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江遇其實很少會有表情。
像喜怒哀樂愛恨憎這些正常人經(jīng)常會表現(xiàn)在臉上的情緒,江遇的反應向來很平淡。他心里也不是沒有那些情緒,只是習慣了隱藏。
時間久了就變成了別人口中的“清冷厭世”,其實說白了就是面癱。
但晏眀潯實在太熟悉江遇了,這個人他曾經(jīng)每天都看,怎么看都不膩。江遇的眉眼、鼻子、嘴唇……晏眀潯曾經(jīng)親密地吻過他每一個地方。
他知道江遇一旦不高興了,唇角就會抿平。
可江遇為什么不高興?今天上午他不在的時候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晏眀潯抓心撓肝地想知道,但江遇離開的時候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讓晏眀潯心里的火也不由得竄了起來。
昨晚吃飯還好好的,今天就變臉。
這他媽又是為什么?
他抓了下額前的頭發(fā),問宋斂:“你剛才惹他了?”
“…啊?”宋斂想到自己早上的口不擇言,眨了眨眼,“不算吧。”
而且那都是早上的事了,江遇又不是真的會記他仇的人。
晏眀潯有點煩躁,“什么叫不算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沒有。”宋斂很干脆地改口:“我們上午工作還挺順利的,就剛剛突然才……”
“行了,閉嘴吧。”晏眀潯點點頭,后槽牙幾乎咬死。
所以意思是,他剛一來,江遇就不高興了、就不順利了。
江遇就那么不愿意看到他?
真行。
他一睡醒澡都沒洗就匆忙開車來灼陽是干什么?難道圖這里的盒飯嗎?
老子就他媽是個傻逼。
晏眀潯渾身低氣壓地坐到椅子上,閉眼靠著,一言不發(fā)。
不遠處的宋斂看著晏眀潯,感覺這人頭頂上似乎已經(jīng)陰云密布,馬上就要降下雷暴雨一樣。
江遇不在這里,宋斂莫名對晏眀潯打怵,感覺對方的氣場在‘有江遇’和‘沒江遇’的時候完全就是兩個樣。
這兩人之間到底什么情況?
付憶安早上說的話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攀上”晏眀潯?江遇和晏眀潯目前的關系看起來像是能用“攀上”兩個字來形容的嗎?
為什么感覺晏眀潯對江遇總是一副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火的樣子,跟埋在土里的不定時炸彈一樣,往人跟前湊,說不定什么時間就“嘭”地一聲炸得人面目全非。
但這個人又會在網(wǎng)上幫江遇說話,又說和江遇不認識,說一套做一套的。
而且江遇也很奇怪,對晏眀潯完全不反駁,不理會,真被逼急了還會刺猬一樣地往外冒刺兒。
要知道江遇在倫敦這么多年,除了被Kyler騷擾的時候發(fā)過火、說過惡心,什么時候還有過情緒波動這么大的時候?
宋斂是真的要好奇死了,但又不敢問,只能偷偷看晏眀潯。
“看什么?”晏眀潯根本沒睜眼,但敏銳地能察覺到,掀開眼皮,涼涼地問:“你怎么不跟江遇去吃飯,不是他走哪你就跟到哪么?怎么不去找他?”
“我什么時候走哪跟哪了……”宋斂有點不服氣,晏眀潯憑什么說得他像跟屁蟲似的?
但他又不敢大聲,只能嘀嘀咕咕地吐槽:“你要想找他就自己去找唄,跟我陰陽怪氣干什么……”
晏眀潯倏地坐直身體,死盯著宋斂,笑得陰森:“你說什么?”
“沒什么啊!我說我去看看放飯了沒有,好餓好餓……”宋斂打了個哈哈,拿起手機就跑。
晏眀潯板著臉冷嗤一聲。
他想找江遇?
