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程氏一族
    程浩然沉默良久,忽回首看了一眼。童毅等人起身一禮,退至十余丈開外。
    楚錚猶豫了下,對許唯義等道:“你們也退開吧。”
    等眾人都走遠了,程浩然道:“楚將軍,聯(lián)秦攻趙一說其實并非出自程某之口,不過此事再做辯解已無意義。當(dāng)年我程家突遭大難,近萬族人被誅殺殆盡,若說程某等人對趙國無怨恨之心純屬虛言。試想倘若楚氏一族也遭此不幸,將軍該如何處之?”
    楚錚沉聲道:“在下至少不會借異族之力為已復(fù)仇。”
    程浩然輕嘆一聲:“楚將軍,你誤會我們程家了。”
    “誤會?”楚錚雙眉一揚。
    程浩然緩緩說道:“程某曾祖父程通雖為程氏族人,但久居北疆,如令尊太尉大人一般,亦是出身旁系,因在軍中作戰(zhàn)勇猛立下不少戰(zhàn)功,這才被京城程家看中,不到三十便已升至偏將一職。可曾祖他老人家對京城程家所作所為向來頗有微辭,認為長此下去,終有一日。董程兩家會與皇上兵戎相見,因此在程氏一族如日中天之時就已著手安排退路。武帝二十一年秋,曾祖察覺北疆營兵力調(diào)動異常,心知大難將至,便帶著北疆兩郡的族人離開大。臨行前,族內(nèi)曾有人勸說曾祖:趙國既如此對待我程氏,我等何不投靠西秦,定可受重用。楚將軍可知他老人家如何回應(yīng)?”
    楚錚心中一懔。拱手道:“請程先生道來。”
    “曾祖答道:趙國不容我程氏,我等離開就是了,但我程家歷代皆為大趙臣子,豈可轉(zhuǎn)投西秦?”程浩然輕聲道,“于是,我程氏一族幸存者在曾祖率領(lǐng)下。一路西行,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來到阿爾泰山,從此定居于此,距今已經(jīng)近百年了。”
    楚錚想了想,忽道:“聽程先生所說,令曾祖程通程將軍對我大趙雖有怨恨之意,但無復(fù)仇之心,可此番突厥犯我北疆,程氏一族為何多有作為虎作倀助其入侵我中原之舉?”
    “曾祖到了阿爾泰山后,一次偶然中結(jié)識了突厥大可汗。并深得其賞識,最高曾任類似中原朝廷內(nèi)兵部尚書一職。為報突厥大可汗知遇之恩,我程家子孫為前后五位大汗效力,打下了一片大大地疆土。楚將軍生長在中原恐怕還未必知道,外面的天地竟是如此廣闊。突厥國土之遼闊,已經(jīng)遠超秦趙兩國之和,縱使與整個中原相比亦是相差無幾!”
    楚錚不由點了點頭,突厥的確是前世古代歷史上曾經(jīng)最強大的幾個國家之一,他們的后裔也就是土耳其的一位總統(tǒng)曾放出狂言:“大突厥地利益區(qū)應(yīng)從亞得利亞海直到中國的長城。”此言雖然被人視為笑談。但古突厥的輝煌由此可見一斑。
    程浩然卻有些詫異了,對他的話眼前這楚將軍居然無動于衷。要知道自漢代以來,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國自居。從不把周圍鄰國放在眼里。程浩然出使西秦,發(fā)現(xiàn)秦國對北疆草原之外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朝中大臣都沒聽說過突厥這一名字,更不會想象到突厥的疆土大到何種地步。(這段話并非杜撰,有興趣朋友可以查一下南北朝后期和隋朝初年的地圖,那時整個突厥比中原大多了。不過本書中歷史已經(jīng)改變,因此與實際史書所載大不相同。)
    程浩然只好繼續(xù)說道:“曾祖臨終前幾年意識到,日后大而一統(tǒng)的突厥如若東進,定對我中原故土威脅極甚。因此立下遺言,我程氏子孫想方設(shè)法不可讓突厥踏入中原北疆半步。幸虧前些年以匈奴為主的北疆諸部頗為強盛,而突厥向來采取五可汗分立治國,彼此牽制良多,也沒有必勝把握,我程氏一族因此亦不負曾祖遺愿。”
    楚錚簡直不可思議,如果程浩然所說是真,那程氏一族不但不是賣祖求榮的漢奸,反倒是中原百姓地大恩人了?
