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趙槃涼涼地甩下這么一句話,拂袖而去。
阿弗伏在桌子上,任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手背上,浸濕了一大片衣襟。
她心里清楚,趙槃雖外表斯斯文文的實則說一不二,既說出口的事絕無回旋的余地。
他說明日回京,那么明日便一定回。
阿弗擦干雙眼的淚珠,懷中緊緊抱著包袱里的東西。
跑路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一旦回到了京畿之地,她便會重新被投入到那高墻大院中,插翅也難飛了。
晚飯時,阿弗吃得蔫蔫耷耷,眼睛泛了一圈紅,也沒什么精神。
店小二見她這般樣子,多問了句,“夫人可是和爺吵架了?夫人莫被怪爺,爺這幾日好像有一件大事要辦,真的很忙,可能心情沒那么好。其實小的一個局外人都看得出來,爺還是很關(guān)心夫人的……”
阿弗聽著店小二的話頭,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他有什么大事要辦?”
店小二為難地?fù)蠐项^,“這小的怎么能知道?小的就看見外面的一行兵爺都被調(diào)走了罷了……”
阿弗心下微亮,開窗戶一看,果然客棧周圍那些疑似盯梢兒的人不知何時都沒了。
趙槃來這里,果然是有件大事要辦的。那些人,應(yīng)該就是被他調(diào)走做這件大事去了。
而且他既說明日回京,便算定今晚那間大事必能了結(jié)。
不知他今晚回不回來住……
阿弗左右思忖著,留給她的時間就剩下區(qū)區(qū)幾個時辰了。
如果趙槃今晚不回來,半夜她借著月色卷包袱走人。
然而不幸的是,這個念頭還沒捂熱乎,夜幕初降時分,趙槃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客棧中了。
阿弗心中恨恨,想著這才過了一個下午,趙槃的氣定然還沒消,一會兒上樓還不定怎么折磨自己呢。
她默默準(zhǔn)備了好幾套說辭,溫柔的強(qiáng)硬的不卑不亢的都有,然而過了許久,也沒聽見他的腳步聲。
阿弗微有詫然。
旋即想起店小二的那句話,他此刻真的很忙。
雖然她這只不服訓(xùn)教的金絲雀兒一時惹惱了他,但跟朝廷政事比起來,一個女人應(yīng)該還不值一提,有空的時候再逗弄訓(xùn)教不遲。
懷著這般的心思,阿弗惴惴地推開房門,往樓梯轉(zhuǎn)角處走了走。
夜色清冷,星月黯淡無光。
客棧一樓一個來來往往的住客也沒有,好像都被遣散了似的。
低低的攀談聲傳來,仿佛趙槃在與誰說著話。
從阿弗所躲的位置,隱隱能看見他英俊清疏的臉上微微閉闔,涼薄的月色灑下來,美得有股肅殺之氣。
“……盛大官人,都是我知道您不是一般的商人。您是朝廷派下來的探子是不是?貢院考卷的事情,您也別往死里逼。”
只見趙槃對面一男子低聲下氣地說著,他黑瘦的臉頰上長著雙狐鼠般的瞇眼睛,鼻子下面還有道縫合的刀疤,厚厚的嘴唇不住地說著討好的話。
趙槃那古井無瀾的眸子連瞥都懶得瞥他,泛白的指節(jié)只拂了拂額角,“陶馮,自己做的孽自己受。誰也幫不了你。”
“您去跟太子殿下說說,就說是考卷是被人頭偷去的,徇私舞弊的事壓根兒就沒有。”
那個喚作陶馮的人奉承地端上一杯茶來,笑瞇瞇地說,“至于替死鬼,直接從拉個死囚頂上就好。那太子殿下遠(yuǎn)在京畿之地,便是再善清聽,您不說,我不說,誰有能怎么樣呢?”
“好算盤。”趙槃冷笑,聲線淡漠如冰,“不過,本官還不想蹚你們這趟渾水。”
陶馮的臉頓時也陰沉下來,滲透絲絲狠意,“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即便您是欽差大人,也不好把事做得這么絕吧?這對您也沒好處……”
一陣涼涼的夜風(fēng)刮來,趙槃?chuàng)Q了個姿勢,帶著淡淡笑意,“你這是在威脅本官嗎?”
“怎么敢。”陶馮咬牙切齒地說著,目光猛然間落在二樓角落的一抹倩影邊上。
他目光頓時變得猥瑣又肆縱,點(diǎn)頭哈腰地叫道,“哎呦,是嫂夫人吧!給嫂夫人請安了!”
阿弗被嚇得渾身戰(zhàn)栗,猛然發(fā)現(xiàn)手腳有些發(fā)僵。
趙槃聞聲臉色立即黯淡下來,他低沉的嗓子微含不悅,“你怎么來了?”