江遇剛給他甩完臉色,他是狗嗎?那么上趕著。
……
江遇確實有點不高興,他知道自己和晏眀潯已經(jīng)沒有關系了,所以就算晏眀潯跟別人吃飯喝酒,徹夜不歸,無論對方是男是女,都是晏眀潯的自由,他無權干涉。
可當他真的面對這種可能性的時候,江遇還是覺得胸口壓抑。
他離開工作間后沒有先出去,而是先去了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才走。
走到灼陽TV門口的時候,江遇隔著一道透明玻璃門,看到了一個女人。
個子不矮,大波浪,氣質出眾。身上的外套是米蘭一位知名設計師的限定款,全球發(fā)售一百件,價值八位數(shù),有價無市。
當時他給倫敦的一個公爵女兒設計生日禮服,公爵女兒念叨了很久這件衣服,還給他看過照片。
江遇很難不記得,而且大概是職業(yè)病,路過的時候對她身上這件設計師的名品難免會多看幾眼。
“哎,帥哥你好!”楚盈看到江遇眼睛一亮,走過來笑著問:“不好意思啊,你是灼陽的人吧,能不能拜托你幫我進去找個人啊?”
她臉上的妝不濃,笑起來得體漂亮,眉毛下方有一顆很引人注意的小痣,看起來最多二十一二歲的年紀,聲音也好聽。
江遇在她身上聞到了香水味,很清晰,聞起來和晏眀潯外套上的一樣。
他動了下唇,似乎想要確定什么,抬起手問:你想找誰?
楚盈看到他的手部動作,愣了愣,“你是……嗓子受傷了嗎?”
江遇點頭,眼睫低垂下來。
“這樣呀。”她沒說別的話,看起來有些抱歉,纖細白皙的手晃了晃,“那個,你剛才這樣,是什么意思?”
江遇拿出手機打字:你要找誰
“我找晏眀潯。”楚盈見這酷哥能溝通,又說了一遍:“晏眀潯,你應該知道他吧。”
果然是這樣啊。
江遇抿唇,繼續(xù)打字:嗯,他不會出來,你可以自己進去找。
“這樣嗎?”女人眉心微蹙,抬頭看了眼灼陽兩個字,“可我不想進這里……”
要不然她早就進去了,也不會在這么冷的天氣里等人幫忙。
她似乎嘆了口氣,想了想又說:“帥哥,要不然這樣,你就說他未婚妻有事找他,他一定會出來的。”
未婚妻……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如同尖銳的冰錐,無情地扎到江遇心上,冷得刺骨,更疼得厲害。
晏眀潯的未婚妻……
江遇似乎回想到了什么,思緒被拉扯地好遠,瞳孔也開始發(fā)散。直到楚盈疑惑地在他眼前擺手,江遇才勉強回神,喉結一滾,不算失態(tài)地比了個“抱歉”。
他不再等楚盈問“這個手勢又是什么意思”,而是直接離開。背影看起來像是一秒都不想在這里繼續(xù)待下去。
楚盈“哎”了兩聲,又喊了兩聲帥哥,江遇都沒反應。
她有些受挫,抬手摸著漂亮的臉蛋自我懷疑,“我不好看嗎,一個兩個對我都這個態(tài)度?”
可惡,她都還沒問酷哥名字呢!
……
江遇沒有吃飯,直接打車去醫(yī)院。
司機原本想和他搭話,但發(fā)現(xiàn)后座的小伙兒看起來冷冰冰的陰沉沉的,也就算了。
一路沉默,江遇的腦袋斜靠在車窗上,半垂著眼,不知道在看什么,目光發(fā)散游離,沒有焦點。
一些錐心刺骨的話伴著過去的記憶在他耳邊反復不斷地縈繞回響——
“你和小潯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不同意。”
“江遇,小潯他認識你只是個意外,你根本不知道他從小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們永遠不是一路人,你配不上他。”
女人來的時候看過石安巷剛下過雨后周圍破敗不堪的樣子,連空氣都污濁的令人惡心。
她保養(yǎng)得很好,打扮精致,眉頭緊皺,雖然依舊維持著外表的得體,卻掩蓋不住她看向江遇時嫌惡的目光。
高高在上地仿佛在看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語氣冰冷:“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才讓小潯對你這么執(zhí)著,但他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歡,什么是愛。”
江遇坐在椅子上,眉眼下壓地盯著她,一言不發(fā)。
女人看著江遇油鹽不進的樣子,有些急了,“你聽不懂嗎?他只是、只是湊巧遇到了你這樣一個長得好看又不會說話的啞巴,他覺得新鮮,覺得刺激,好玩,所以才會一時走了歪路。”
“但是江遇,你比我兒子大三歲,你難道不清楚嗎?你們兩個男人……”女人似乎連說出口都覺得惡心,緩了口氣,繼續(xù)說:“小潯有屬于他的世界,屬于他自己的路,以后也會有他的事業(yè)和完美的婚姻。”
“他本來就應該走在一條光明坦蕩的路上,而不是和你屋子里這些鍋碗瓢盆、還有外面那些貓貓狗狗,還有你——他不能因為你,被家族里的所有人指著脊梁骨嘲諷他是個惡心的同性戀你明白嗎!?”
