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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斜坐在會議室的主位上,兩邊一共坐著七八個人, 個個西裝革履, 面前要么放著筆記本電腦, 要么放著會議記錄本跟鋼筆, 一個年輕人正站在投影屏旁邊, 講解自己的企劃書, 其他人安靜的傾聽著, 時不時在發(fā)言告一段落的空隙提出自己的意見。
會議進行到一半,門突然被推開了, 臺上的年輕人停下了講話, 助理頂著一群人的視線走到顧斜旁邊低聲道。
“您的電話?!?br/>
顧斜毫不猶豫的站起身,對眾人道。
“等我五分鐘。”
就像失去了頭狼壓制的狼群,一群人面面相覷, 悄悄議論了起來。
“我記得老大開會的時候從來不接電話。”
“老板不是開會的不接電話, 是只接老板母親的電話, 但老板母親也不怎么給老板打電話就是了,聽說老板會按時給媽媽打電話?!?br/>
那人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看著同事半天, 糾結(jié)道。
“有點兒難以想象?!?br/>
顧斜聽名字給人感覺是個有點叛逆的小青年,但實際上顧斜人高馬大, 一米九的大個子, 身材也好,完全稱得上蜂腰猿背這個詞,套著西裝都能隱隱看出衣服底下肌肉虬結(jié)的輪廓。
這一個樣看起有點兇的大個子, 竟然會是個按時給媽媽打電話的人。
那邊顧斜快步走進了旁邊的空會議室。
“喂,您已經(jīng)回國了,怎么不告訴我?”
電話那邊是個女人。
“家里小汪要生了啊,我不放心,得回去看看,你最近工作忙嗎?”
“已經(jīng)沒什么事情了,我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去,爸呢?怎么讓您一個人回來了。”
女人似乎有點氣惱。
“他啊,還在國外呢,非拉著我做什么理療,我又沒什么病,健健康康的,叫他一個人做好了?!?br/>
顧斜耐心道。
“您不想做可以說,爸聽您的話,這樣偷偷跑讓我跟爸都擔心?!?br/>
“知道了知道了,不跟你講了,我馬上到家了,好困啊,回去睡一覺?!?br/>
等到掛了電話,顧斜將手機遞給助理。
“晚上的機票可以取消了,明后兩天的行程想辦法推后,順便給我父親打個電話,說我媽自己悄悄回來了,報一下平安?!?br/>
顧青池今天早上起的很早,他打開手機一個記錄行程的小程序,上面記著七八條行程,第一項是按時睡覺起床。
他在這一項后面勾上對號,顧青池建立了一年的行程,全是這幾項,他每天認認真真的完成這些最基本的日常,往前翻,可以看到過去的很多天的行程都已經(jīng)被勾上了對號,行程第二項是為自己做一頓健康的早餐。
顧青池剛剛開始學做飯不久,對廚具用的不太熟練,他笨手笨腳的為自己煎蛋,煮了一點西蘭花,最后再倒上一杯牛奶,勾掉了第二項行程。
一天下來其他幾個選項也陸陸續(xù)續(xù)勾上了對號,只剩最后一項,出門一次,顧青池想了一下,沒費多少時間就決定去超市,冰箱里的蔬菜已經(jīng)沒剩多少了,小貍花的貓糧也沒有了。
小區(qū)旁邊就有一個大超市,顧青池先去照著小貍花常吃的貓糧牌子拿了幾袋貓糧跟一堆罐頭,然后才去買菜。
現(xiàn)在正是超市打折的時候,周圍小區(qū)又是老年住戶居多,蔬菜區(qū)擠著一群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
顧青池的衣服就算是私服也都是專業(yè)的服裝師搭配的,圖案跟樣式都極突出個性,個子又高,在一群穿著花花綠綠的大爺大媽中間高出一截來,非常顯眼,引人注目,偏偏自己對此毫無察覺,戴了口罩就覺得自己很安全,相當自然的混進買菜大軍,隨著人流移動。
超市外,一輛私家車里,一個女人靠著座椅,旁邊的小桌上還放著飲料跟一碟精致的蛋糕,她看起來年紀偏大,眼角有著細微的皺紋,但她如果與那些年輕逼人的小姑娘在一起,眾人的目光一定會投向她。
年齡并未成為她的劣勢,她的一舉一動都有著別樣的風情,格外動人,皮膚很好,妝容得體,能看出來是過慣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的,但不知為何容色有些憔悴,眉目間總有些似有若無的憂愁。
她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對司機吩咐道。
“小王,你去買些可樂,小斜今天回來,肯定又要鬧著吃可樂雞翅,回頭看沒有,又得嘟噥,也不想想,他不在,家里哪有可樂?!?br/>
司機沒有提醒她,她口中的小斜已經(jīng)在父親的教導(dǎo)下成為了顧家的掌權(quán)人,雷厲風行,積威甚重,也很久沒有任性的鬧著要吃可樂雞翅。
“是,顧夫人?!?br/>
司機剛剛解開安全帶,還沒來得及下車,她又道。
“再買些——”
她忽然就頓住了,買些什么?買給誰?她莫名的焦急起來,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顧夫人!”
