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過，自己在此見到這個唯一的哥哥的時候，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或許是仇恨。
    恨他趁自己病重之時，舉兵奪位，將自己逼死，死后無帝陵，無廟號，無祀奉，以至于孤魂一身，無依無歸，飄蕩百年。
    或許是憤怒。
    怒于他一手葬送了大明蒸蒸日上的勢頭，令大廈將傾，社稷危難，數(shù)十萬無辜之人，因他一己之念，葬身土木。
    朱祁鈺甚至想過，自己可能會有那么一絲絲愧疚。
    愧于自己當(dāng)年的私心與逼迫，或許沒有那些懷疑與猜忌，也就沒有兄弟之間的反目成仇。
    但是，這一切都沒有。
    再次見到這張面孔的時候，朱祁鈺的心中，只有平靜一片。
    他曾見過朱祁鎮(zhèn)的少年意氣，也見過他落魄潦倒，見過他瘋狂的孤注一擲，也見過他夜深人靜時的彷徨無助。
    往事一幕幕的在他的眼前掠過。
    是金水橋上，驕傲的君王策馬揚(yáng)鞭，萬軍影從的浩蕩威儀。
    是金刀案后，南宮樹木伐盡，門鎖灌鉛后的艱難度日。
    是宮門被沖撞開，人群簇?fù)碇校瑲v經(jīng)風(fēng)霜后的猙獰笑容。
    也是，無數(shù)次深宮之中，那孤獨(dú)一人的長久靜坐……
    一切歸于沉寂，朱祁鈺的萬千心緒，在此刻歸于平靜。
    眼前的人，他的哥哥，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可憐人而已，他唯一的錯，是不該生在帝王家……
    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他擔(dān)不起身為帝王，應(yīng)該承擔(dān)的一切。
    與此同時，馬車上的朱祁鎮(zhèn)，一時也感到有些恍惚。
    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仿佛瞬間將他拉回到了過去的時光。
    那時，他是君，對面之人是臣，他是兄，對面之人是弟，兄友弟恭，君臣分明。
    然而如今，一場大戰(zhàn)，讓一切都回不去了。
    朱祁鎮(zhèn)張了張口，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稱呼對面之人。
    是像以前一樣叫“鈺哥”，還是正式的叫“皇弟”，或是稱呼他為……陛下？
    心中同樣滾過無數(shù)的情緒。
    朱祁鎮(zhèn)看著眼前，大綬旒冕加身的年輕帝王，在他身后，是分列而立的文武群臣。
    終究，他心中幽幽一嘆，在隨從的攙扶下起身。
    下車，向前，一步一步，朱祁鎮(zhèn)終于在朱祁鈺的面前站定。
    他拱手回禮，但終究沒邁過心中那道坎，只道。
    “一年未見，吾弟終有社稷人君之風(fēng)采，朕心……甚慰。”
    抬頭望著熟悉的京城，朱祁鎮(zhèn)心中感慨萬千，一時之間，眼中隱有水光。
    見此狀況，主持的禮官不敢耽擱，立刻上前稟道。
    “群臣禮畢，請陛下和太上皇移駕社稷壇，焚香祭天。”
    這本是儀注當(dāng)中寫明了的事情，所以，也沒有什么可多說的，錦衣衛(wèi)抬出早已經(jīng)備好的特制駕輦。
    朱祁鎮(zhèn)先，朱祁鈺后，二人并肩而坐，群臣自中間分開，依舊是錦衣衛(wèi)打頭，浩浩蕩蕩的自正陽門入城。
    今日迎奉太上皇歸朝，一切都要為此而讓步。
    因此，順天府早早的就挨家挨戶的通知百姓，一整個早上，都不許出門，只許呆在家里，以防出現(xiàn)意外，驚擾圣駕。
    城門口也早就布置好了官軍，將一干閑雜人等都清掃出去。
    但是，這么浩大的儀典，怎么可能會不引起老百姓的好奇心，哪怕是隔著窗戶，也有無數(shù)雙眼睛注視著浩浩蕩蕩的車駕。