    “程先生說了這么多,可仍未解程氏一族為何欲助突厥攻我大趙一事。”楚錚問道。
    “人心難測啊。”程浩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憋出這么一句話來。
    “人心難測?”楚錚忍不住撓了撓后腦勺,“愿聞其詳。”
    程浩然道:“我程氏一族本打算不再回中原,世代在阿爾泰山終老。可我程家在當(dāng)?shù)禺吘故峭鈦砣耍瑸榍笞员牟粎⑴c突厥內(nèi)部之爭,只聽從大可汗之命。沙缽略乃大可汗指定繼承者,因此我程氏一族三年前起為他效力,卻不料突厥內(nèi)亂,達頭可汗聯(lián)合其余幾位可汗突襲沙缽略部,東突厥不敵,無奈只能東遷,我等也隨之來到北疆。”
    “看著中原故土近在咫尺,我程氏族人無不感慨萬端,而沙缽略可汗對中原的繁華富庶亦是向往已久,便召集我等商議,要我程氏族人助他,欲學(xué)二百年前胡蠻那般揮師南下,事成之后愿與我程氏族人劃江而治,共享天下。此時距曾祖去逝已有五十余年,他老人家的遺言已被不少族人拋之腦后,就是程某,聽了沙缽略可汗所言,想到我程氏一族有望入主中原,也不禁怦然心動!”
    “程某知道長江以北乃是秦趙兩國的疆土,一時鬼迷心竅請纓前往咸陽,欲勸說秦王按兵不動以便突厥分而攻之。”程浩然臉色一紅,“不想秦王卻毫不為我所動,一番豪言擲地有聲,直叫程某無地自容。”
    “秦王鄭炯是如何說的?”楚錚頗有些急切地問道。那日薛方仲只是說了有突厥使臣到過咸陽,而具體詳情并未提及。對這個可算“情敵”地一國之君,楚錚向來比較感興趣。
    “”
    “朕之英名定會永垂青史,萬載傳頌!而你,程無彥,定被千萬人唾罵,永世不得翻身!”
    程浩然聲音低沉。將秦王當(dāng)日所說的全部道來,最后一段話幾乎是一字一頓。楚錚直聽得熱血沸騰,脫口贊道:“說得好!”
    程浩然如若未聞:“這末了幾句如晴天霹靂一般在程某耳邊回響不絕,之后數(shù)月即便是夢中程某亦時常回想起秦王所言。那日程某如行尸走肉般,又被帶到程姓始祖宗祠內(nèi)。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程某羞愧欲死,先祖程大將軍何等的英雄,追隨趙國太祖浴血百戰(zhàn)將胡蠻驅(qū)出中原,而我這不肖子孫竟想要引狼入室,助突厥肆虐我中原百姓。簡直禽獸不如。”
    程浩然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
    楚錚看著他,對他的話信了七八成。人人都有羞愧之心,而且這世界地中原大地并沒有經(jīng)歷五胡亂華,后漢雖也是被胡蠻所滅,但不到二十年就又被趕出去。即使有些貪生怕死之輩為虎作倀,但在趙秦齊吳四國建朝后都被誅了個干干凈凈。漢人因此極為自傲,程氏一族雖不得已與突厥人為伍,可心里未必就看得起這些胡人,從他們雖身穿胡服可仍梳著發(fā)髻。而不象突厥那般將頭發(fā)編成一條條小辮就可以看得出來。
    “程某回到突厥后,便嚴令族人不得再心存此念,家父亦頗為贊同。道若借胡人之力復(fù)仇,就算能問鼎九五之尊又如何?史筆如刀,我程氏一族定會遺臭萬年。可世家大族總有那么一兩個敗類,沙缽略不知從何知道了此事,將程某召去。程某不便明言,只是對他道東突厥再強亦不過與當(dāng)年地胡蠻相仿,而中原四分而治之后,長江以北受創(chuàng)最深,兩百年來秦趙兩國僅以中原三成的人口對抗胡蠻。卻始終能拒敵于長城之外,絕非僥幸所致,東突厥就算傾盡全力恐怕也未必是北疆秦趙聯(lián)軍地對手,更勿論進軍中原了。沙缽略以為程某只是敷衍于他,便提議將小女阿秀許配給他第三子都藍,兩家結(jié)為秦晉之好,卻不想阿秀暗中早有了意中人,連程某這做父親的都不知曉,直至她與童毅逃離后才發(fā)覺他二人有私情。”
    “阿秀從小受盡寵愛,以至過于任性。”程浩然嘆了口氣,拱手道:“幸虧遇上了楚將軍,不然落入胡蠻手中定是生不如死,程某在此多謝了。”
    “此乃份內(nèi)之事,程先生不必客氣。”楚錚還了一禮,言歸正傳,“程先生既心懷故國,可否告知東突厥面對當(dāng)前局勢應(yīng)采取何種舉措?”
    程浩然看了楚錚一眼:“楚將軍最擔(dān)心的恐怕就是東西突厥合并實力大增吧?”
