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第 154 章
根據(jù)謝沛所說,薔美人是被滅族的欒都族人,她今年不過剛滿十八,算起來還是幾歲孩童的時候,欒都族已經(jīng)淪陷在氏義族手中,從此成為仇族奴隸。
如今十八,又被送到千里之外的天祥國當(dāng)間諜,足以見她的能力,而且她做這么多,就是想讓欒都族人恢復(fù)自由身。
這女子有勇有謀,做事還小心謹(jǐn)慎,蘇菀自然高看幾眼。
原本以為以偷盜為借口抓到那些細(xì)作,能隱瞞一段時間,卻沒想到還讓薔美人借此反咬一口,還利用圣人對謝沛的厭惡,黑的也說成白。
于是有了現(xiàn)在的局面。
蘇菀讓人去張御廚去請薔美人的時候,用的是她想做藥膳,所以害怕沖撞藥性。
也算準(zhǔn)她在圣人面前會做戲,不讓她去勤政殿,既免了人打探消息,還能顯示自己對圣人的用心。
所以她沒理由不來。
等薔美人過來的時候,張御廚把她們安排到側(cè)邊的小廳里,這里安靜靜謐,守住門口也沒人能偷聽,是個很好的地方。
蘇菀就坐在小廳里等著,還有御膳房宮人送來茶水。
對上尚食司的人,很多人還是很尊敬的。
而且問問薔美人藥膳有什么沖撞的,聽著就很靠譜。
兩刻鐘左右,薔美人前呼后擁過來,并未先跟尚食司的人交談,反而仔細(xì)看了今日晚上的菜色,確定沒問題,又洗漱準(zhǔn)備了羹湯,這才坐到小廳里歇息,順便聽聽尚食司的人要做什么藥膳。
看看這個姿態(tài),簡直把分寸拿捏得格外好。
而且全都是為圣人考慮。
“你要做什么藥膳,且說來聽聽。”薔美人笑著道,還是今日那身妃色衣裳,從去勤政殿,到聯(lián)合姜貴妃到現(xiàn)在,她還沒回過自己宮殿,可見對這事也是極上心。
蘇菀笑,并不打算拐彎抹角,把旁邊的盒子輕輕打開:“您精通藥理,必然認(rèn)識這里面的東西。”
說著,蘇菀打開盒子,只是稍稍開了條縫隙,確保薔美人能看到就行。
看到盒子里的東西,薔美人下意識捏緊座椅扶手,看看周圍人道:“你們先退下。”
跟著蘇菀來的翠竹姐姐跟詠蘭姑姑猶豫片刻,見蘇菀點頭,這才出門。
等著小廳就剩下薔美人跟蘇菀,薔美人溫柔的表情換下,有了一絲冷艷之美,但這樣的美似乎跟她才和諧。
“你是什么人?”
蘇菀不答,只坐到座椅另一側(cè),把盒子徹底打開放到桌子上:“莎冬草,西北關(guān)外草原特有的野草。”
“說野草也不對,每年秋日草地枯黃,這些莎冬草才會慢慢生根,直到冬日天寒地凍,需要撥開上面的積雪,才能得到十幾根,不管是用來熬煮,還是直接嚼了咽下去,都能補(bǔ)充體力。”
“想必身為欒都族的公主?您在往年冬日里,就是靠這個活下去的。”蘇菀語氣溫和,并無嘲諷的意思,只是陳述,或者說猜測當(dāng)時的情況。
眼看薔美人表情有一絲松懈,蘇菀就知道自己賭對了。
“你到底是誰?你說這些做什么?”薔美人皺眉,就連太子也只知道她是欒都族人,卻不知道什么公主的身份,眼前的小宮女怎么知道的?
這小宮女不抬頭還好,一抬頭看到她的眼睛,就知道這是個極聰明的女孩。
“本宮可不知道你同我講這些做什么。”
蘇菀笑:“糾正你一個錯誤,身為嬪妃,你不能自稱本宮。”
“有時候就是從這種地方泄露自身秘密。”
“所以這是在要挾我?”薔美人冷笑,“你跟太子是同伙?”
