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會說的
天氣一熱,園長大手一揮,給我們下發(fā)了通知。
光明幼兒園今年的學前班畢業(yè)又要準備起來了,幼兒園升小學,家長們都很掛記,帶班老師臨時突擊,教小孩子們用英語唱《小星星》,學前班所在的二樓終日回蕩著錄音,小孩子們有些高考的勁頭,刻苦地哼哼唧唧。
我不帶學前班已經很久了,但是人手不夠的時候,我又滋味平和地被拉去幫忙,園長讓我安排小孩出入場和家長座次,替她盯著彩排,再負責一些其他的瑣事。
朱二婷帶的班也不是學前班,她剛對著我小茴香喊了半天幸災樂禍,一轉頭得到通知,她帶的明年的畢業(yè)班也得準備節(jié)目歡送一番。
這事兒寫成了一封信,要小孩帶回家給家長看,學前班的小孩當天開始晚放學半個小時用于排練,我制作好了卡紙看打印機往外噼里啪啦地吐紙,財務對著窗戶抽了根煙,迎著風意味深長地感嘆:“小
茴香老師,你說孩子這么小,哪懂這個,日后出人頭地了,還能把幼兒園當母校了不成?”
有個老師正好走進來,隨口開了句玩笑:“就能縣這文化水平,要是上完小學就不念了,幼兒園可不就是唯一的母校了,還發(fā)畢業(yè)證。”
我忽然想起鄭寧寧,小學報了名卻沒去成,李子幼兒園這個“母校”也沒了。
一時間我也沒搭話,這位老師進來拿了個東西就走,財務老師迎著風吞云吐霧,我低頭看著卡紙一張張被吐出來,提了提腳邊的紙袋子,把卡紙都攏起來用橡皮筋捆了扔進去,按班級分了六摞,我清點了下數目,對著電腦關了文檔。
結束了彩排,帶班老師們各自分發(fā)卡紙。光明幼兒園比李子幼兒園體面的地方是這里就有個小禮堂,不必去外面風吹日曬,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舞臺前面一條長長的通道,通向更衣室,男孩女孩分開,用藍色和粉色卡紙標識,又緊挨著洗手間,男生洗手間門口畫著大象,女生洗手間門口畫著長頸鹿。
另一頭是倉庫,放著道具服裝,服裝還沒有訂購,帶班老師們各有計劃,我騰空往年的雜物,一個個箱子里堆滿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道具。
往年我也干后勤的活,每年都發(fā)誓等節(jié)目結束后我要好好收拾一下讓明年更輕松,但等什么兒童節(jié)和畢業(yè)典禮的活兒一起做完,我就累得身心俱疲,把所有剩下來還不能被稱之為垃圾的雜物往倉庫一堆。
第一天干活,我先是把舊物都收拾了出來堆在外頭。
這事兒就把我熬到了八點,鎖門的阿姨來把鑰匙扔給我,讓我記得鎖門,我就順便委托阿姨幫我把電動車充上電。
九點半我從小禮堂出來鎖好門,發(fā)現阿姨倒是給我充上了電。
但車胎沒氣了,癟得像漏了孔的雞蛋灌餅。
電動車車胎漏氣,花費和自行車不同,我很會修自行車,撬出橡膠內胎泡進水盆里,找到破損然后補上,電動車胎與自行車的區(qū)別很大,我無從下手,站在原地,一時間看著充電器的綠燈有些憤懣。
但這股憤懣一轉頭就消失了,我收拾好充電器,推著電動車像是在拽一個商場撒潑的孩子,摩擦力變得無限大,時時刻刻都在往四面八方傾斜,后轱轆努力而盲目地轉動,前轱轆癟得嘎吱作響。
九點半,天還算黑,但畢竟是夏天,能夠路過有些人煙的小公園,路燈照著我,我踩著影子,比步行再稍慢一些。我調整了一下心態(tài),摸出耳機插上,戴了一只,另一只虛掛在耳朵上聽歌。
但是我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于是音樂聲我拖到最低,走在路上只聽得見我自己腳步聲和輪胎碾在路上嘎吱作響。
我的呼吸聲穿過路燈,泛起一陣陣灰塵,像暖黃色的軟膠糖放久了變得灰撲撲,站在路燈下面,我忽然看見了甘玲。
甘玲如她所說跟著我,但也不算是跟著,而是隨時隨地地截斷我的去路。
兩個路燈的距離不過四五步,她從黑暗中走到我前面的路燈下,空寂無人的馬路上,聲音止息,蟲兒鳴叫在路邊的草叢中,漸漸變成了安靜的背景,電動車在我手里瑟瑟發(fā)抖,左右把不住平衡,一個勁兒往我身上傾斜。
這天甘玲也沒換衣服,還是那件不嫌熱的厚衛(wèi)衣,板鞋變得愈發(fā)臟了,像是去垃圾堆里走過了一趟。
只是這天這個女人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的肌肉線條,有一瞬間我以為她要上手抽我一頓了,握著電動車準備隨時不顧車胎磨損直接擰開鑰匙飛奔。
但到底是沒有,她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中隨意地飄舞,像是一根根冰冷的觸須去探知熱度。
我沒說什么,只是偏轉了電動車把,繼續(xù)往前,甘玲果然拽住了車筐,電動車猛地一抽,我一下擰開鑰匙,嗡一聲,后輪憤怒地原地滾了一圈,前輪被甘玲死死壓著,以至于后座猛地彈起來一下,我險些脫把。
“誰殺死了鄭寧寧?”甘玲開口。
她的嗓子有些啞,和初見隔著門板的從容不太一樣,像是去嚎過喪似的用力過猛之后剩下的低沉。
我沒說話,兩只手用力,加上奮力拽車把,把自己的電動車從甘玲手里拽出來。
甘玲再次拽住了后座,自己就坐了上來,兩腿撐住電動車不倒,我松了手,和甘玲對峙。
“七年過去了,你要是想討個公道,為什么不早來?我以前從沒見過你,你真的是鄭寧寧母親嗎?”
