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陛下，此次臣奉旨赴邊境，主持整飭軍屯一事，歷時數(shù)月，共計清丈，收回軍屯田土五萬八千四十二頃有差，丈私墾田三萬兩千六百零四頃有差。」闌
    「其中，私墾田后經(jīng)官府核查，與軍屯無涉，未經(jīng)收歸者一萬一千五百頃，其余私墾田，均依朝廷章程予以贖買。」
    「軍屯田土中，各將領(lǐng)主動呈報，朝廷按例贖買者，計兩萬三千六十二頃，其余三萬四千八十頃，因各將領(lǐng)及官員故意隱匿，故被朝廷強(qiáng)行收歸，情節(jié)輕微者，朝廷已降旨斥責(zé)，有其他罪行，或故意對抗朝廷者，承陛下之命，已被革去官職，押回刑部大牢待審。」
    「此番，共計收歸軍屯田土七萬九千一百四十六頃有差，其中贖買所得，共計四萬四千一百七十二頃，臣不才，向陛下復(fù)旨。」
    文華殿中，朱祁玉坐在御座上，仔細(xì)的翻看著金廉遞上來的奏疏，盡管對于這些數(shù)據(jù)，他都已經(jīng)清楚，但是，此刻在看，朱祁玉的心中，還是忍不住涌起一陣欣喜。
    金廉這個人，是很會做官的。
    這一次，他在邊境大刀闊斧，手段嚴(yán)苛，甚至于，京中有很多大臣都明里暗里的議論他越權(quán)，私自處理官員。
    但是，只有朱祁玉知道，金廉謹(jǐn)慎的很。闌
    他和于謙兩個人，一南一北兩頭負(fù)責(zé)整飭軍屯的推進(jìn)，但是作風(fēng)卻完全不同。
    于謙的行事風(fēng)格也剛硬，但是，他剛硬中有分寸，對于地方的仕紳乃至宗室，始終控制著，在他們剛剛好能夠容忍的限度范圍內(nèi)，不會鬧起大事的程度，其火候把握，可謂爐火純青。
    但是，他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先斬后奏，朱祁玉得到奏報消息的時候，往往于謙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
    當(dāng)然，這么說有些不恰當(dāng)，因為于謙很少越權(quán)，所以他辦事都在權(quán)限之內(nèi)，自然也不會一一稟報，這也是大多數(shù)官員奉旨辦差時的常態(tài)。
    可是金廉就不一樣，他在邊境行事大開大合，但是，少人知道的是，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先快馬送宮中請示。
    打從任禮之事了結(jié)，金廉正式開始處理軍屯一事后，他幾乎是每日一封密奏送到宮里。
    其內(nèi)容就是，他查到了什么新的情況，其中牽涉到了哪些人，現(xiàn)在手里有什么證據(jù)，然后下一步他打算怎么處理，如果這些人不配合，他打算怎么辦，寫的詳細(xì)之極。闌
    別的不說，就單說他拿王命旗牌，當(dāng)場誅殺的那幾個將官，雖然看似是臨機(jī)專斷，但是，除了那個意欲調(diào)兵反抗的指揮僉事外，其余的幾個，全都是經(jīng)過朱祁玉點了頭的。
    從這個角度而言，金廉才是那個真正會做官的人。
    坦誠來說，他殺的那些人，其實有很多，都不是需要立刻殺的，這也是他的手段在京中有不少大臣覺得不滿的原因。….
