過,沒想到第一次聚起來,會是這樣的場合。
有人開口緩解沉悶的氣氛:“老張要是看見我們這樣,肯定又要罵人。”
當年老張經(jīng)常蹲守男廁所,抓他們抽煙的現(xiàn)行。每每捉到“嫌犯”,老張總會說“你們這群小兔崽子,非要氣死我不可”。
眾人盯著指間的猩紅,爆發(fā)出小范圍的笑,默契而無奈。隨即,眾人又陷入沉默,卡殼一般安靜。
其實大家對老張感情很復(fù)雜。不能否認,他確實是個教學(xué)能力出眾的好老師,但當年,學(xué)生中間總是流傳著他不同版本的桃色新聞。
一支煙的功夫結(jié)束,有人有離開之意,又不好直說,便問:“還有人來么?”
“應(yīng)該沒了吧,群里說話的都來了。”搭話的人斜探出身子,“誒,班長,咱們今天來了多少人啊?”
班長抬起下巴清點人數(shù):“十三個。”
全班一共四十七個人,老張去世的消息來得突然,同學(xué)們又都天南海北的,能及時趕來這些,已經(jīng)不少了。
那人跟著班長數(shù)了一遍,語氣略微調(diào)侃:“班長,你數(shù)學(xué)怎么退化到幼兒園水平了,明明是十二個。”
班長不聲不響地投下一枚消息炸彈:“梁遇唯挪車去了。”
“梁遇唯也來了?!”
果不其然,效果顯著。
沒人能忘記梁遇唯那張堪稱絕色的英俊面孔,即使畢業(yè)多年。他從長相身材,再到家世背景,全都受上天眷顧一般,無可挑剔。
名校畢業(yè),之后又出國讀碩士,堪稱完美的人生開局之下,梁遇唯也并沒有辜負這一切,演繹著他出色的人生。
眾人都以為梁遇唯還在大洋彼岸,沒想到他會出現(xiàn)。
很快,梁遇唯就成了新的話題。
“我都不知道他回國了。”
“人家跟咱們都不一個圈層,回不回國的,還會告訴你啊?”
“記得當年學(xué)校穿校服的規(guī)定太死板,他還替大家出頭了呢。人家沒你說得那么清高……”
“他前兩年就回國了,今天來得比我早,還幫忙張羅了一會。”班長講故事一般,拉扯著懸念,“還以為他這樣的大忙人,看不到群消息呢。”
畢竟那個年代久遠的高中班級群,已經(jīng)很久沒人說話了。
班長抬腕看了眼時間,盡量目光顧及到每個人,征求大家意見:“大家今天還有安排么,好不容易見一面,要不,等梁遇唯回來,我們一起吃頓飯?”
本以為會獲得興致高漲的回應(yīng),沒想到,十幾個人一片安靜。
安靜到,可以聽見遠處不知哪邊傳來哭泣聲。
見沒人回答,班長有些異樣,抬頭卻發(fā)現(xiàn)大家都頗有默契地噤聲,互相使著眼色。
有人小聲說:“她怎么來了?”
班長跟著眾人的視線回頭,看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正朝這邊走來。
陳最穿了條黑色的裙子,簡單干凈,手里還捧著一束花。
這是一個比梁遇唯還讓人意想不到的來賓。
眾人雖不言語,注意力卻全在陳最那里。
陳最一眼就能讓人注意到她,不需要第二眼就能記住她。
她跟從前沒什么變化,相貌清純,眉眼干凈,皮膚被黑色衣服襯得過曝。
所有人都認出陳最了,卻沒人上前。
原來的同學(xué)里并沒有人與她深交熟識,她也一向與他們疏離。
陳最看見七班那群人了,但她已經(jīng)來晚了,看班長略帶驚訝又示意性地跟她點頭,她面無表情但禮節(jié)性地回應(yīng),然后徑直走了進去。
有人小聲議論:“她居然敢來,也是挺猛的。”
“話說,當年她跟老張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啊?”
