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一盞清涼(1)
,珍饈傳 !
夜色悄然退去,天蒙蒙亮的時候,松江府漸漸從夜晚的沉睡中醒來。
華亭縣郡城以西,谷陽橋上販夫走卒來來往往,農(nóng)人挑在擔(dān)子兩頭竹籠里的雞鴨咕咕嘎嘎地叫著,撲棱棱振翅掙扎;菜農(nóng)推著一只輪子的雞公車(獨輪車),上頭堆著才從地里摘下來,仍帶著露珠的新鮮瓜果蔬菜,自淡薄如煙的晨霧中,嘰嘎嘰嘎地慢悠悠行來……
橋下城河清澈,緩緩向東流去。河上有打漁人家的小船,已升起了裊裊炊煙。
谷陽橋以東,有條清亮亮的笏溪,一側(cè)是景家堰,一側(cè)是大片、大片的灘涂。曾任江西南安知府的草書大家東海翁張弼張老大人,告老還鄉(xiāng)后,便居住在景家堰張家的宅子慶云山莊內(nèi)。
張老大人為官清正廉明,兩袖清風(fēng),歸老時,僅帶了一塊從南安府花錢買的大石頭回來,便立在慶云山莊的大天井里。老大人閑來無事,惟愛鉆研書法,并不愛走動。
然而老先生的一手草書寫得是跌宕怪偉,引得不少文人學(xué)子以及好字之人前來求字,甚至長跪在慶云山莊門前,只為向他老人家討教一二的。
老先生不得以,最后收了幾弟子,進(jìn)行指點教導(dǎo)。是以每日清晨,總能看見幾個年輕書生,道袍廣袖,頭戴唐巾,腳踩丹舄,輕搖折扇,身后跟著書童,悠然從谷陽橋上經(jīng)過。
離慶云山莊不遠(yuǎn),有處兩進(jìn)三院硬山頂?shù)恼樱骈熚彘g,以連廊相接,與左右鄰舍相毗的院墻內(nèi)種著幾株高大挺拔的枇杷樹,濃密的綠葉間已結(jié)了不少淡金色龍眼大小的枇杷果,很是誘人垂涎。
前院里一對老夫妻正將各種物事一一放到獨輪雞公車上,準(zhǔn)備出門,忽然一個梳著丱,身穿水綠色素紬窄袖褙子,下著一條素白色馬面裙,十二三歲年紀(jì)的女孩兒自中庭跑了出來。
推著獨輪車的老丈趕緊停下腳步,“小姐,莫奔。可是太太有什么事吩咐老奴的?”
那女孩子跑進(jìn)前院,停下來,歇了口氣,這才道:“湯伯,我同你一道去。”
老丈一愣,他身旁的老婦連連擺手,“珍姐兒,這如何使得?使不得!使不得!怎能叫小姐去拋頭露面……”
小女孩一笑,露出兩顆虎牙來,“湯媽媽且放寬心,我已經(jīng)稟過母親。如今母親病重,無法下廚,你又要留在家中照顧母親,湯伯一個人,如何照應(yīng)得過來茶水?dāng)偅俊?br/>
這小女孩正是這家寡居的女主人曹氏的獨女,姓余,名亦珍,乳名珍姐兒。
曹氏二十歲上沒了丈夫,當(dāng)時女兒亦珍只得三歲。曹氏夫家早沒了人,娘家只剩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yuǎn)親,她們孤兒寡母,家中三兩個老仆,一點積蓄,如何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立足?曹氏思來想去,覺得不是長久之計,遂變賣了在京郊的小宅院,帶著女兒亦珍,同不愿離去的老仆一家,千里迢迢往松江府投奔姨表舅親而來。
怎料到了松江,才現(xiàn)姨表舅一家早已是人去樓空,聽說是女兒嫁了泉州一個富商,舉家遷往泉州去了。
曹氏無奈,又不想女兒亦珍再受那長途奔徙之苦,便歇了投親的念頭,在松江華亭景家堰沿河置了這座兩進(jìn)的宅院,定居下來。
這曹氏旁的本事沒有,卻能燒得一手好菜,尋常的蔬菜蛋肉,交到她的手里,也能置出一桌極其豐盛的菜肴來。偏偏曹氏卻道這不過是婦人內(nèi)宅的尋常手藝,實是沒有拿出去謀生的道理。