蘇菀不答,兩人已經(jīng)知道對方身份,那接下來聊的內(nèi)容自然更加深入。
首先,蘇菀用西北關(guān)外特有的莎冬草告訴薔美人,自己知道她的身份,果然喝退左右,就剩兩人。
這會薔美人也知道蘇菀是天子的人,算是彼此探了探底。
但薔美人不想糾纏,立刻起身道:“來人,快來人。”
說罷看向蘇菀。
她那用得著說什么,只要把眼前的小宮女抓起來,那又是太子的一樁罪證,等把太子廢黜,讓那個蠢貨大皇子登基,這天祥國肯定會亂得更狠點。
到時候。
到時候她就能帶著族人離開氏義族,重新找一塊地方休養(yǎng)生息。
這是她欒都族公主的使命。
她三歲被俘,全族人藏到八歲,最后實在藏不住,她才被揪出來。
這期間是全族人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口糧給她,是全族人在冬日刨雪找莎冬草給她,這才不被餓死。
而她眼看著族人一天天減少,到如今只剩不到五百。
所以在氏義族首領(lǐng)身邊當(dāng)侍妾的時候聽到此事,她立刻決定,既然氏義族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去天祥國,那她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她是氏義族擄來的奴隸,同樣是欒都族公主,她要為族人做些事。
能從一個卑賤的奴隸當(dāng)了首領(lǐng)不記名妾室,薔美人的手段可想而知。
其實說再多,這個眼神只是一瞬,可兩人都從對方眼神中看出什么。
眼看外面的人要闖進(jìn)來,蘇菀開口道:“你想復(fù)仇嗎。”
一向拿得穩(wěn)主意的薔美人這話聽得一愣。
而蘇菀還在原處坐著,甚至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想復(fù)仇嗎?”
“欺辱你的氏義族,欺辱你族人氏義族眾人。”
“為什么一定只是脫離呢,若我是你,只怕恨不得讓他們嘗過你經(jīng)歷過千百倍的痛楚。”
這話說到薔美人心中最深的想法,她嗤笑:“年紀(jì)小就是好,什么夢都可以做。”
此時房門已經(jīng)被推開,薔美人卻道:“退下吧,我誤會她了。”
門口的人面面相覷,也沒看清屋子里什么情形,但如今薔美人受得盛寵,還是聽她的吧。
外面的人再次退下,蘇菀又道:“你若沒做這個夢,為何讓他們退下,為何不把我抓起來?”
只是個女孩子說了一句類似天方夜譚的話,薔美人都暫時放了她一馬。
誰讓蘇菀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
蘇菀見此,心里已經(jīng)穩(wěn)了八分,繼續(xù)道:“遙不可及的想法確實是夢,但誰說夢不能有結(jié)果?”
蘇菀順手給薔美人倒杯水,讓她坐下慢慢說。
兩人之間也就相差三四歲,可薔美人氣質(zhì)成熟,仿若盛開的薔薇,蘇菀氣質(zhì)幽靜,更像必須耐心觀賞的曇花。
“如果天祥國做你的靠山,你覺得對上氏義族能贏幾分。”
薔美人皺眉:“一分。”
現(xiàn)在的氏義族,族人十幾萬,他們能找到的欒都族人不過五百。十幾萬對上五百,所以薔美人說蘇菀的復(fù)仇是天方夜譚。
可為什么天祥國做靠山,這勝率依舊是一分,自然因為天祥國會為了五百人的氏義族全力出兵嗎?
定然不會,薔美人不覺得天祥國勞民傷財,會為他們拼盡全力。
頂多因為氏義族威脅到他們,所以派兵過去,殺對方一個潰不成軍,再說,以天祥國如今的邊防實力,誰殺誰還不一定。
天祥國人雖多,但氏義族十幾萬人,連婦人小孩都能提刀上馬,自然不同。
這一分,已經(jīng)是看在天祥國幅員遼闊的份上。
蘇菀笑:“天祥國自然不會拼盡全力幫你們復(fù)仇。”
“可你覺得今日之事,太子脫險后會放過他們?”
“或者說,丁家人會放過他們?”
