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一,天氣陰沉,像我的心。
我在老地方下了出租車,發(fā)現(xiàn)街邊攔起了高高的施工圍墻,那個星巴克被攔得完全看不到蹤影。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灰塵氣味,這里準備修人行天橋了。對我來說,算個好消息,一是將來不用再冒著危險橫穿馬路,二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也不需要再直面那個曾讓我心向往之的咖啡館。
走進事務所,鄭主任拎著公文包從辦公室沖出來,看見我,欣喜地說:“小鄒,來得正好,致林公司通知我們?nèi)ラ_個緊急會議,小高在休婚假,你去一下吧。”
我用0.1秒的時間,決定了撒謊:“哎呀,不巧,我是回來拿案卷的,今天上午我有個案子九點半開庭。”
鄭主任摸摸锃亮的腦門,無奈地說:“那也只能我去參加了,可我完全不了解他們公司情況啊!”
“沒關系,歐陽很熟悉情況,他會向您介紹的。”
“好好好,也只能這樣了。”鄭主任點著頭,快步走出了事務所。
我站在窗前,看著鄭主任急匆匆鉆進出租車。發(fā)楞片刻后,收拾心情,開始投入工作。
傍晚時分,我拎著在路邊買的菜,向家中走去。
有人站在稅務局的停車坪里喊我:“鄒律師!”
轉(zhuǎn)頭望去,是傅哥。“傅哥,你怎么在這里?”我走過去打招呼。
“稅務局請林總來談話,談了一下午,到現(xiàn)在六點多了,還沒出來。”他邊說邊朝旁邊一臺車努努嘴,我一看,我正站在了林啟正的車后。
“談話?出了什么事?”我關切地問。
“唉,稅務局查我們很久了,其實林總一直在做工作,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擺不平。”
“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吧?”
“誰知道呢?聽說這次比較嚴重,不過,總是會想辦法解決的,無非是多付出點代價嘛。”
傅哥正與我說著,忽然轉(zhuǎn)頭,對著車頭方向喊了一聲:“林總……”
我心里一緊,由于這臺車又高又大,我站在車后,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而他,想必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
只聽見他用嚴厲的聲音對傅哥說:“你給我去查一下,是誰把我們?nèi)ツ甑膬?nèi)部帳供到稅務局去的,另外,通知辦公室,我提出臨時動議,今天晚上召開董事會!快點!”
然后“呯”的一響,他坐上車,大力關上了門。
傅哥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著是否該提醒他我就在車后,但林啟正嚴肅的態(tài)度讓他不敢多言,無奈地朝我笑笑,回身向自己的車上走去。
我站在車后,一動不動,心想,這樣也好,別讓他看見,見面無非多些尷尬。
片刻,陸虎車發(fā)動起來,尾燈亮了,排氣管噴出的熱氣直沖我的腳背,隨即,“轟”地一聲,車子向前開去,他要走了,我在心里暗暗說再見。
然而,車子向前開出不到五米,卻又猛地停住了。
我的心剎那間緊張起來,也許我被他發(fā)現(xiàn)了,如果他下車向我走來,我是該轉(zhuǎn)身離開,還是保持適度的微笑?我一時拿不定主意。
但車,只是沉默地停著,沒有人下車,沒有人走過來,剎車燈在昏暗的暮色里晃著我的眼。那個黑黑的高大的車尾,就像他背對我的高大的身影。
我拎著菜,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無措。
又過了一會兒,車子再度發(fā)動,呼嘯著沖出停車場,沖上馬路,壓著雙黃線,調(diào)頭向南疾馳而去。傅哥的車緊隨其后。
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車流中,我的心里備感惆悵。他看見我了嗎?還是沒有看見?是猶豫再三不想見面?還是偶然的停車,也許接到重要的電話?……我暗自惴測著,竟覺心有不甘。
出神了許久,直到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才緩步向家中走去。
果然,鄒月打電話來稱晚上總公司臨時開會,不能回家吃飯。看來事態(tài)嚴重,我不由得為林啟正擔心起來。
坐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忽聽樓下有車聲,然后“嘀”的一聲,遙控器關上了車門。我探頭一看,是左輝回來了。
終于還是忍不住,我走下樓去,敲他的門。
門開了,他看見我,有些驚訝,連忙讓開身子,說“請進”。
除了上次他酒醉時我進來喊過他一次外,我從來沒有踏入他的家門。今天是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站在他的家里,環(huán)顧四周,陳設依舊簡陋冷清,無非是個單身漢臨時棲居的場所。
“找我有事嗎?坐吧。”他在我身后問。
我回身:“不坐了,我是想問一下,小月那件事還有沒有希望?”