    這些人沒有能力反抗朝廷，所以，查出了罪證，押回京師詳審之后，再行處置也是來得及的。
    但是，金廉就是殺了，原因就在于，他需要殺雞儆猴，這些邊將都狡猾的很，如若跟他們一點點糾纏罪證，怕是再來三五年，也難以將他們?nèi)拷鉀Q。
    所以，有些時候，就是得帶上幾分蠻不講理。
    整飭軍屯，尤以邊境為重，邊境兵多，屯田多，將領(lǐng)也多，又臨近草原，種種因素復(fù)雜。闌
    面對這樣的局勢，就連朱祁玉自己，都感到棘手的很。
    這一年多的時間下來，他大部分的精力，實際上都在邊境的整飭上頭，不提明面上朝廷派出的御史官員，克服的重重阻力，就單說他在背后所做的謀劃，也是煞費苦心。
    先是用寧遠(yuǎn)侯府祭旗，威懾上下官員，再到讓朱儀暗中奔走，說服各家勛貴，拿到詳細(xì)的圖冊，
    甚至于，讓岷王府說動代王府，主動呈上隱匿之田。
    諸般布置，總算是獲得了一個還不錯的開局，金廉接了過去，自然是要一鼓作氣。
    邊將數(shù)量眾多，如果說不能順利將其震懾，那么，前期所做的努力，大半都要白費。
    金廉所做的，就是讓他們看到朝廷的決心，阻撓朝廷大政者，無論你的罪證確鑿與否，都會性命難保。
    正是這樣的決心和力度，才讓這次邊境的整飭，進(jìn)行的這么順利，這種略帶不講理的手段，朱祁玉作為皇帝，是不好用的。闌
    所以，得金廉來做！
    這一點，朱祁玉明白，金廉也明白，所以他明著張揚(yáng)，暗中謹(jǐn)慎，那一封封的密奏，就是他的為官之道。
    當(dāng)然，金廉的謹(jǐn)慎還體現(xiàn)在，他挑選來祭旗的人，都是罪行累累之人，換句話說，或許他們身上的有些罪狀，尚不能完全厘清，但是，隨便一條拿出來，都足夠讓他們死了。
    除此之外，在力度上，也把握的很好，既達(dá)到了威懾的效果，也沒有過多的放肆，這才是朱祁玉最滿意的。
    「七萬九千余頃，加上代王府和各家勛貴之前主動呈報上來的，大約有近十萬頃了，如此數(shù)量，應(yīng)與邊境實際軍屯數(shù)量相近。」
    朱祁玉擱下手里的奏疏，滿意的點了點頭，道。
    「金先生辛苦了，此番事了，我邊境官軍風(fēng)氣可正，屯戍恢復(fù)，邊軍戰(zhàn)力必會漸起，加之如今草原內(nèi)亂，數(shù)十年內(nèi)，我邊境可以安穩(wěn)，此先生之功也！」闌
    這話可謂極盡褒獎，聽著自然是舒服，但是，金廉又豈敢就這么受著，連忙上前道。
    「臣惶恐，此陛下英明決斷，朝廷上下一心之故，臣不敢居功。」
    「陛下明鑒，如今軍屯田土雖然收回朝廷，但是，后續(xù)事務(wù)仍不可放松。」
    雖然說花花轎子眾人抬，但是，正事還是要說的。
    神色變得微微肅然，金廉道。….
    「此次臣巡邊境，眼見各地將官，往往勾結(jié)地方仕紳，欺壓百姓，買賣民田，此次朝廷整飭，臣奉圣旨，已拿下一批情節(jié)嚴(yán)重的將官，但是，終究并非治本之策。」
    「此次整飭軍屯，按照兵部章程，為防佃戶驟失田土，而起民怨，故而，朝廷雖然收歸，卻未全面轉(zhuǎn)入軍屯，臣離邊境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少數(shù)仕紳試圖收買佃戶，以圖其利。」闌
    「朝廷耗費如此精力物力，終于清丈清楚，若無后續(xù)措施，恐?jǐn)?shù)年之內(nèi)，軍屯將再度崩壞，故而臣以為當(dāng)此之時，如何保障軍屯能為朝廷所用，為重中之重！」
    聽了這話，朱祁玉也收斂了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金廉所說對，雖然說經(jīng)歷了土木一役，但是，大明立國至今，至少對內(nèi)來說，控制力還是很強(qiáng)的。
    所以，這個時候清丈私墾田，整飭軍屯，并不算是太大的難事，只要朱祁玉這個皇帝決心夠強(qiáng)，愿意給予兵部，刑部，都察院等衙門足夠的支持，在執(zhí)行上并不算難。
    如果說，這道政令要是放在隆萬之際，想要推行，就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了，以張居正改革為例，就算不談他為了改革所做的種種積淀和準(zhǔn)備，單說改革本身，他就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而且，到了最后，也未能功成。
    這中間的原因復(fù)雜之極，但是歸根結(jié)底，一是因為時間越久，各地的鄉(xiāng)紳官員利益勾連越深，勢力越根深蒂固，二是因為，朝廷內(nèi)部問題叢生，對地方的控制力漸漸薄弱，一增一減之下，想要改革，必然是難上加難。
    所以，雖然這次收回了這么多的軍屯田土，而且只花了僅僅一年的時間，但是，這并不代表，朱祁玉的能力有多強(qiáng)。闌
    相反的，這個時候更應(yīng)該
    擔(dān)心的，是后續(xù)可能會出現(xiàn)的問題。
    清丈田土，贖買劃歸回軍屯，只是第一步，只要決心夠強(qiáng)，并不難做到。
    真正困難的，是如何讓軍屯恢復(fù)正常的運轉(zhuǎn)，或者說，這些田土所獲，不會再通過種種方式，被仕紳和邊將重新收入囊中，而是能切切實實的回到朝廷手中，用在官軍的身上。
    沉吟片刻，朱祁玉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陳鎰，道。
    「此事，第一要落在都察院的身上……」
    「如今朝廷對于軍屯的運作，已有章程，該收回的田土，也皆已收回，一切過去沉疴，皆已清除，不再有經(jīng)年累月而成的痼疾。」
    「因此，各官員，武將只需謹(jǐn)守本分，按照朝廷章程辦事便可，都察院監(jiān)察百官，當(dāng)加強(qiáng)力度，以防有人徇私舞弊，欺上瞞下，再有侵占，隱沒軍屯，欺壓佃戶之舉。」闌
    「吏部？」
    底下一眾大臣都在認(rèn)真的聽著，因此，朱祁玉剛一出聲，王文便立刻上前道。
    「臣在。」
    于是，朱祁玉道。
    「此番整飭軍屯，之前轉(zhuǎn)遷試職的諸多御史，可加緊考課，如若在此次整飭軍屯過程中，表現(xiàn)勤勉，立下功績之人，準(zhǔn)予解除試職，其余人等，視其情狀予以轉(zhuǎn)遷或重選。」….