“到時候天祥國派兵打殺氏義族,你們欒都族修養(yǎng)生息。”
“焉知五年后,十年后,能不能被事情顛倒過來。”
薔美人眉頭再次緊皺。
眼前小宮女說的,其實有兩層意思,其中一層意思那便是表面想法。
另一層則在提醒她,十幾年前,就是因為天祥國攻打昔日強(qiáng)盛的欒都族,這才讓欒都族一蹶不振,從此給氏義族找到機(jī)會,一點點吞并他們。
經(jīng)歷過此事的薔美人,最了解當(dāng)時的情況。
事情顛倒過來,就是兩個部落身份轉(zhuǎn)換,他們天祥國會攻打氏義族,反而讓欒都族慢慢找到機(jī)會。
薔美人冷笑:“你說這些,簡直自作聰明。是在提醒我欒都族滅族,也有天祥國的原因嗎?”
“你說復(fù)仇,豈不是連天祥國一起復(fù)?”
這下嗤笑換成蘇菀了,她眼神帶著一絲輕笑,這是出生在中原王朝,出生在神州大地與生俱來的自信。
“仇?”
“若算起賬,當(dāng)初欒都族自以為強(qiáng)盛無比,前來挑釁天祥國。”
“被打得七零八落,已經(jīng)是手下留情了。”
“天祥國自來以信奉戰(zhàn)和觀,大意是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出兵攻打,若打了,打贏了,還會問你服不服。”
“你們?nèi)舴耍覀冞€會幫你救治傷員,歸還俘虜。”“若喊著不服,那能怪天祥國?”
薔美人沒想到眼前的小姑娘竟然對當(dāng)年的事如數(shù)家珍。
她確實不恨天祥國,畢竟當(dāng)年的事扯都扯不清,她父王以為自己打遍草原無敵手,所以趕來挑釁中原王朝。
可惜了,那時候若是碰到如今的天祥國,說不定事還真成了,只是遇到的是有丁家人,有他們之前那個皇帝的天祥國。
與之相比,還是氏義族讓她心頭充滿恨意。
當(dāng)初跟天祥國打完也就打完了,她父王戰(zhàn)死,天祥國見他們服軟也就罷手,甚至給了過冬糧食。
她草原部落,她欒都族,為部落戰(zhàn)死是榮譽(yù),賭輸了沒什么好說的。
接下來氏義族才是讓部落滅族的原因。
但小姑娘說得太霸道了些,確實,誰讓人家文明傳承如此之久,又有如此廣袤的土地。
她說話是狂,卻也是事實。
蘇菀自然故意這樣講,她心里沒那么狂妄,可如今要做個姿態(tài)出來。
蘇菀見眼前的薔美人態(tài)度軟化,又笑道:“算一算這賬就知道,到底跟氏義族合作,還是尋求天祥國庇護(hù),應(yīng)該十分清楚。”
不等薔美人再說,蘇菀制止她,繼續(xù)道:“天祥國如今是有些麻煩,但你覺得它恢復(fù)不過來嗎?”
“再者講,你以為憑借一樁錯案,能按死太子一派?”
“等他重新掌勢,只怕你的欒都族也在復(fù)仇名單之一,至少跟氏義族一個待遇。”
“你確定敢賭他此次落敗,以后永不起復(fù)?那兩個皇子的德行也你知道,今日之事不過給太子添些波瀾而已,又怎么會影響結(jié)局。”
“既如此,不如早早換個想法,天祥國自會是你的靠山,庇佑你護(hù)住族人,至少在這個冬日衣食無憂。”
蘇菀把話說得很明白了。
你現(xiàn)在咬死得罪太子,也只是讓他暫時難受而已,憑借他的能力跟勢力,難道不能東山再起?
大皇子二皇子是他的對手嗎?
要知道今日落井下石,繼續(xù)跟太子作對,就是多了個強(qiáng)勁的對手。
如今有機(jī)會將這個對手變成盟友,你會怎么選?