可是家里這點積蓄,買了宅院,便也所剩無幾,早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曹氏同老仆一家商量再三,最后決定每天由曹氏先在內(nèi)宅做好了茶水和茶果,然后由老湯頭在谷陽橋橋頭支個茶水?dāng)偅u茶水點心,掙點過日子錢。
彼時亦珍年幼,只會跟在母親曹氏身后,模仿母親的樣子,從新鮮果子里將個頭小,賣相略次一等的挑出來,放在一邊,時時還會得偷吃一兩個果子。
曹氏也不拘著她,任她在一旁玩耍。日子久了,耳濡目染,亦珍竟也將母親的手藝,學(xué)了一個大概。
曹氏本打算讓女兒繼續(xù)無憂無慮地過一年,待滿了十四歲,再手把手地,將自己娘家嫡支傳下來的廚藝教給她也不遲。
不成想,開春以后,她染了一場風(fēng)寒,雖延醫(yī)問藥,卻一直不見大好,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因少了曹氏拿手的烏梅湯,茶攤的生意立時便蕭條了很多。眼看著家中現(xiàn)銀一點點少了,曹氏心中焦慮,強(qiáng)撐病體,起來操持料理茶攤的活計。
亦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母親是這個家的主心骨、頂梁柱,若是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亦珍想都不敢往下想。她不能流露出自己的茫然彷徨來,教母親操心,只獨自在夜里思來想去。想了兩天,亦珍忽然有了主意。
她跟在母親身后,看母親如何挑選材料,精心烹制茶湯,看了十年之久,這些步驟早已深深烙印在她腦海之中,弗如由她接替母親,烹茶熬湯,不致使家里的茶攤無以為繼。
亦珍覺得此事可行,遂小心翼翼地,趁在母親床前,伺候她吃藥的間隙,把自己的打算,同曹氏略略提了提。
曹氏沉吟片刻,竟是點頭應(yīng)允了。
“不過為娘有兩個條件,你需得答應(yīng),不然此事便作罷,從此休得再提。”曹氏說這話時,面上顏色十分嚴(yán)肅。
亦珍點一點頭,“母親請說。”
“出門在外,要聽湯伯的話,不可因見了草市繁華熱鬧,便擅自跑去玩耍,此其一;遇事切記不可強(qiáng)出頭,寧可忍一時之義氣,回來再做商議,此其二。你應(yīng),還是不應(yīng)?!”
“母親,女兒省得。”亦珍跪在母親床前的踏腳上,輕輕握住曹氏的手,“女兒答應(yīng)母親,一定做到。”
曹氏這才露出微笑,用略微枯瘦的手,摸了摸亦珍的頭頂,“我的珍姐兒長大了呵……”
亦珍得了母親曹氏應(yīng)許,一晚都沒睡踏實,天蒙蒙亮便起來了,輕手輕腳地下了地,自己到后院的井里,提了半桶水上來。
亦珍倒了一半水在后灶的鑊子(半圓底大鍋)里,生了火,將半鑊子水燒開了,用葫蘆瓢舀了一點,兌在盛了井水的青色粗瓷碗里,以楊枝蘸了用細(xì)辛并茯苓、荷葉等藥材,連同青鹽,一并裝在竹筒內(nèi),燜燒得來的牙鹽,和了柳枝、桑枝等熬的牙膏,細(xì)細(xì)地擦了牙,漱干凈后吐在后院院角一處青石砌成的小池子里。
那小池子底下有個洞,通向墻外一條雨天排水用的溝渠。
亦珍洗漱完畢,便挽了袖子,自灶間陰涼處的櫥里,取出一只黑黝黝的烏金釉瓷甕來。揭開瓷甕的蓋子,亦珍拿干凈筷子,夾了五十枚烏梅出來。又將蓋子密封好,原樣放回去。
這烏梅是用舊年五月里采的,將熟未熟,比杏子略大的青梅,以百草煙熏得的。今年的新梅還未得,亦珍打算過兩日就去縣外的梅子林看看。
亦珍洗干凈烏梅,將烏梅都對半剖開,才方下到鑊子里,另加了冰糖,打算開始熬制酸梅湯,老湯頭家的也已經(jīng)起身,到后院來汲水。看見她坐在小杌子上守著灶臺,湯媽媽一驚:“小姐怎的不把老婆子叫醒?”
亦珍笑一笑,大眼睛彎成兩道月牙似的,“我這不是打算熬酸梅湯么?不把你叫醒,若萬一不成,也沒人笑話我不是?”