我想打擊一下對方,對方只是面無表情,像套著一張防彈的臉,刀槍不入地冷眼看我。身為一個母親,要在這里問殺死女兒的兇手,總得有點悲慟,有點自責,有點多年來深沉的痛悔吧?可這些情緒到底是沒有出現在甘玲臉上,甘玲淡漠陰沉,眼底帶霜,抱著胳膊看我,戒備很深。
對方不說話,我說我也沒說什么可說的,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服判決就上訴,別來為難我這個幼兒園老師。
我擲地有聲地扔下了情理和法理兩粒法寶,扔出去就無限變大像兩座寶塔一樣把她壓住,然而對方冷硬異常,油鹽不進,好像自己是石頭變的,不吃人間煙火,不順從法律,不近人間的規(guī)矩。
“我上個星期,才知道寧寧死了。”甘玲抱著胳膊說話,聲音很平靜。
我想起上星期我如常上班,園里組織了小小發(fā)明家的學習活動,走廊里放著愛迪生等人的故事卡。
然后,我才意識到甘玲說了什么話。
“什……什么?怎么可能?人都葬了七年了,你——”我結結巴巴,甘玲的情況超出我預想,以至于我腦海中重新升起一個念頭:這真是鄭寧寧的親生媽媽么?哪個親媽連自己孩子死了七年都不知道!
甘玲被我這么結巴一問,也沒有過多解釋,沉著地坐在我的后座。
我忽然感覺這街道變得漂浮不定,像是海浪從地底涌上來,淹沒了路燈,把我和我的電動車托在水面,水浪一陣陣漫過胸口,呼吸暫時困難。
七年,七年會有許多事發(fā)生,有一位國王做了一個夢,最后夢境顯示出預言,國內會有七個豐年和七個荒年,像母牛和穗子一樣有飽滿也有干癟(注1),在我的七年里,鄭寧寧消失不見,孩子們抽條生長,我被叫了七年的小姜老師,反復地看見鄭寧寧的靈魂憂愁地望著宏志小學又看著我——七年!
而鄭寧寧的親生母親這么跳過了七年,然后坐在我的后座上。
七年的記憶絲絲縷縷地平均攤在我身上,像棉花一樣逐漸飽滿蓬松,七年壓縮成一根針直接穿進甘玲的后腦勺,所以這個女人瘋瘋癲癲聽不進人話地尾隨我。
瘋女人終于從我的后座上站了起來,卻只是咬準了一個問題:“你告訴我,誰殺了鄭寧寧?你隨便說點什么,名字,長相,住哪兒,當時穿什么衣服……你總有點兒能說的吧?”
這個人是咬準了要找到那個兇手。
我奮力拽著電動車把,用腰扛著沉重的車身,很擔心在我雙手無力的時候它從我身上掉下去。甘玲還在重復她的問題,在我不回答的時候,她猛地扯住了我的衣領,從后一拽,我的脖子就被卡住了。
可我什么都不會說,我是證人,那是我的秘密。
被衣領卡住脖子,我喘不上氣,甘玲雖然瘋狂偏執(zhí),卻并不是殺人兇手,在我面色發(fā)白的時候松開手,電動車轟然砸下來,塑料車擋風碎了一塊,我聽見它咔嚓的脆響,甘玲松開手,站到我面前,正式地扯住了我的衣裳。
“你說。”甘玲的眼睛和我相對,目光冷銳,像兩把刀子戳向我。
“我不能說。”我也盯著甘玲,我不擅長與人對峙沖突,只能咬緊底線。
一輛路過的小汽車驟然駛過,晃過的車燈在那一瞬間照得我們兩個都褪了色只剩線稿。
“連孩子死都不知道,七年,你憑什么知道兇手長什么樣。小孩都死了!你找兇手有什么意義?”
我吐出一句極其刻薄的話。
甘玲卻不為所動,甚至眼神都沒有波瀾半分。
印證了我的猜想。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個合格的媽媽,她現在就是狩獵者,她要找到那個兇手。
甘玲根本沒有軟肋可以戳,我那句話不痛不癢,對方仍然一意孤行,我只能強行掙扎著從她手里逃開,拽起我的電動車,像搬動一塊巨大的石頭。
然而,這個女人比我以為的更加冷硬,她只是輕巧地踩著馬路牙子,忽然說:“那你又憑什么質問我?你連孩子媽都不是。”
好像被人從背后砸了一拳頭,心頭發(fā)悶,我搖搖晃晃站了起來,顧不上扶我的電動車,甘玲把衛(wèi)衣袖子放下來,補了一句:“我還會跟著你。你會說的。”
“我沒義務向你這種不負責任的母親交代!”
“你會說的。”甘玲看著我。
她并不用眼睛瞪人,只是平靜地把目光撒過來,就像撒了一把釘子鉆心剜骨,嘴唇抿得很緊,亂糟糟的頭發(fā)胡亂擺動。
“隨你便。”我張了張口,還是沒能說出什么擲地有聲的臟話。
“你會說的。”
我和我殘破的電動車依偎著落荒而逃,第二天去修車鋪的時候人家說前車胎很明顯是被人故意弄壞的。
我不會對甘玲說一個字,現場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她不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