不得不說,這讓薔美人緊緊盯著蘇菀,又問了最早那個問題:“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太要緊,要緊的是,你能不能按照我說的。”蘇菀道,“若你做了,那太子必然會記這份幫助。”
“有著天祥國的相助,你們欒都族脫離氏義族之后,就不會再受脅迫。”
“扶持你們,對現(xiàn)在的天祥國來說也并非難事,更何論以后。”
“到時候不僅能報仇,還能光復(fù)欒都族,你說呢?”
“可我要如何信你。”
薔美人已然心動,這話說的微微顫抖。
在一炷香之前,她還覺得小姑娘問她想不想復(fù)仇是天方夜譚。
可她還是忍不住問一句,萬一可以呢,萬一真的像這個女子說的那般。
光復(fù)欒都族,解救族人,更能向氏義族報仇。
想想她身上遭受的苦難,她同族人在氏義族受到的苦難,報仇這兩個字,對薔美人有著無窮的吸引力。
“你說了那么多,我要如何信你。”
蘇菀從腰間荷包拿出兩枚印章,選出其中一個,在手邊的紙張蓋了個印子。
“這個夠嗎?”
蘇菀并未把蓋了印章的紙給薔美人,只是讓她透著燭火看看而已。
只見薔美人眼睛微微睜大。
空章。
她知道這個空章,甚至見過別人描繪出來的空章。
是朝野上下都在猜測的空章舍人?!
薔美人既然是間諜,自然要搜集很多消息,關(guān)于這個空章舍人的說法太多了。
他的所有籌謀也讓人佩服。
就連圣人也念叨幾句。
原本以為是什么不出世的大家高人。
這竟然是個小女子,沒記錯的話,是尚食司的小宮女?
空章舍人竟然是她?
不過她拿出印章,薔美人就信了八分。
方才兩人聊天,這女子沉穩(wěn)有度,話說一分,但帶了三分意思,恩威并施,既有威嚇也有好處。
她才多大年紀(jì)?
蘇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信了,把蓋了自己印章的紙輕輕點燃,不留一絲把柄。
“你覺得,我能給這個承諾嗎?”
自然可以。
若是空章舍人,她說話定然有用,太子那么信她,怎么會不聽她的。
“所以,你想讓我反水,反咬姜貴妃一口?”薔美人緩緩道。
“不止是他們來,二皇子跟楚婕妤沒跟你接觸嗎?”
這自然是有的。
薔美人明面上跟姜貴妃交好,跟楚婕妤交惡,但楚婕妤那邊還有個二皇子,是個能屈能伸的。
所以自然有來往。
誰讓作為圣人寵妃,她一直都有優(yōu)待。
但空章舍人一句話,就要她直接跟這兩邊全都翻臉,從此只能依靠太子跟她?
未免太狠了些。
若真這么做了,可就全無退路。
蘇菀知道她猶豫,強(qiáng)調(diào)道:“跟著她們做事,最多不過擾亂天祥國朝綱,好給氏義族犯上作亂的機(jī)會,氏義族甚至?xí)訌?qiáng)大。”
“但跟著太子,你或許有機(jī)會可以報仇。”
“族人若都沒了,你的籌謀還有什么用。”
薔美人咬牙,見著蘇菀把玩手里的莎冬草,直接道:“空章舍人,若你騙我,我就算死,也要拉你當(dāng)墊背。”
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毛骨悚然的一句話,蘇菀卻聳聳肩:“加油。”
一刻鐘后,兩人事情已經(jīng)談完,跟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多費功夫。
只是蘇菀還有最后一個疑惑,臨走的時候問道:“氏義族送你過來,難道不怕你留在天祥國?若你在天祥國站穩(wěn),以天祥國名義要欒都族的人,其實并不難,左右不到五百人而已。”