這一聲跟警告似的,他看她的眼色毫無一絲感情,更像在看陌生人。
阿弗不敢多言,唯唯諾諾地移出身子。
然還沒等她的身子完全移出來,趙槃倏然間又陰晴不定,輕叱道,“回去。”
陶馮卻顯得格外熱心腸,“嫂夫人是不是餓了?正好小人帶了不少揚(yáng)州小吃,叫嫂夫人下來一起嘗嘗啊……”
趙槃黑眸微垂,再抬眼時已泛起洶涌的戾氣和殺意。
“嫂夫人?”他微含譏誚地重復(fù)了句。
陳溟在旁解釋,“這位姑娘是我們大人臨時養(yǎng)的。”
陶馮干笑了聲,卻仍蘊(yùn)含著絲狡黠,“原來如此,怪不得如此年輕貌美。”
阿弗聽了這話蹙了蹙眉,寒意更蜿蜒爬上了脊梁骨,她不敢再多呆,一路小跑就溜回了房間。
臨關(guān)上門,還聽趙槃跟那人冷硬的罵聲,“滾。”
/
陶馮被趕了出來,像個喪家之犬似地漫無目的地逛游著。
揚(yáng)州陶家本來是書香門第,到了陶馮這一輩,打了個小聰明,利用職務(wù)便利,年年把貢院的考題偷出來,再用高價泄給有錢人家的學(xué)生。
因為買賣雙方嘴巴都極嚴(yán),這些年倒也天衣無縫,前年巡查時連太子的眼睛都瞞了過去。
這么多年來,靠著這無本萬利的買賣,陶馮在揚(yáng)州城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儼然成了太歲爺一般的人物。
然而時運(yùn)不濟(jì),偏偏遇上了個什么狗屁經(jīng)商的盛大官人。
雖然不知盛林的真實身份,但他一定是類似于錦衣衛(wèi)或是探子之類的人。一定是朝廷嗅到了他們的勾當(dāng),暗中派盛林來探虛實的。
不管怎么樣,既然盛林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秘密,就不能讓他活著離開揚(yáng)州。
陶馮眼里閃過一陣狠毒的光,計上心頭……
/
景峻在一處破敗的雜物堆里蹲了三個時辰,直到天色顯露微微的魚肚白,才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等了,往臉上抹了把泥,毅然決然地往阿弗所在的那間小客棧走去。
他本來來揚(yáng)州是想攔轎告狀的,沒想到他空有常常的狀紙,卻連貢院的邊也沾不了。
不過也因禍得福,意外遇上了阿弗。
現(xiàn)在,他弄清楚了,阿弗現(xiàn)在跟的那個男人叫盛林,是京城有名的客商。
凡屬于富商、權(quán)貴,家中皆是妻妾成群,更不會把女子當(dāng)人。
阿弗那么單純的一個人,跟著那人一定是受了某種脅迫。
所以,他今日帶了滿滿一瓶的天暈散,是從花樓里偷來的,本來是用來迷不聽話的姑娘的。
這東西厲害得很,打開瓶蓋,自然揮發(fā),只要聞上一丁點(diǎn),大羅神仙也會立刻酣睡如死豬。
他相信他今日一定能把阿弗救出來。
景峻一心一意盯著不遠(yuǎn)處的小客棧,猛然間被身后躥出的兩個字捂住嘴巴,拖到了街角暗處。
景峻赫然大驚。
“別給老子出聲!”對方拿著把寒森森刀,“就問你一句,那客棧里住著的小娘子,你認(rèn)不認(rèn)識?”
“……什、什么小娘子?……你們是誰……”景峻還以為是搶銀兩的賊人,腿幾乎都嚇軟了。
昏暗的光線下景峻只能看見對方有兩個人,且體型是他的兩倍,遒勁有力,胳膊上全是鐵硬的肌肉。
“這小子裝糊涂是不是?威哥,給他點(diǎn)教訓(xùn)。”
話音未落,只見叫威哥的那人獰笑了一聲,毫不客氣地在他手臂上刺了一道。
骨肉分離,頓時鮮血淋漓。
景峻只是一介孱弱無力的讀書人,被這么一刺眼前發(fā)黑,險些疼得背過氣去。
“老子再問你一遍,”威哥惡狠狠地比劃著刀子,“對面客棧里住的小娘子,你認(rèn)不認(rèn)識?”
景峻的頭發(fā)被兩人給揪得生疼,根本就甩不脫絲毫。
眼見著明晃晃的刀子又要招呼過來,景峻渾身篩糠,一顆心臟都快要直接跳出來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煞白得全無人色。
“別殺我!我……我認(rèn)識。”
/
清晨。
趙槃好像真生了她的氣,一晚上也不曾踏上二樓半步。
可他并沒走,一直在一樓好像有要事要做。
也因為如此,阿弗一夜都沒找到機(jī)會離開客棧。
她獨(dú)自呆在二樓的房間,忌憚著昨夜的事不敢輕舉妄動,不知什么時候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直到晨曦曙光劃破天際,阿弗再次睜開眼睛,推門往樓下一望,才發(fā)現(xiàn)趙槃不知何時消失了。
這人總是來如影去如風(fēng)的,對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情形阿弗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她甚至覺得,那日趙槃?wù)f的都是氣話。他連著幾日對自己冷冷漠漠,估計是已經(jīng)厭棄了自己。
沒準(zhǔn)不用她逃跑,趙槃就首先把她拋開了。
但不知怎么,阿弗心中惴惴,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店小二送過早膳后,忽然有人敲了敲窗戶。
阿弗心中猛然咯噔一聲,怕不是景峻又來糾纏。
還沒等她前去察看,只聽窗邊弱弱地傳來景峻的聲音,“阿弗,你快開開窗戶吧……不然……我可能會死。”
阿弗本來很了心不再理會,忽聽景峻居然如此說,不免眼中疑色大起。
會……死?
她捏了捏拳頭,手心直冒汗,卻仍然沒去開窗戶。
沒別的原因,直覺仿佛告訴她,窗外潛藏著巨大的危險似的。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一根長長的蘆葦桿刺破窗戶紙伸了進(jìn)來,隨即吹出一陣淡入煙的霧氣。
阿弗只感覺一陣濃郁的甜香,腦子頓時如鉛塊一般重。
不好……
昏迷前的瞬間,她迷迷糊糊地看見景峻破窗而去,身后還帶著兩個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拿著粗粗的狼牙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