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是我的錯
沒節(jié)目的幾個老師都在安排自己班的小孩,等輪到自己班,才帶隊去禮堂。
我在向日葵班外面等著,衣服已經(jīng)送到了。
朱二婷正拍著手強調(diào):“要笑啊,大家都笑起來,哎,對,讓小朱老師看看是誰還沒有笑,開心一點啊,下巴抬高,對——”
藝涵站在最前面最中間,像一朵嬌艷明媚的向日葵,笑得非常努力,臉頰兩團肉不斷往上擠,齜牙咧嘴,好像朱二婷揍了她一頓似的。
我往門口一站,藝涵的笑容就真摯了不少,朱二婷低頭用掌根托她的下巴,端詳了一下,夸獎?wù)f笑得很不錯,大家都看藝涵的笑容哦。
《不愛吃胡蘿卜的兔子》講一只兔子為了治好自己媽媽的眼睛踏入森林尋找胡蘿卜大王,和西藍花,菠菜等其他小孩不愛吃的蔬菜成為了好朋友,最后大家一起打敗了胡蘿卜大王,胡蘿卜大王發(fā)射了胡蘿卜素光波,治好了兔子媽媽的眼睛,最后所有蔬菜和兔子一起手拉手跳舞。
這個故事的本質(zhì)是朱二婷對這些小孩的殷切盼望,她希望所有小孩都不要挑食,把這些富含維生素的好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吃掉。
中午吃飯的時候朱二婷探頭監(jiān)督,像個監(jiān)督高中學(xué)子的班主任,撅著屁股在后門玻璃上看誰吃得吞吞吐吐。但小孩挑食是難免的,藝涵本人就不愛吃胡蘿卜,咖喱里面的胡蘿卜都剩下來了,我低頭看她,她抬頭看我,大義凜然地把胡蘿卜塞進嘴里,一著急就嗆住了。
我們培訓(xùn)過海姆立克急救法,倒也沒慌亂,一會兒藝涵把胡蘿卜吐出來了,我估計她這輩子對胡蘿卜的陰影更深了,看看她吃得比較干凈只剩胡蘿卜,就要開始收餐盤。
沒想到藝涵倔得很,僅此一次之后就決定和胡蘿卜死磕到底,還要去吃,被我攔下了。
后來聽藝涵媽媽說,孩子回家后就開始啃胡蘿卜,說這是把她嗆到的壞東西,她要勇敢地吃,直到這東西再也不能傷害她為止。
這種辦法讓我對藝涵刮目相看,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見小孩跑進來都覺得像個小英雄。
沖呀!向胡蘿卜宣戰(zhàn)!
晚上給鄭寧寧準備禮物的時候,特意多放了一張有胡蘿卜圖案的賀卡。
鄭寧寧的忌日臨近。
每年我都準備若干小禮物,算著鄭寧寧的年齡,今年該是十四歲,正是青春叛逆時期,又是少女漸漸長起,我想寫封信,最后也只是寫了個開頭就揉了。
22號近在眼前,在能縣的喪葬風俗里有一個說法,死去第七年,亡魂還要最后回一次家,家人在忌日的前七天就開始準備迎接,亡魂會吃一吃家里的飯食,所以這七天家里都會多炒幾個菜,或者包餃子,晚上狠狠地燒紙,把思念化作一把紙錢燒得臉面發(fā)黃鼻孔沾灰,我沒有燒紙的習(xí)慣,鄭寧寧也不認識我家,我沒有費這個勁,只依舊準備在忌日當天去墳頭看望。
我還會去帶著禮物看望鄭寧寧的奶奶,老人家孤苦一人每天撿垃圾為生,我每次帶的禮物老人都不喜歡,她不會領(lǐng)情,我為她干活之后她就把我趕出家門。
每年的5月22日我都是這么度過。
現(xiàn)在鞋盒子里面已經(jīng)有了胡蘿卜賀卡,艾莎的貼紙,剩下的東西慢慢補充。
蓋好盒子,收好禮物彩紙緞帶歸類放進抽屜里,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
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不看貓眼的習(xí)慣,貼著門問:“誰?”