宗主國問下面屬國要幾百個奴隸,甚至比要幾百個牛羊都簡單。
薔美人表情閃過一絲恨意:“我有個孩子,父不詳,她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孩子。我定會護(hù)她周全。”
這句話雖簡短,傳出來的意思卻明顯。
父不詳,唯一的孩子。
薔美人遭受的苦難在這兩句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
身為母親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那就說明不是她愿意的,甚至不是她能控制的。
畢竟身為奴隸,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yùn)。
唯一的孩子,就說明她已經(jīng)不能生育。
怪不得氏義族放心她到天祥國來,手握她的孩子,又知道她不能生育,所以在天祥國絕對站不穩(wěn)。
這才同意薔美人過來。
也怪不得薔美人愿意合作,她對氏義族的恨估計比誰都深。
蘇菀點頭,認(rèn)真道:“明日便會有書信送到西北邊塞,幫你暗中照看孩子。”
蘇菀能給此承諾,自然知道能實現(xiàn)。
她在重華宮看過不少西北丁家軍的密信,知道這事不難。
薔美人罕見有些脆弱,但下一瞬便穩(wěn)住心神,她肯說這句話,已經(jīng)是在投誠的表現(xiàn)。
她不想讓族人,讓女兒經(jīng)受她的過往。
空章舍人說得沒錯,她既要選靠山,就要選個更大的靠山。
如今的情況,就算她幫大皇子或者二皇子登上皇位,這兩個也不能幫到欒都族,甚至在知道她是欒都族的人之后,只會喊打喊殺。
空章舍人給的誘惑太足,讓她不得不搏一把。
從房間出來,薔美人臉上溫柔的笑已經(jīng)重新浮現(xiàn),笑著道:“這幾個藥膳都不會沖撞,隨意做吧。”
蘇菀點頭,只見薔美人慢慢離開。
翠竹姐姐跟詠蘭姑姑看向蘇菀,就看她笑:“好像晚上的飯食都快做好了,咱們這會做什么都來不及送去。”
“不如先一碗百麥安神湯,讓貴人先安心,明日時間充裕,再來做其他吃食。”
百麥安神湯。
翠竹跟詠蘭忍不住笑,立刻點頭:“好,都聽你的。”
兩人顯然聽出其中意思。
過來的張御廚也微微愣神,見蘇菀已經(jīng)帶著人去廚房灶臺前,顯然動手開始做了。
這吃食肯定要做,否則她們來內(nèi)宮肯定會被懷疑。
百麥安神湯,原料用小麥,百合,蓮子的肉,還有首烏藤,更有甘草,紅棗。
如此多的食材,多半是清心安神作用。
這些材料洗凈冷泡,把里面沙粒泥土全都沖洗干凈,然后放到鍋里,加水大火燒開轉(zhuǎn)小火。
約莫要兩刻鐘時間。
這個時間里人家御膳房早就把晚膳呈上去了。
畢竟方才在小廳里耽誤太多時間,幸好沒有強(qiáng)行做菜,而是熬湯送上,這個湯隨時都能用,也不拘是晚膳用。
煮兩刻鐘半個小時之后,將熬剩下的水倒入保溫的錫壺中。
鍋里的材料繼續(xù)加水熬煮。
煮了兩邊的汁水混合到一起,這才做成百麥安神湯。
她們這邊精心做湯水。
圣人那邊都快吃完了。
伺候圣人吃飯的薔美人剛夾了個菜,就見圣人擺擺手:“不用了,都是些什么菜色,一點胃口也沒有。”
薔美人笑著勸道:“為了您的身體,好歹多吃些。”
這笑跟平日有些不同,好像顯得有些膽怯。
他身體早就虧空,又時常被薔美人喂什么湯藥,早就疲乏得很,哪還有胃口。
不過圣人隱隱想到晚上前薔美人被喊走,說什么尚食司的廚娘過來給他做飯食,隨口道:“哪道是尚食司宮人做的?”
