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夜之子(下)
他并沒有束發(fā),一任及腰的長發(fā)披垂下來,擋住了他大半的容貌,長發(fā)的陰影時明時暗,半掩住他的下半張臉孔.他的下巴很尖,看去異常消瘦,皮膚更是蒼白如紙,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若不是看見他還坐得如此端正,諸人真的會以為眼前的已經(jīng)是個死人。
然而,他的頭發(fā)卻極黑,極直,鋪垂在潔白的王座上,醒目異常。仿佛每一根都精心梳理過,絕沒有一絲亂發(fā)。他穿著一襲極其寬大的黑袍,黑袍上用金色的絲線繡滿日月星辰的圖案,如果略有舉動,這些星辰就會從墨黑的底色中躍動而出,耀出奪目的光芒。
然而,他卻一動也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玉階的頂端,仿佛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偶,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宮殿中,等候了無數(shù)的歲月。
他的面前,并排擺放著兩面巨大的皮鼓,一黑一白,每一面都足有合抱粗,靜靜矗立在玉階頂端。而他身后的石壁上,更掛滿了千姿百態(tài)、難以計數(shù)的皮鼓,大的宛如栲栳,小的僅如茶碗,交叉羅列。這些皮鼓都以極其復雜的機簧、齒輪、繩索彼此勾連,其中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機巧,但卻又沒人知道它們的用途是什么。
霍小玉就靜靜地坐在這堆皮鼓中,雙手輕輕攤開,分別放在面前的兩面巨鼓上。
垂地的袍袖緩緩退下,露出他蒼白而纖長的雙手。他的手指柔軟、修長,毫無瑕疵,還留著寸余長的指甲。指甲整潔光潤,又顯然被精心修剪過,可以看出,它們的主人對這雙手的珍視,而更可以看出的是,即使獨居在這座深谷幽殿之中,他一刻也沒有忘記修飾自己。
聶隱娘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就是霍小玉?”她的話音并不高,但不知為何,在這座空曠的大殿中,卻仿佛被放大了好幾倍,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
霍小玉沒有答話,他只是輕輕將雙手翻轉(zhuǎn),撫在鼓面上,似乎在感受鼓面?zhèn)鱽淼奈㈩?。過了片刻,他的右手在皮鼓上微叩,那種機簧一般刺人鼓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聶隱娘。十年了,你還是沒有變。”
聶隱娘一震:“你見過我?”
霍小玉淡淡一笑,叩擊道:“應(yīng)該說,我見過你們。”
聶隱娘訝然,喃喃道:“不可能,按照傳奇的規(guī)矩,兩位傳奇本不應(yīng)該相見?!?br/>
霍小玉道:“有規(guī)矩就有例外,我和你們,本不是一類傳奇?!?br/>
聶隱娘一怔:“不是一類傳奇?難道傳奇之中,還有類別的不同?”
霍小玉默然了片刻,才用手指在皮鼓上叩擊道:“當然有,但不是類別的不同,而是貴賤的不同。我是他的第一位傳奇,是他的屬下,弟子,也是”他猶豫了片刻,才敲擊出兩個字:“朋友”
“而你們,只是工具?!彼旁谄す纳系氖种杆坪踺p輕顫動了一下,機簧發(fā)出一聲不和諧的長響,仿佛是一聲重重的嘆息:“如果沒有你們,我依舊會是他的傳奇,唯一的傳奇。”
聶隱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從他的話語中找出某些線索:“這么說,你和主人單獨相處過一段時間?”