“申通——”對面拉長了聲音,我這才透過貓眼確認對方翻著白眼拿著快遞箱,這才開了門接過,快遞員一轉(zhuǎn)身,露出他身后的人,像一對春餅撕開一張還剩一張,這一張面無表情,依舊拎著一個家興超市的塑料袋,身上還是那件沒有換的黑衛(wèi)衣。
但洗過了,身上沒什么味道。
甘玲看著我,毫無鋪墊地直接從塑料袋里拽出手機,好像默認了我知道她要干什么。
這次手機直接是開機的,我低頭一瞥,居然換了一個新的。
上一個身負重傷終于光榮退休,這一個套了殼,我不研究手機,看不出牌子,但看得出至少屏幕光滑亮麗。這一個手機和上一個手機的區(qū)別就像我和甘玲一樣,并排放在一起誰都能看得出我衣食無憂而甘玲風餐露宿。
她要給我看照片,她走街串巷拍的那一堆。
我有點兒抗拒,站在門口,扶著門直接閉上了雙眼。
閉著眼面對甘玲,顯示出我的不配合,但我知道甘玲不會善罷甘休,果然我剛閉上眼睛,腦袋上忽然被套上了個塑料袋。
我條件反射地睜開眼要去抓,但我剛睜眼,甘玲就抽走了塑料袋,一下子把手機舉在了我眼前,橫屏展示她偷拍的商場員工:一個扶著水果推車的男人,穿著家興超市的制服。看我沒反應(yīng),立即滑到下一張,家興超市一個路過的男客人,陪著老婆不耐煩地看衣服。
看來她是蹲點在家興超市了。
我也不好再閉上眼,像是被抽了骨頭似的靠著門,隨門合頁來回晃悠,有點兒無力地把眼皮抬起來:“你拍了多少?上次的,我還沒有看完。”
甘玲面無表情:“一千二百七十一張。”
她要是對人數(shù)模棱兩可我還能理解為這個女人絕望了不得不去大海撈針,現(xiàn)在她吐出這么精確的數(shù)字就讓人感覺她是認真的,她真的擺好一切架勢要在能縣的三十萬人里撈出那一個具體的人。
若兇手提前出獄了,就一定會在能縣嗎?或者去芃縣了呢?或者去旁邊的明縣俠縣征縣或者干脆直接藏在村子里十來年不出來一次——
我深吸一口氣,也有點兒沒辦法了。
“行。”
已經(jīng)預(yù)見到了這個女人找了十年沒找到終于發(fā)瘋遷怒,一刀嚯死我的未來。
我側(cè)身讓開:“進來吧,在門口堵著不好。”
家里沒收拾,我轉(zhuǎn)身把我給鄭寧寧送的禮物盒子端起來,它高得塞不進抽屜,我就轉(zhuǎn)身放進了臥室,甘玲也沒有看我的裝飾,只是平靜地從門口往前踏了一步挪進我的家門,踩在地墊上一動不動,我看著地板的格子,覺得此時此刻要按住屏幕蓄力很久才能讓她跳到沙發(fā)面前的地毯上。
關(guān)了門,甘玲終于往前挪了一步,雙眼低垂,完全沒有看我家陳設(shè)的意思。
我家也沒什么陳設(shè),我一個人居住,進來就是鞋架,面朝沙發(fā)和地毯和電視柜,還有一個木質(zhì)茶幾,平時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做手工,零碎東西就堆在電視柜和茶幾上。
我從臥室出來,甘玲站到了沙發(fā)后面,和沙發(fā)不熟,保持一拳的距離,手上拿著手機,噼里啪啦地戳了會兒,然后遞給我。
新手機讓甘玲的意圖和舉措浮出水面,給她大海撈針的工作提升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效率。
相冊中除了微信和支付寶與地圖和網(wǎng)盤之外沒有任何第三方軟件,相冊一打開就是以地點區(qū)分的視圖,甘玲點開家興超市,重新浮出一張員工的臉,我判斷甘玲是躲在圓白菜后面對著人家拍攝的,畫面中一半是綠的,這人遲早要被警察抓走。