“他們倒是有心,專門過來做菜。”
薔美人掃眼一看,正想找解釋的理由,就見門口傳菜的內(nèi)侍小聲道:“尚食司的人來得太晚,沒時間做菜,只花功夫熬了這道百麥安神湯。”
“說是飯后睡前再用,對身體好。”
漂亮的錫壺里裝著帶了甘甜味道的安神湯,聞著似乎跟其他安神湯不同。
錫壺是圣人一向喜歡的器皿,百麥安神湯聽著名字就是為龍體著想,圣人贊許地夸了幾句,略略嘗了一口。
這個湯藥不帶苦澀,沒有加糖。
帶著小麥原有的清香,還有蓮子的清淡,只有藥材的香味,沒有一絲苦澀。
不僅如此,這湯藥還能喝出復(fù)雜的口感,層層疊疊,讓人回味無窮。
薔美人也喝了一口,贊道:“尚食司果然不同,這百麥安神湯的味道果然好得很,妾都覺得心里不慌了。”
圣人同樣覺得味道驚艷。
原本只是嘗嘗而已,安神湯在睡前喝最好,可這會竟然不由自覺吃了一碗,頓時又覺得胃口好些,在薔美人伺候下多吃了些飯菜。
不錯,這尚食司重重有賞。
側(cè)廳的謝沛聽人傳話,說到百麥安神湯,嘴角稍稍笑了下,此處燈火昏暗,沒人注意到。
眼前詢問的官員都快熬不住了,只好再換另一個官員過來,第一句便是:“太子,您就招了吧,如今姜貴妃跟薔美人都說這是您栽贓陷害,您就算現(xiàn)在不說,等明日一早朝會上,那就要朝中大臣一起責(zé)問,到時候可就丟人丟大了。”
這是丟人的事嗎?
謝沛不答,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
而另一邊,勤政殿主殿燈火熄滅,薔美人伺候圣人回乾清宮安置。
這百麥安神湯效果果然好,讓圣人早早有了睡意。
可丑時,就聽外面吵吵嚷嚷,把睡著的圣人都給吵醒了。
好不容易睡個安穩(wěn)覺,還把謝沛按在偏殿聽訓(xùn),突然被吵醒,圣人當(dāng)即發(fā)了火。
趕來的內(nèi)侍卻像沒看到一樣,明顯更為驚懼,好像外面的事更為重要。
“發(fā)生了什么?太子出事了?”圣人直接道。
“不,不是,是薔美人,薔美人出事了。”內(nèi)侍顯然已經(jīng)怕到極點,可還是硬著頭皮道,“是薔美人跟大皇子出事了!”
薔美人,大皇子?
圣人心里升起不好的念頭。
“大皇子意圖侵犯薔美人,被薔美人拒絕,兩人扭打起來,薔美人她磕到柱子上,頭破血流的。”
“姜貴妃說這是薔美人的錯,要把她立刻杖斃!”
圣人只覺得一陣頭疼。
杖斃是該杖斃,但他又道:“什么時候發(fā)生的?姜貴妃也知道,那皇宮里都知道了?”
這才讓圣人眼前又黑了片刻。
又來!
又是這樣!
上次天悲殿和尚私通后妃,已經(jīng)讓他顏面盡失,這次竟然是他兒子跟后妃!
大皇子!可真是他的好兒子啊。
外面的吵嚷越來越近,竟然在乾清宮外面又鬧起來。
趕來的楚婕妤見到狼狽的姜貴妃跟薔美人,嘴角微微一笑。
不過這薔美人怎么回事,都如此狼狽了,看起來還這般貌美。
“圣人,圣人您不要動怒,必然是場誤會,大皇子怎么會做這樣的事。還有薔美人,怎么頭破血流的。”
楚婕妤搶先一步扶住出來的圣人,原來她是不敢的,有姜貴妃在,誰也不敢這么做。
可現(xiàn)在不同。
現(xiàn)在看看你的好兒子,都做了什么。
但大皇子眼里是透著迷茫的,以前可以,為何今日不行。
每次倒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薔美人太溫柔,太漂亮,喝杯茶也是好的,若能再做些什么固然可以,可他也沒強(qiáng)求啊。
今日怎么回事?他吃了些酒,剛要摟薔美人的肩,就見薔美人激烈反抗,等他回過神,對方已經(jīng)撞到柱子上,甚至是他給喊的御醫(yī)。
等薔美人悠悠轉(zhuǎn)醒,表情我見猶憐,然后說出:“我要見圣人,我要告大皇子穢亂后宮!”
這話能隨便說嗎?
上次天悲殿的事,一直是父皇心結(jié),大皇子他看不出來,但聽母妃說過,別的事也就算了,這件事豈不是火上澆油?