霍小玉蒼白的嘴角牽出一縷澀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個個接見被選拔出來的傳奇。當然也包括你?!?br/>
生澀的聲音劃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將聶隱娘塵封的記憶打開了。
她當然記得,這片透著陰冷潮濕之氣的月色,就是她傳奇生涯的真正開始。十年來,她都曾經(jīng)想忘記這一幕,但還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經(jīng)心的提醒,就將她瞬時拋回了那個夢魘。
那年,她才十三歲。
圓月高懸在碧藍的天幕上,紅得宛如滴血。她提著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邊,是尸體,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體。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著。尸體上布滿猙獰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別人造成的,腳下有她最親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敵。但現(xiàn)在,他們都成了一堆殘缺的尸體,唯有遍身浴血的她,還活著,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瞬間,她沒有勝利的喜悅,只用盡全身力氣尖叫了一聲,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瘋狂嘔吐,她眼淚狂涌,握著柴刀的手不住亂顫,甚至恨不得將它刺入自己的心臟。
這時,一個黑衣少年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微笑著對她說,“恭喜你,你過關(guān)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卻重重一掌,擊在她胸前。她連哼都沒有來得及哼一聲,就已應(yīng)聲倒下。在最后的一絲知覺中,她以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對“殺死”自己的這個黑衣少年,沒有仇恨,而只有感謝。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又醒了過來。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見到了那個黑衣少年,但他的身邊,還有一個羽衣人。那人穿著潔白的鶴羽大氅,戴著長長的面紗,看不清面目,只覺得他的舉動飄逸無比,似極了畫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對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圍,向他詢問著什么。那人沒有說話,只是給她治好了傷,并傳給她血影針。后來她才知道,這個羽衣人,就是傳奇的主人。
從此,她就成了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刺客之一,聶隱娘。而她自己本來的名字,卻被遺忘了,連她自己,也無法想起
聶隱娘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她的眼中閃過痛苦的神色,緩緩抬頭道:“你就是當年打倒我的那個黑衣少年?”
霍小玉點了點頭。
聶隱娘緊握雙拳,似乎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道:“如此,你一定見過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種難以言明的笑意,叩擊皮鼓道:“他,是世間最完美的人。能揮出比紅線更凌厲的劍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陣,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機關(guān)他是天才,是真正的傳奇,人世間無雙無對的傳奇?!?br/>
機簧的聲音支離破碎,毫無起伏,但仍能從中聽出霍小玉對主人的無限崇敬,和一種難以言傳的深情。
聶隱娘還沒有答話,身后的柳毅緩緩踱到玉階旁,道:“但你還是被這個無雙無對的主人拋棄了。當他開始這個游戲的時候,對你并沒有絲毫顧惜?!彼穆曇舨桓撸珔s很銳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軟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體仿佛一震,他撫在鼓面上的手指開始顫抖,右手在另一張大鼓上凌亂地敲擊著,發(fā)出長短不一的聲音,良久,這些聲音才重新匯聚為有意義的話語:“不錯,他拋棄了傳奇,只是因為他對傳奇絕望?!?br/>
他深深地頓了頓,緩緩敲擊道:“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傳奇中,竟然會有人刺殺他。為的,只是所謂的自由?!?br/>
聶隱娘訝然道:“我們中曾有人刺殺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聲,敲擊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尚δ侨俗圆涣苛?,最后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br/>
可以想象,主人會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殘忍的方法,來折磨那位失敗的刺客。一種兔死狐悲的哀傷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細手,在聶隱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讓她久久沒有出言。
柳毅的臉色卻沒有絲毫改變,只是仔細地尋找著話中的線索:“你是說,由于這個叛徒,五年前主人已決心毀滅傳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么,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動,而是一直等到了現(xiàn)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顫,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卻再也敲不下去。他蒼白的臉孔隱藏在漆黑的散發(fā)下,看不出臉上的表情,但那雙修長的手,卻在月色中不住顫抖。
霍小玉的失態(tài),讓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經(jīng)行動過了,但不是針對所有的傳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動不動地坐在玉階頂端,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皮鼓上叩擊,時重時輕,卻始終敲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
柳毅上前一步,語氣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對主人一片癡心,又換來了什么?又聾又啞、雙目不能見物,就是他對你的賞賜?”
聶隱娘一驚,抬頭望著柳毅,訝然道:“你說他”
柳毅點了點頭,冷笑道:“你難道還沒有看出,他現(xiàn)在只能靠觸摸左面皮鼓的震動,來分辨我們的講話,只能靠敲擊右面皮鼓,來發(fā)出聲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