女人終于爆發(fā)了,臉上留著哀切可悲的眼淚。
江遇卻依舊只是沉默地聽著,又或者根本沒聽,因為他被頭發(fā)遮擋下的眼里已經(jīng)寫滿了頹廢與絕望。
過了幾分鐘,江遇才又像忽然落水之人抓到浮木一樣,瀕死之人找到了一絲生機,有些艱難地開口,聲音聽起來冷漠而沙啞:“他,在哪?”
“讓他,來說。”
“你居然會說話?你會說話!”女人按著心口喘氣,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眼角的細紋都被撐開,質問:“你一直都在騙他是不是?”
江遇沒有解釋。
“好,我告訴你。”女人沉下一口氣說:“晏眀潯永遠都不會再回來這里了。”
“你別想找他,死心吧。”
她最后看了江遇一眼,就離開了這里。
江遇永遠都記得那一眼的眼神,沒有什么激烈的喜怒起伏,而是單純地在看一個低入塵埃卑微無比螻蟻。
哪怕過去四年,江遇都記得。
他在車里,無聲無息地看著腳邊一張被人用過后丟下的紙,就和他一樣。
出生的時候不被期待,父親拋棄他怨恨他,母親或許愛過他,江遇不敢確定,他只知道自己從小到大被人指指點點,活在惡言惡語的人間地獄里,只有奶奶愿意護著他。
可即便如此,江遇都從來沒有真正地感到自卑過。誰打他罵他他就打回去,哪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也會咬牙還回去,自己活著,拼出一條路。
后來這條路上護他的人又多了一個晏眀潯,在晏眀潯面前他更不需要自卑,他可以隨意放縱自己,哭或者笑,親吻、擁抱,想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為什么就在那天,偏偏是那天,在那個雨后的下午,外面的天上甚至還有一道絢麗的彩虹,江遇卻低頭坐在椅子上,不敢抬頭看。
那是他第一次想要逃跑,第一次覺得自己懦弱不堪,和地上的薄薄的一層紙沒有兩樣。
江遇靠著車窗,大腦神經(jīng)被殘忍的回憶持續(xù)沖擊著,眼睛里的血絲紅得像是要滲血,眼皮抽動顫抖。
他甚至還記得,那天家里還來一位不速之客,他的親生父親,江凱明。
江凱明那么恨他,那天卻以一個父親的姿態(tài)跟他說:“你走吧,出國學設計,完成她的遺愿。”
服裝設計是媽媽一輩子的心愿,江遇知道。
所以江明凱才會在那天下午,用一雙憎恨的眼睛看著他江遇,反復強調地告訴他,“你害死了曉竹,你去贖罪吧,用你的一輩子。”
——去贖罪吧,用你的一輩子。
太陽穴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刺痛,江遇痛苦地抱住腦袋,他閉上眼,在不斷拉扯的記憶里拼盡全力掙扎。
他想起來是為什么了。
為什么那天他像是被打碎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頭,變成了一只即將爛在腥臭泥里的蟲。
或許是因為,那天是奶奶離世的第三天,他徹底陷入低谷,瀕臨崩潰。
也是因為那天,江遇知道自己要失去晏眀潯,也不再是自己了。
一天而已,就讓他變得像個行尸走肉。
可盡管是那樣,江遇還是給晏明潯留下了一封寫著分手的信,拜托韓文青送過去。
他已經(jīng)變得懦弱不堪,在一片黑暗里不敢面對不敢爭取,只能在機場枯坐著,看著外面被風吹到左右漂浮搖擺的雜草。
心里抱著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自我感動,向自己即將死去的人生做最后一絲掙扎。
如果晏明潯還能來找他……晏明潯還能夠找到他。
江遇想,那么自己也會不顧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