    「除此之外，邊境各處，另增屯田御史五名，專司軍屯一事，具體的章程，加上對試職御史的考課，這兩件事，吏部會同都察院商議之后，向朕回奏。」
    為了整飭軍屯，吏部曾經(jīng)選授了一大批御史，補(bǔ)充到科道當(dāng)中，如今事情了結(jié)，這些人的去向，自然也該有個定論，這本是應(yīng)有之義。闌
    但是，增加屯田御史，就是意外之事了。
    不過，既然天子金口玉言，并非是在征詢他們的意見，王文自然也不會有什么異議，當(dāng)下，便和陳鎰二人上前拱手道。
    「臣等領(lǐng)旨。」
    「除了都察院之外，此事戶部和兵部，也需再上心些。」
    朱祁玉擺了擺手，示意二人起身，隨后便將目光放到了于謙和沉翼的身上。
    「如今軍屯雖被收歸，但是，耕種的仍舊是原來的百姓，這與朝廷設(shè)屯戍之意不符，所以，如何讓邊軍重歸屯戍，又不可影響百姓生民之業(yè)，這亦是重中之重。」
    「此事，戶部聯(lián)合兵部，也需盡快拿出一份章程來。」闌
    話音落下，一旁的沉翼頓時變成了苦瓜臉。
    這可不是個好干的活兒……
    如同天子所言，軍屯本質(zhì)上，是讓官軍自給自足，按照地區(qū)，防衛(wèi)任務(wù)的不同，部分官軍屯種，部分官軍戍守，二者相互輪換，最大限度的減輕朝廷的財政壓力。
    如今軍屯廢弛，漸漸全盤依賴于朝廷，所以，天子痛下決心要整飭軍屯，現(xiàn)在軍屯是清丈清楚的，該收回朝廷的，也都收回來了。
    可是，為了保證普通佃戶的生路，大多數(shù)的田土，并沒有回到官軍的手里，所以，這勢必是要繼續(xù)改革的。
    但是，問題就在于，天子既要重歸屯戍，又要解決這一大批百姓的生計，這不典型的既要又要嘛……
    而且，要說這在場的這么多人當(dāng)中，現(xiàn)如今最發(fā)愁的，就是沉尚書了。闌
    整飭軍屯，是利國利民之舉，但是，就拿邊境來說，按例贖買的田土，足有四萬四千余頃，兵部那邊的結(jié)果還沒出來，但是可想而知的是，只會更多。
    這么一大筆錢，要從戶部來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因此，躊躇片刻，就在于謙打算上前領(lǐng)旨的時候，沉翼到底還是硬著頭皮上前，道。
    「陛下，臣知軍屯歸戍乃是要事，但是，眼下國庫已經(jīng)要見底兒
    了……」
    說著話，沉尚書好好的給天子算了一筆賬。
    「……邊境各處，京中勛貴之家，各處宗室主動呈報的田土，按照朝廷章程，均需贖買，如今邊境各處還好，按照陛下旨意，為保邊境安寧，四萬余頃田土，有三萬余頃，皆已進(jìn)入贖買。」
    「但是，各宗室及京中勛貴之家，卻仍舊擱置著，朝廷對外說，是賬目龐大，尚未整理清楚，但是實際上卻是因為，國庫如今銀兩已然不足。」闌
    「如若此事不能解決，想要將收歸的田土重歸屯戍，恐怕十分艱難。」
    「而且……」
    抬頭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大臣，沉翼嘆了口氣，但是到最后還是不得不開口，道。
    「陛下明鑒，這兩年朝廷工程不少，雖然自從地龍翻身后，陛下已然下令停罷諸工程，但是，朝廷仍舊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tài)，這兩年之所以能夠?qū)捤梢恍写蟀刖壒剩际且驗楸菹轮亻_互市。」
    「然而，如今草原內(nèi)亂，和各部的互市時斷時續(xù)，轉(zhuǎn)過年來，等兵部這邊整理得當(dāng)，贖買之事便迫在眉睫，此事該如何解決，臣思之良久，卻始終不得良法，如若再不解決，恐怕后續(xù)推行大政時，便不得不停滯了……」.
    月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