    “不錯,此舉對我最為不利。”楚錚坦然承認道,“但縱然如此,我趙秦聯(lián)軍也未必就怕了。”
    程浩然點頭道:“想那秦王身為一國之君亦能有與敵偕亡的氣魄,更毋論底下的軍士和百姓了。請楚將軍放心,程某已決定竭力勸阻沙缽略沙缽略向達頭可汗稱臣,連說詞都已想好了。”
    楚錚眼睛一亮:“可是‘將軍迎操,欲安所歸?’”
    程浩然一愣,笑道:“楚將軍果然文武全才,與程某想到一塊去了。”
    楚錚所說的這段典故就是三國時期曹魏進攻東吳,東吳大臣畏懼者甚多,勸孫權(quán)投降,只有魯肅說道我如果投降了,以我的名望曹操想必會把我送還鄉(xiāng)里,從小吏做起,然后逐漸升官,到最后仍然不低于州郡一類的職位。將軍您迎順曹操,會得到一個什么歸宿呢?
    “沙缽略在東突厥聲望極高,達頭可汗想要統(tǒng)一突厥就決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程某想沙缽略也應(yīng)明白此處。只可惜秦趙兩國分庭抗禮而非一統(tǒng),不然叫東突厥向我漢人稱臣亦非難事。”程浩然猶豫了下,道,“楚將軍,北疆胡蠻已經(jīng)勢微,突厥既是已經(jīng)涉足此地,日后定是中原心腹大患,難得其族中正處內(nèi)亂,程某覺得扶弱鋤強才是正道。”
    圖窮匕見了。楚錚暗想道,說到底程氏一族是因為已不容于趙國,東突厥是他們唯一安身之所,程浩然才會如此上心吧。
    不過沖他們寧愿遠走西域也不投靠西秦這一點上就幫他們一把吧。但要是東西突厥真打起來了那就一切免談,無論趙國或秦國都很樂意袖手旁觀最后來收拾殘局地。不過那達頭可汗想必也不會是個蠢材,這種情況出現(xiàn)地機率微乎其微。
    楚錚沉吟片刻,道:“程先生說的不錯,可此事并非在下所能定奪,需我趙秦兩方商議后方可決策。”
    程浩然一皺眉,但此刻也別無他法,只好道:“請楚將軍多費盡心了。”
    楚錚起身道:“在下盡快返回大營向統(tǒng)領(lǐng)大人稟報。嗯,程先生可否派人與在下同去,有事也好讓他通知程氏一族。”
    程浩然指指遠處的童毅:“就讓此人和程某另一家將劉峻隨楚將軍去吧,他若是留下,家父非將他扒皮抽筋不可。”
    咦,程浩然對童毅不錯啊。難道見生米煮成熟飯就索性納他為婿了?
    “那阿秀姑娘”
    程浩然悵然道:“沙缽略暫時雖無心過問此事,但讓阿秀回突厥大營終是不妥,煩請楚將軍替程某照料她一陣吧。”
    楚錚點點頭,程浩然此舉恐怕也是為了顯示他的誠意,不過這話聽得有些別扭,把我當(dāng)保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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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臨淵身為欽差,又是禮部侍郎也可算朝廷重臣了,何況還有一個大內(nèi)總管連奇同行,照理他二人離去時北疆大營眾將應(yīng)該列隊相送。但梁臨淵自感重任在身,又是一大早起程,便婉言謝絕了。樊兆彥等人對他亦并無好感,也樂得省事,但孟德起身為大營統(tǒng)領(lǐng),禮不可廢,因此第二天一早,仍親自到營門為二人送行。
    一陣寒暄過后,孟德起道:“此事就拜托梁大人了,孟某在北疆恭候朝廷旨意。”
    梁臨淵應(yīng)是,正要告辭,忽聽不遠處大營門口傳來陣陣吵鬧聲。
    孟德起心中不快,對身邊親兵吩咐道:“去看看是何人當(dāng)值,怎么這般喧嘩。”
    不一會兒,親兵回來稟報道:“統(tǒng)領(lǐng)大人,方才是一人自稱從京城而來要求見楚參將。營門校尉告訴他楚將軍不在營中,他又要見禁衛(wèi)軍地副將鄧世方,按軍規(guī)鄧副將沒有軍令不得出營門,那人卻道營門校尉是故意刁難他,因此吵了起來。”
    孟德聽是京城來人,猶豫了下道:“將他帶過來。”
    “遵命。”
    親兵將那人帶了過來,孟德起見此人不過二十出頭,滿身塵土,眉宇間竟然有幾分熟悉,正感奇怪,身旁梁臨淵卻勃然變色:“是你?”
    “哎呀。”那人一拍額頭,“我怎忘了梁大人也在北疆大營呢,早知報梁大人的名號就不必那么麻煩了。”
    梁臨淵卻無心與他說笑,森然道,“楚原!你身為禁衛(wèi)軍參將,孤身一人到北疆作甚,可有軍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