“哦,過完國慶就會上局黨委會討論,雖然她面試成績不算理想,但勝在年輕,形象又好,應該沒有太大問題,我已經(jīng)拜托了人事處的同事了。”
“如果需要用錢或者是送禮,你就說一聲,不能老是讓你貼。”
“不需要那些,大家都是同事,工作中能幫的忙都會幫。”
我點點頭,提起興致說:“聽鄒月說你現(xiàn)在升官了,一直沒有恭喜你。”
他笑笑:“我那算什么官?還不是辦事員。”
總有些無法面對他,兩人無話,他又發(fā)出邀請:“坐吧,坐吧,你難得來一次。”
真難堪,自己走到前夫的家里來,說些無關痛癢的話,我開始后悔了。于是擠出笑容說:“不坐了,我上去了。”
他突然開口:“你是想問致林的事吧?”
我的臉“唰”地紅了,被人窺破心事,恨不得落荒而逃。
左輝倒是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致林我們盯了很久了,以前也查過他們,沒查出來。不過這次他們比較被動,我們手里掌握的證據(jù)很扎實,所以今天在局里,我們找林啟正談話,很多地方他也說不清楚。初步算了一下,這幾年來他們公司逃稅大概有一千多萬。”
“那會怎樣?”聽到金額這么大,我禁不住擔心起來。
“要看領導怎么定,這件事可大可小。”他答。
我當然清楚,逃稅這么多,主要負責人判刑已綽綽有余。
“是不是想拜托我?”他接著問。
我看他,他表情如此自若,讓我竟有些惱火,就像只有他是洞悉一切的聰明人,而我們都是傻子。于是我接口反問道:“拜托你有用嗎?”
“也許我可以想點辦法。”他居然認真地答,似乎并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
“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甩下一句,打開門,上樓去了。
第二日,鄭主任一上班就抓著我,大聲叫苦:“小鄒,昨天我在致林呆到晚上十點,這次他們麻煩大了。”
“是稅務的事嗎?”我問。
“你知道啊!”鄭主任很驚訝:“林啟正咨詢過你了?”
“有你鄭主任親自出馬,他怎么會來咨詢我?”
“他們設賬外帳,虛報成本和收入,居然全都被稅務局掌握了,昨天問我有什么辦法,我這一時半會兒,哪有什么好招啊!”
“您認為會怎樣?”我佯做無意地問。
“前兩年我辦過一個刑事辯護案子,差不多的情況,補交稅款不說,罰了1000萬,那個公司老總最后還被判了十二年。”鄭主任神色凝重地回憶。
我聽到冒冷汗,忙問:“這個你跟林總說了嗎?”
“當然,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他怎么說?”
“他沒說什么,還能說什么?只能趕快想辦法唄!他打算到北京稅務總局那邊去活動一下,做做工作。”說著,鄭主任匆匆地離開了辦公室。
我默然,望向窗外,掘土機在路邊挖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路人狼狽不堪,掩面而行。他現(xiàn)在也有些狼狽吧?也許又是皺著眉坐在那里,焦慮地將手機一開一合。這時候,應該沒有功夫再來思考我們之間的事了,或許風波最終平息后,他也會順理成章地將我忘記。
又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夜晚,電視實在無趣,鄒月坐在電腦前對我不理不睬,我踱回房間,翻出一本最厚的法學書,開始讀起來。
法律語言艱深晦澀,總讓人走神,許久許久,還停留在序言部分。
忽然手機在桌上狂響,我一看,竟是林啟正。
我猶豫了一會兒,接通了電話。
他的聲音從話筒里傳出,異常的強硬:“鄒雨,你給我下來!”
我一楞,問:“你在哪里?”
“在你樓下。”他答,然后我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汽車笛聲,沖到窗前一看,果真有一臺又黑又大的吉普車停在樓道口。
“什么事啊?”我問。
“你下來,不然我上去!”他語調(diào)生硬,讓我頗感奇怪。
“你等一下。”我掛了電話,向門口走去。偷眼瞄了一下隔壁的鄒月,還好,她正帶著耳機在看視頻,應該沒有聽見那怪異的喇叭聲。
樓道里很黑,路燈不知什么時候壞了,我摸摸索索地走下樓,卻是傅哥首先迎上來。
“鄒律師,林總今天喝多了,你別和他吵。”傅哥說。
和他吵,吵什么?我很疑惑。忽見林啟正從車上走下來,大力甩門,沖到我們面前。
“傅強,你給我回車上去!”他指著傅哥,傅哥應承著退回到自己的車上。
他滿身酒氣,站在我面前,仿佛有很久沒見了,如今乍一碰面,我不由自主地滿心喜悅,柔聲問:“什么事,這么急?”
“你憑什么管我的事?”他劈頭就問,話語粗魯。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你說什么?管你的事?”
“你是不是跑去找左輝,拜托他手下留情?”
原來是指此事,我連忙解釋:“只是昨天碰巧和他說起這件事情,他就……”
話還說完,林啟正粗暴地打斷了我:“什么時候輪到你去為我說情?這個事情,如果我林啟正擺不平,去坐牢,也不需要你去向他說情,他不過是小小的辦事員,哪里有他說話的份?”
他的態(tài)度惡劣,我本有些不悅,但聽他說出“坐牢”兩字,卻又心一軟,兀自憐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