司機快速扭過身體,甚至來不及下車來到后座,直接站起來從車里冰箱內(nèi)拿了一瓶藥。
但是被顧夫人拿手擋開了,她想起來,給她的孩子,她的小斜買些東西。
她緩緩松了手,幾乎是有些輕松的喘息著。
“我沒事,我只是忘了要給小斜再買些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吧,很久沒來過超市了,也許看見就想起來了。”
司機猶猶豫豫的應(yīng)了一聲,最后把那瓶藥也放到了上衣兜里。
顧夫人經(jīng)常在各大奢侈品店里掃貨,一群人前呼后擁,就服務(wù)她一個人,逛超市也逛的有氣勢,司機西服穿的整整齊齊,戴著白手套,推著購物車跟在她身后,先買了可樂,之后就很有心情的逛了起來,整整齊齊排列的貨物任人挑選,讓顧夫人有些愉悅。
“夫人,您的電話?!?br/>
顧夫人高興的放下了手中的一瓶果汁。
“一定是小斜的電話,他回去了,沒見到我,肯定要催我回家,這孩子,就是愛撒嬌,我們不逛了,快些回家?!?br/>
顧斜在那邊暗暗嘆了一口氣,他從小就早熟,又被父親教導(dǎo)要照顧母親,從來就不愛撒嬌,也不會催顧夫人回家。
他下意識的放柔了聲音,并沒有反駁,而是順著顧夫人的話道。
“是的,媽媽,回家的路上小心些。”
顧夫人有些不耐煩。
“知道了知道了,我買了可樂,回去做你最喜歡的可樂雞翅?!?br/>
“小斜越來越嚴肅了,明明小時候摔跤了,還會哭著跑來要我抱,你那時候多可愛啊?!?br/>
顧夫人說著說著就有些生氣。
“都怪你爸,非讓你子承父業(yè),從那之后就性格就越來越小老頭了,明明小斜喜歡跟媽媽彈鋼琴,你小時候小提琴也拉的可好了。”
“是我的錯?!?br/>
顧斜嘴上答應(yīng)著,在心里默默反駁。
他確實喜歡可樂雞翅,但并不會哭著找媽媽撒嬌,顧斜跟父親是如出一轍的脾氣,因為摔跤了,找母親撒嬌什么的,就算是顧斜小時候也不會做出這樣丟臉的事情來。
顧夫人不是故意打趣顧斜,她是真切的相信著,她的孩子喜歡撒嬌,喜歡零食,在藝術(shù)上有著出眾的天賦,顧夫人自己就師從著名的鋼琴大家,還當學生時就極為出色,名聲不小,要不是前些年的事情,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聲名遠揚了。
顧夫人小時候被家里寵,長大了被顧父寵著,就沒受過什么委屈,婚后做飯家務(wù)有傭人,照顧孩子有育兒師跟顧父操心,生活的無憂無慮。
本該是這樣的,但藝術(shù)家似乎都有著纖細的靈魂以及敏感的神經(jīng)。
即便是全家這樣細致的愛護,在因為意外失去第二個孩子之后,她脆弱的神經(jīng)就奔潰了,她整天哭泣,甚至臆想出了一個孩子,一個漂亮聽話,喜歡撒嬌的孩子。
但實際上,那個孩子剛剛出生就死去了,她甚至都沒有見過那個孩子,沒有跟他相處過哪怕一天。
顧斜能理解一位母親失去孩子的悲傷,但顧夫人卻長時間的處于悲痛之中,當所有人都走了出來的時候,顧夫人依舊拒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直到現(xiàn)在。
顧斜不能對此感同身受,就連自己被通知失去了幼小的弟弟的時候,也并沒有什么實感,也許是他當時太小的緣故,不能理解生死的意義,他只記得母親的整日慟哭,精神錯亂的喊他去彈鋼琴,緊緊的抱著他,家里的氣氛凝滯到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這些才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