不行,肯定不行!
在大皇子一直強(qiáng)調(diào)不能說的時候,旁邊的御醫(yī)臉色都變了。
鬧這一通,后宮醒了大半數(shù)人,一直是對頭的楚婕妤那邊率先得到消息,接著可不滿皇宮全都知曉。
姜貴妃到的時候,大皇子竟然還在薔美人身邊勸,那薔美人哭哭啼啼,一個要去找圣人,一個不讓去,更顯得拉拉扯扯,十張嘴都說不清。
氣得姜貴妃先給大皇子一巴掌,要給薔美人巴掌的時候,她已經(jīng)快步離開,哪有剛撞柱子的虛弱,直接往乾清宮跑。
這一跑,就算消息再閉塞的人都知曉了。
反正在御膳房住所休息的蘇菀也已經(jīng)聽到。
她萬萬沒想到,薔美人竟然用這樣的方法,雖說她講了目的,但具體怎么做根本不用自己多說。
薔美人這樣的人物也不需要別人給出主意。
可想來,這樣的做法,竟然是最合適的,還利用上次天悲殿的事。
又能合理解釋,為什么白日還在跟姜貴妃大皇子一勢,怎么這會突然要反口。
短短時間里,薔美人已經(jīng)做了她能做得所有。
有了這件事,再反咬她揭發(fā)太子,是姜貴妃指使,那就順理成章。
只聽張御廚傳來的消息,什么薔美人哭著講:“大皇子說,我既然跟著姜貴妃一起做事,那我也就是他的人。”
“喝醉之后,大皇子故意剝我的衣衫。”
“我喊了許久都沒人應(yīng)聲,想必都畏懼大皇子權(quán)勢,不敢聲張,這才想含恨自盡,保全圣人跟自己的顏面。”
薔美人雖然在哭,但該說的全都說了。
不僅如此,還句句都在圣人雷區(qū)蹦迪。
蘇菀忽然意識到,薔美人并非只想反水反咬,更是給暗中的氏義族一個交代。
氏義族的目的是擾亂朝綱,讓天祥國皇子陷入內(nèi)斗內(nèi)耗。
她這么做,竟然一石二鳥,也讓氏義族滿意。
不愧是能從那種環(huán)境活下來的女人,她確實厲害。
有薔美人哭著訴說,還有楚婕妤煽風(fēng)點火,姜貴妃還在說這是薔美人勾引,不是大皇子的錯。
可楚婕妤以及旁邊的御史都在說大皇子強(qiáng)迫。
大皇子猛然道:“不是這樣,我沒有強(qiáng)迫她。”
“明明之前明明之前找她喝酒,她都同意的!”
這話一出。
滿場寂靜。
姜貴妃指甲已經(jīng)掐斷。
明明之前?
還有之前?一次還能洗刷,還以前?!
找你父皇后妃喝酒,真有你的!
就連圣人身邊內(nèi)侍都忍不住捂著臉,原本咬死不認(rèn),說是薔美人的錯,那死一個薔美人即可。
這是在做什么?
圣人緩緩轉(zhuǎn)頭,已經(jīng)懶得再看大皇子,反而死死盯住薔美人:“說,這不是頭一次了?”
薔美人哭得不行,還是緩緩起身給圣人行了叩拜大禮。
她這個動作太過鄭重,讓姜貴妃心里升起不妙,旁邊的楚婕妤一臉興奮。
“圣人,并非妾要如此下賤,實在是貴妃逼迫,大皇子強(qiáng)勢,為了在宮中能保住性命,所以不得不這么做啊。”
“貴妃還逼迫妾給太子設(shè)局,說只要讓太子污蔑我是欒都族的人,只要妾提前同圣人告發(fā)。等圣人百年之后,大皇子登基,妾才能保全性命。”
“貴妃還說,圣人身子不好,誰知道以后發(fā)生什么,還讓我早做決斷,否則就一杯鴆酒賜下來。”
在薔美人哭的時候,終于說出看似不是重點,卻又是重點的話。
貴妃逼迫薔美人設(shè)局陷害太子。
好讓自己兒子登皇位?