我沒什么表情,看甘玲刷刷刷翻過,我端著手機,甘玲在我對面,眼神不斷在我和手機屏幕之間切換,像是在打一場精彩的電競比賽,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
家興超市少說有二百張,我故意劃拉了一下照片看拍攝時間,估算這人至少蹲了一個小時。
不由得嘆了口氣。
甘玲倒是不會被我這口氣吹得放棄什么,平靜地全選,嘩啦一下傳到網(wǎng)盤然后咔嚓刪除。
“已經(jīng)確認過的,也要留著嗎?”我揉揉酸澀的眼睛,覺得我們對著一個手機杵著看半天不太好。
甘玲并沒有回復(fù),只是低頭又戳了片刻,打開了第二個地點。
掃過了三個地點,我感覺自己像條排雷犬,兢兢業(yè)業(yè)地給甘玲排除掉各種懷有隱患的男人,但我畢竟不如排雷犬訓(xùn)練有素,眼珠子酸澀,口干舌燥,終于閉上眼,跌回沙發(fā)。
“我看不動了。”這是實話。
甘玲并不相信,輕車熟路地從褲兜里把美工刀推出來,放到我脖子上威脅我。
“真的。”我有氣無力地保證了一下,甘玲就把刀收了回去,威脅得格外兒戲。
我陷在沙發(fā)里,四周像一團云把我包裹,過度用眼之后兩個眼珠子直接罷工,眼前五彩繽紛地閃過各種男人的臉,只好強行睜開,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有沒有想過,我看到一個男人的照片眼神有變化,不一定因為這個人是兇手,也可能因為我只是認識,比如說,你拍到我前男友,或者某個經(jīng)常看見的學(xué)生家長,或者你拍到了我們保安大爺……我不可能只認識兇手一個男的。”
“我會自己判斷。”甘玲的聲音還是很平靜。
“昨天晚上你沒在沙發(fā)上,你有地方去,后來你發(fā)燒好了,你洗了衣服。那天為什么要在我們小區(qū)外面睡覺?”我給她看那么多照片絕不是白看,我一定要換到對方的信息。
甘玲做了個在我看來不像是她會做出的動作。
她抬起袖子聞了聞,眼神平滑地落在我臉上,卻什么都沒說,慢慢眨了眨眼。
“為什么啊?”我窮追不舍。
甘玲仍然維持著審視我的姿態(tài),眼睛微微眨著似乎在思考,但終于露出了一點她獨有的嘲諷的皮笑肉不笑:“你少管。”
“我不會看你的照片了。你出去,我還有工作。”
我豁然站起來,不知道哪里來的膽氣,拽住了甘玲的衛(wèi)衣帽子,把這個女人推到了門口。
在我開門打算像扔一袋垃圾一樣把她扔出去的時候,甘玲忽然說:“良心。”
“啊?”我死死揪著這人的衣領(lǐng)。
“寧寧死在你面前。你的良心,一直過不去。”
甘玲之前問過我的問題,她自己解答了。我有種被當眾讀日記的惱怒,格外用力,狠狠地把甘玲推出去。
“出去,我下次不會開門了。”
甘玲被我推搡出去的一瞬,她那雙時刻都陰沉如黑霧的眼睛終于露出了點兒淚光。
我停手,甘玲噗嗤一聲笑,可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忽然抬手用掌根捂上了她自己的眼睛。
然后她背對了我。
我扶著門有些無措,但還是狠狠地關(guān)上了門。
外面終于傳來一句自白:“你表現(xiàn)得好像,寧寧死是你的錯一樣。”
“聽不見!”
“其實是我的錯。”
我聽見了。
咚——甘玲又開始瘋狂砸門,我沒等她敲太多下,狠狠拉開門。
“我不會聽人懺悔!我聽夠了!你知道當時什么樣子?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的錯,是我的!直接的原因,因為我瞎了聾了傻了!兇手是我放進幼兒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