這么多年來,顧斜跟顧父小心翼翼的照顧著顧夫人,她慢慢好轉(zhuǎn),她不再整日慟哭,因為太過悲痛,她忘記了第二個孩子的夭折,雖然還時常會記錯事情,但比起她之前的狀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很好了。
大家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誰也不主動去觸碰全家的傷口與禁忌。
但顧夫人將那份無處安放的母愛安放在了顧斜身上,顧斜時常會被提醒著,他曾經(jīng)有一個弟弟,如果他安全健康的長大了的話,會是個漂亮的、愛撒嬌的孩子。
顧夫人臆想出來的細節(jié)有時候過于具體,具體讓顧斜恍惚中覺得,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個被捧在手里珍視著的弟弟。
有時候顧斜會想,如果這個孩子真的存在又離開了,他真切的跟這個孩子相處過,那么他可能也會跟顧夫人一樣崩潰。
這樣想著,顧斜也逐漸能理解顧夫人的崩潰了,她跟那個孩子朝夕相處了十個月,那樣期盼著的一個小生命卻一下子消失了,再加上生產(chǎn)后的脆弱,她是被這種痛苦折磨到精神失常的。
于是顧斜就對母親更加上心,幾乎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人太脆弱了,就像他從未見過面的小弟弟,在他還沒察覺的時候,還沒有向著陽光展開自己的葉子,就已經(jīng)枯萎了。
那邊顧夫人抱怨夠了,又重新開心了起來,她隨手把手里的飲料放進購物車。
“那小斜在家聽話,我們帶可樂回去做你喜歡的可樂雞翅?!?br/>
顧斜答應(yīng)了一聲,緊接著道。
“爸的飛機明天就到了,下次您可別這樣了,爸很擔心您,剛剛還跟我說您不接他電話?!?br/>
“我知道了,我?guī)е⊥醯?,他什么都會做,我不接他電話是有原因的,接了肯定又要嘮嘮叨叨教育我好久,我不愛聽他講這些——”
顧夫人目光無意識的略過人群,忽然停了下來。
她眼睛鎖定人群中的一點,手慢慢垂下,松開了手機。
顧斜只能聽到一陣撞擊聲,他心提了起來,提高聲音道。
“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過了一會兒,手機里再次出現(xiàn)聲音,是購物車推動的聲音,還有司機,他語氣有些不確定。
“夫人忽然跑去了蔬菜區(qū),好像是看見了熟人?”
“好,小王,辛苦你照顧好夫人,先不要掛斷電話,我現(xiàn)在立刻開車過去?!?br/>
顧斜說話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啟動,從車庫里出發(fā)了,這些年他已經(jīng)處理過很多次類似這種的情況了,尤其是前些年,那時候顧夫人情況最嚴重,時常上一秒還好端端的有說有笑,下一秒就歇斯底里的哭叫起來,顧夫人不相信其他人,只有在顧父的安撫下才稍稍放松下來,顧夫人的事情顧父也從不假手于人,但他一個人終究精力有限,所以顧斜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幫助父親照顧母親了。
顧夫人走的太急,高跟鞋崴了一下,直接往前傾,她下意識的抓住了面前人的袖口。
而對方也本能的回頭扶住了顧夫人。
電話還接通著,小王緊跟著顧夫人,顧斜可以從那些嘈雜的聲音中極清晰的聽見顧夫人與人的交談。
“我是不是認識你?你是不是認識我?”
對面安靜了一會兒,傳來一個帶點沙啞的聲音,偏冷質(zhì)的聲音,如同夏日悶熱的午后,突然傾盆而下的冰涼雨滴。
“不認識,夫人?!?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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