湯媽媽嗔怪地輕瞪,“小姐這說的什么話?老婆子哪里能笑話小姐?這種生灶燒火的事,還是交給老婆子罷。”
“生灶燒火且難不倒我。”亦珍頗有些自得。
湯媽媽放眼一看,果然灶膛里柴火吡剝作響,火燒得旺旺的。
湯媽媽心中感慨。她家珍姐兒,原也是老爺太太的掌上明珠,若不是老爺……
想到這里,湯媽媽暗暗嘆息,隨后打起精神,挽了衣袖,走近灶臺,“小姐在一旁歇著,爐灶老婆子替小姐看著,小姐只管掌著火候時間。”
亦珍也不堅持,將小杌子和手里的蒲扇讓給湯媽媽,自去尋了一只笸籮,將一罐子大棗兒倒在笸籮上頭,端起來左右搖晃,均勻鋪在笸籮上頭,按大中小三等挑揀,分開放在油紙包里。
湯媽媽趁機(jī)用另一個灶眼上的小鍋燒了一鍋泡飯,又煨熟兩個雞蛋,并自醬菜壇子里取了三條醬瓜,拿井水沖洗干凈后,以小銀剪子鉸成小塊,盛在青花小碗里,再捏一撮砂糖撒在上頭,滴幾滴芝麻油,攪拌均勻了,放在一邊。
亦珍分揀完了大棗,走到灶邊,揭開鑊蓋看了一眼,見里頭的烏梅肉同冰糖已經(jīng)熬得化開來,一鑊子水已經(jīng)燒得只剩泰半,顯得十分濃稠,這才舀了一勺倒進(jìn)小碗里,試了試味道,又招呼湯家的,“湯媽媽,你來嘗嘗看,味道和母親做的酸梅湯像不像?”
湯媽媽趕緊在圍裙上抹了抹手,另取了一柄湯匙,舀了一勺酸梅湯喝,隨后迭聲稱贊:“小姐熬的酸梅湯,已深得夫人真?zhèn)鳎崽疬m口,待晾涼了,定會更加好喝。”
亦珍抿唇而笑,“湯媽媽你哄我呢。”
亦珍有自知之明。她這是第一次熬酸梅湯,一切全憑記憶,手上功夫卻是極生疏的。
湯媽媽聞言,敦實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狡黠的笑來,隨后看了眼天色,便將燒好的泡飯盛到碗里,連同煨熟的兩個雞蛋,同一碟醬瓜一道,放在暗花纏枝寶相蓮紋的漆木托盤中,端進(jìn)內(nèi)宅曹氏的房間。
亦珍將大鑊里的酸梅湯分別裝在兩個干凈四耳黑釉帶嘴兒酒缸里,缸口同嘴兒上以細(xì)紗布蒙著,以免蠅蟲循著甜香氣味飛來,落進(jìn)缸里去。
亦珍有條不紊將一應(yīng)事物準(zhǔn)備就緒,這才洗干凈手,來到母親曹氏屋里。
曹氏不過才三十不到的年紀(jì),皮膚白皙,因在病中,所以并無血色,顯得十分蒼白,清眉秀目,鼻如懸膽,只唇型略方,整個人便顯得有些固執(zhí)。
亦珍眉目生得肖似曹氏,惟獨嘴唇,大抵是隨了父親,豐潤飽滿,即使表情嚴(yán)肅,嘴角也仿佛微微帶笑。
曹氏見女兒進(jìn)來,眼里露出笑意來,朝亦珍招招手,“珍兒。”
亦珍三兩步走到母親床邊,伸出雙手,將湯婆子手里端著的飯碗接過去,“湯媽媽也去吃早飯罷,母親這里,有我伺候。”
湯媽媽看了曹氏一眼,見曹氏沒有反對不悅之色,這才行了一禮,“夫人、小姐,老奴先下去了。”
亦珍在母親床榻前,親手伺候母親曹氏用過早飯,又從母親床頭的黃花梨木夜壺箱上取過茶盅,自茶壺里倒了一盅溫水,伺候母親漱口。
曹氏漱完口,以絹帕印了印嘴唇,然后伸手摸一摸女兒烏黑油亮的頭,慨嘆:“我家珍姐兒長大了,會照顧人了。”
隨后從枕頭下摸出一只繡著卍字紋的荷包,交在女兒手里。
亦珍捏在手心里,感覺是一荷包銅錢,“母親——”
曹氏輕輕將她的手合攏,包住亦珍的手,“娘親既答應(yīng)了,讓你同湯伯一道去茶攤,總要為你考慮周全。這點錢你帶在身上,若收攤收得早,回來時,買點自己喜歡吃的、玩的。”
又以手背熨一熨女兒嫩豆腐似的臉頰,“去罷,免得趕不上,又要等明天了。”
亦珍蹭了蹭母親的手心,這才從床榻前起身,“母親在家,好好休息,我這就出門去了。”
曹氏望著女兒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漸漸變得凝重</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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