蘇菀聽到張御廚最后一句,薔美人說:“一干證據(jù),就在妾的宮殿當(dāng)中,在書房安格里,還請圣人明鑒,妾是被逼的!”
“貴妃講只有太子了,她的兒子才能當(dāng)皇帝。
事情到這,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的了。
翠竹姐姐跟詠蘭姑姑震驚地看向蘇菀,緩了許久才道:“你不過同她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她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都以為這是死局,都以為這次的事情不能善了。
圣人偏心,證據(jù)也算充足,太子就算能脫身,名聲也不會清白,太子之位更是要被除去。
就算以后起復(fù),這件事也會被拿出來分說。
但蘇菀只是跟薔美人深談半個時辰,局面竟然完全扭轉(zhuǎn)過來。
她到底說了什么?
蘇菀自然不能講,只能含糊道:“是人就有想要的東西。”
“給她最想的就行。”
還在勤政殿偏殿,但明顯已經(jīng)自由了的謝沛被東閣大學(xué)士接出來,兩人看看深宮方向。
東閣大學(xué)士自然也在奔走,可在子時之前,他們這些大臣都不準(zhǔn)出宮,顯然不想讓他們幫太子。
等到子時深夜離宮,太子一派正在搜查證據(jù),內(nèi)宮這邊就傳來消息?
前后不過一個時辰,怎么事情就解決了?
除非有人早早在暗中運(yùn)作。
不等臧冬心匯報情況,謝沛就道:“是蘇菀。”
東閣大學(xué)士愣了下,這才從紛雜消息中梳理出來一條,尚食司受到御膳房的人召請,從內(nèi)宮進(jìn)外宮給圣人做膳食。
晚上的時候,送了一壺百麥安神湯進(jìn)來。
“她如何能勸動薔美人?”
“這么短時間,她怎么勸的?”
東閣大學(xué)士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跟不上進(jìn)程了。
她到底怎么做的?
謝沛隱隱猜到一些,但也不太確定。
臧冬心此時通過張御廚遞來一張紙條。
紙條上正寫著:“扶欒都,壓氏義,天祥平。”
蘇菀說要扶持薔美人的欒都族,并非為了讓她反咬一口姜貴妃,而是除開這件事,也會選一個草原上跟氏義族有深仇大恨的部落扶持。
一家獨大,便會意圖謀取西北邊塞。
唯有兩家,甚至三家四家制衡,方能讓天祥太平。
天祥國積重已深,至少需要五年時間休養(yǎng)生息,這才能確保邊關(guān)能夠抵御外敵。
這時間蘇菀知道,謝沛知道,氏義族首領(lǐng)更知道,所以他選擇這個時間派間諜過來,而且動作要迅速。
分明打著趁天祥國病,就要天祥國命的想法。
既如此,你在草原沒有對手,那我們就扶一個對手。
欒都族也好,其他部落也好,總會幫你扶持一個旗鼓相當(dāng)?shù)膶κ郑麄冎捞煜閲囊鈭D,那又怎么樣。
有些人想當(dāng)棋子都沒那個本事。
早知蘇菀聰明的謝沛眼睛微微發(fā)亮,溫柔地摩挲紙條上自己。
而旁邊的東閣大學(xué)士思緒猶如巨浪般翻滾,他頭一次產(chǎn)生這個想法。
那就是,蘇菀當(dāng)皇后,似乎也不是不行。
這樣的人,怎么會沒資格做皇后。
如果是她的話也不是不行?可這么一想,又覺得自己狹隘,如此人才怎么只想這種事。
冬日的天空殘星寥寥,謝沛帶著趕進(jìn)宮的諸位大臣,表情肅然地走進(jìn)乾清宮。
現(xiàn)在的殘局也該有人收場了。
御膳房住所的蘇菀等人,知道太子一派已經(jīng)進(jìn)宮,乾清宮燈火通明,就知道此事基本已經(jīng)了結(jié)。
接下來的事不用多想。
有人大獲全勝,就有人一敗涂地。
反正輸家肯定不是他們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