“她到底跟多少人好過……”
“老張都不在了,嘴上積點兒德吧。”
……
陳最放下花,恭恭敬敬地上了一柱香。
遺照上的老張俊朗周正,神采奕奕,一如八年前。
她在心里算了算,老師帶七班時才三十出頭,即使到現(xiàn)在,也是正當年。
陳最盯著那張臉,總覺得有些不真實,好像那些日子還近在眼前。
師母哭得失了神,又也許是相同的話說了太多遍,導(dǎo)致神情有些呆滯,反應(yīng)都要慢幾拍。
陳最安慰了師母一會兒,交談間,得知老張是腦出血走的。因為是在家里倒下的,只有微薄的撫恤金,得不到工傷賠償。
學(xué)校沒有給老張辦追悼會,也沒有同事來吊唁。看得出,師母很在意這個。
具體原因陳最沒有問,但也大概猜得出。
她想起高二的一個晚自習課后,老張曾跟她說過,不要把對自己的評價交到別人手上,我們并不需要向別人去證明什么。
要做到這些其實并不容易。
懂她的人很少,老張算一個。
陳最心里五味陳雜。她從隨身單肩包里掏出一個不薄的信封,遞交給師母。
師母不肯收,說自己有工作,日子還過得下去。
陳最說:“高中時我家里困難,張老師給過我一些幫助,這些,就當是還給他吧。”
這個故事不是編的,只是她擅自換了人物。老張確實幫助過家庭困難的同學(xué),但不是陳最。陳最不缺錢,這么說只是為了讓師母更安心地收下這筆錢。
陳最告訴她:“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老師。”
-
陳最從靈堂出來,正午的太陽正烈。
有女生小聲討論她價值不菲的包包和鞋子,看不出logo,得體又質(zhì)感十足。
陳最無暇去理會這些。
她的工作和藝術(shù)圈打交道,必須低調(diào)、脫俗、專業(yè),她這一身裝扮并非出于個人物欲,而是工作需要。
班長面色尷尬,挪步過來跟陳最寒暄。
他有些心虛,因為張老師去世的事是他在七班群里通知的,而陳最沒在群里。
“你來了,陳最,那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陳最沒有留多少高中同學(xué)的聯(lián)系方式。Q.Q早就不用了,微信只加了零星幾個人,幾乎從沒說過話,她也忘記當初是怎么加的了。
如果不是好友盛惠打電話時說漏了嘴,她可能壓根都不會知道。
盛惠不想讓她知道,但她執(zhí)意要來送老張一程。
陳最沒在意班長略帶歉意的面孔,她說:“盛惠跟我說的。”
班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連忙接茬:“對,對,那時候你們?nèi)齻€關(guān)系最好。”
他們?nèi)齻€,是指陳最,盛惠和蔣司堯。
當年陳最在班里并不合群,高中同學(xué)里,她的朋友只有盛惠和蔣司堯。畢業(yè)后,她也只跟這兩個人來往。
一來一回之后,兩人的對話便陷入了沉默。
他低頭掃了一眼,陳最手指間空空,沒戴任何戒指。
或許是不知道跟她說什么,班長撓了撓頭:“對了,蔣司堯怎么沒來?”
陳最確實知曉蔣司堯的近況。
可是當下,她很不爽班長這幅八卦的面孔。
陳最擰眉,似笑非笑道:“為什么問我?”
五月艷陽天,氣溫直逼三十度,班長身材微微發(fā)福,渾身冒汗,可面對陳最,那些汗又迅速變冷。
陳最很瘦,看上去柔弱,卻莫名讓人覺得背后發(fā)涼。
她的戒備心跟從前一樣強。
班長的表情凝固,干笑兩聲。
有人過來為班長解圍,語意調(diào)侃:“都成年人了,又不是早戀,不用演了。”
陳最的不快已經(jīng)涌上來了:“誰演了?”
老同學(xué)碰面,大多客套和諧,那人冷不丁被嗆,訕訕退到一邊,嘴里還跟別人小聲嘟囔:“挺會裝的,誰不知道她跟蔣司堯談戀愛還勾引老——”
班長趕緊攔在陳最面前,問她:“我們打算一會兒去聚餐,你去嗎?”
班長從始至終倒是客氣,卻又好像天然就沒把她當做七班的人一樣。這種微妙的平衡,他拿捏得很到位。
陳最望了眼他身后。
這幅景象頗為滑稽,就像是她一個人在對峙一群人。
手機適時響起,班長做了個手勢,讓她先接。
是上司喬森打來的。
喬森說本地的一個供應(yīng)商正好今天下午有時間,問她有沒有空去見。
上司不放棄任何可以“剝削”她的機會,她卻有點感謝這個來電。
“你昨晚回去的機票照常去報,今天的事假給你算出外勤。”喬森拋出一個自認為有誘惑力的條件。
陳最說有空。
要做的事已經(jīng)完成,她沒必要再去假裝合群。
她指了下手機,跟班長打了招呼,邊講電話邊走遠,順勢離開。
拐過彎,走出同學(xué)的視線,陳最松了一口氣。
喬森在電話那頭叮囑細節(jié),陳最抽出筆和隨身小本,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以熟練的姿勢記筆記。
往前走了一截,陳最沒留意,迎面撞到了一個人。
這一下撞得結(jié)實,她的手機殼劃到了耳垂,一陣火燒般的刺痛從耳廓直戳大腦。
陳最下意識先救下手機。
那個男人力度適當?shù)胤隽讼滤氖直郏€(wěn)住她不至于跌倒,順帶先她一句說:“抱歉。”
禮貌而冷靜。
對方高出她許多,她還沒來得及抬頭看清他的臉,就已經(jīng)擦肩而過了。
陳最匆匆一瞥,只注意到了對方的手。
五指修長,指節(jié)分明,靠近虎口處有一顆淡淡的痣。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清晰的脈絡(luò),清瘦卻極具生命力。
好看的人往往會有一雙好看的手。目光不用上移,就知道手的主人五官絕不會差。
喬森還在聽筒另一頭還在講話,那顆不起眼的痣?yún)s在陳最腦中生了根,像那只手上的青筋,無聲蔓延。
陳最忍不住回頭,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打電話。
一個西裝革履的筆挺背影正跟她朝相反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