    于是，太上皇和天子同乘而歸，兄弟和樂，天家和睦的景象，也必然會被百姓所傳頌。
    然而，在寬大的車駕當(dāng)中，氣氛卻有些沉寂。
    無論是朱祁鎮(zhèn)，還是朱祁鈺，都默契的沒有開口說話，保持著沉默
    不過，不同的是，朱祁鎮(zhèn)是因?yàn)樯矸莸淖兓粫r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而朱祁鈺，則是沒有多余的話，想開口說。
    過去的種種，他已經(jīng)可以做到釋然。
    但是，釋然不代表原諒。
    曾經(jīng)的兄弟情分，早已經(jīng)在那漫長的時間當(dāng)中，被碾磨的干干凈凈。
    如他在城門口再見朱祁鎮(zhèn)時所感受到的一樣，如今的他，心中只余平靜，這個人，哪怕是他血脈相連的親哥哥，也再難使他的心緒，有絲毫的動蕩。
    他能夠不去仇恨，但，也不會，更不屑于去和朱祁鎮(zhèn)去修復(fù)什么關(guān)系。
    就像他在城門口的時候，“自作主張”的違背了禮部定好的儀注，拒不跪拜的原因一樣。
    不是在給什么下馬威，也不是想要宣示身份。
    僅僅是因?yàn)樗谀且豢逃X得，朱祁鎮(zhèn)不配！
    為君不配，為兄……也不配！
    于是，浩蕩的隊(duì)伍伴隨著大樂緩緩向前，最中心的車駕當(dāng)中，卻始終沒有人開口說一句話。
    車駕外，是兄友弟恭，天家和睦，車駕內(nèi)，是各自沉默，形同陌路！
    浩浩蕩蕩的隊(duì)伍在皇城外停下。
    二人在禮官的指引下，下了駕輦，并肩行在御道上。
    然后，登社稷壇，焚香叩拜，誦讀祭文，黃紙祭天。
    禮節(jié)繁瑣，但是卻井然有序。
    總算是沒再出像城外的時候，那樣突然的幺蛾子。
    這番折騰之后，天色已然大亮，原本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鵝毛大雪，也漸漸停了下來，只不過，烏云依舊遮天，零星的小雪花，還是不住的落在人的身上。
    祭天之后，便是祭祖。
    不過，這道程序相對就簡單的多。
    天子和太上皇祭家廟，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大臣參與了，老大人們只跟到午門外，就匆匆的趕了回去。
    但是，他們也歇息不得。
    因?yàn)榻酉聛磉€有朝會。
    原本，他們應(yīng)該等在宮外，然后待天子和太上皇祭祖之后，直接進(jìn)宮上朝的。
    可是，因?yàn)樘鞖獾脑颍簧俅蟪嫉囊屡鄱家呀?jīng)沾了雪花。
    要是這么著就進(jìn)奉天殿上朝，冰冷的雪花到了溫暖的殿中，必然會融化成水，到時候，大臣們成了落湯雞還是次要的，莊嚴(yán)的奉天殿要是被弄得到處都是水跡，才是大大的不敬。
    所以，禮部的胡老尚書，趁著路上的工夫，趕忙遣人去請示了天子之后，便讓老大人們，趁著祭廟的這會工夫，趕緊回去更衣。
    當(dāng)然，朱祁鈺和朱祁鎮(zhèn)兩人，是沒有這種煩惱的。
    因?yàn)榧雷嬷埃揪鸵傧愀隆?br/>     換上一身干凈溫暖的冕袍，朱祁鈺來到供奉著祖先牌位的奉先殿外，卻發(fā)現(xiàn)朱祁鎮(zhèn)來的更早。
    就這么定定的站在外頭，神色復(fù)雜。
    于是，他緩步上前，在朱祁鎮(zhèn)的身邊站定，從入城之后，兄弟二人首次有了問話，朱祁鈺問。
    “奉先殿中，皆是列祖列宗。”
    “哥哥，父皇將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中，如今變成這副模樣，你，心中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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