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寂寞同歸
彈藥庫完好無損,三排以傷亡殆盡的代價保證了它的安全。
當(dāng)林中勛再次醒來時,他的左腿已經(jīng)被截肢了,他成了瘸子。
傷愈后,上級給他報立二等戰(zhàn)功,康復(fù)后,他被安排退出現(xiàn)役,來到森林公安當(dāng)了一名協(xié)警,他的職責(zé)是守護林場。
他經(jīng)歷了生死,他也看淡了生死,他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活著。
他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仿佛自己還是一個軍人。他肩上扛著槍,不停地在自己守護的領(lǐng)地巡邏。
在物欲從刺激下,有些人想錢想得發(fā)瘋了,盜伐盜獵日益猖獗,周邊林場屢屢發(fā)生被盜案件。
但林中勛守護的林場安然無恙。
據(jù)說很早的時候,他曾經(jīng)一槍打飛盜伐者的帽子,這讓盜獵者聞風(fēng)喪膽。
隨著年齡的增長,關(guān)節(jié)疼痛也與日俱增,劇痛襲來時,他有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自從那次到醫(yī)院,醫(yī)生說要讓他做好癱瘓的準(zhǔn)備,讓家人做好長期照顧的準(zhǔn)備,他隱隱約約明白了自己的歸宿。
“如果我不能像一個男人那樣活著,”他冷冷地對自己說,“那么,請讓我像一個男人那樣死去!”
只是,他內(nèi)心中深處總還有一絲期盼,他常常看著進村的路口出神,雖然他也知道,那個期盼只是個奢望。
而今夜,滿月在天,酒已喝干。他下意識地把手中的雞骨頭遞向身邊,才發(fā)覺一直和自己形影不離的伙伴,那個忠實的老狗“大豬”,已經(jīng)不再身邊。
老人嘆了口氣,放下酒杯,拿著槍站起身來。
“排長同志,”老人向著黑暗中的樹影敬了個禮,嘟嚕著說,“林中勛完成任務(wù),現(xiàn)在歸隊!”
他抓起那兩個空酒瓶,奮力擲向天空。
酒瓶旋轉(zhuǎn)著上升,瓶口發(fā)出“嗚嗚”的鳴響。
酒瓶的高度越來越高,升速越來越慢,當(dāng)酒瓶到達最高點時,林中勛驟然舉槍射擊。
兩聲清脆的槍響間隔極短,聽起來幾乎只有一聲槍聲。
然后,他掉轉(zhuǎn)槍口對準(zhǔn)自己的胸口,射出最后一顆子彈。
他依然彈無虛發(fā),前兩顆子彈擊中了空中的酒瓶,最后一顆子彈貫穿了他自己的心臟。
子彈巨大的推力帶著他猛地向后撞在墻上,他倚著墻慢慢萎倒,但他的左手依然緊握著他的槍。
他仰頭,看見那兩個被子彈擊中的空酒瓶在空中綻放成兩朵巨大的花朵。花朵剛開始是銀白色的,然后慢慢凋落,最后也慢慢變成了紅色,甚至天上銀色的圓月也跟著慢慢變紅,變成了一輪紅色的殘陽。
在血紅的陽光中,他看到一個小男孩,穿著破舊的牛仔,頭發(fā)凌亂,但兩只眼睛像兩泓秋水一樣明亮。小男孩蹣跚地向他走來,走著走著,小男孩變成了一個大男孩,再走近,大男孩變成了一個偉岸的青年。
老人伸出手,想要去迎接他,但手指剛接觸到他的身影,那身影陡然如云霧一樣消散。
殘陽如血,巨浪般向他覆蓋過來。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凝固在他爬滿皺紋的臉上,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月光下,花溪如練,嗚咽著向遠方流去。
冷風(fēng)掠過,很快帶走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絲熱氣,卻帶不走他臉上淡淡的憂傷。
這一夜,莫懷文發(fā)現(xiàn)“大豬”很反常。
“大豬”老了,它像一個垂垂暮年的老人,已經(jīng)無力反抗別人的安排。既然主人把它系在這里,它就只好呆在這里。它安靜地臥在沒風(fēng)的角落,宛如入定的老僧。
當(dāng)明月升起一桿高時,它突然變得焦躁,它拼命地掙扎,想要掙脫繩索的束縛。莫懷文聽見響動,從屋里出來,以為它餓了、渴了,給它端來水和食物,誰知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拼命地想掙脫繩子,它的脖子里已經(jīng)被勒破了皮,露出血紅的肉來。
“如果不放了你,只怕你會累死的。”莫懷文嘆了口氣,無奈地松開繩子。
“大豬”一刻也不猶豫,向著林場方向跑去。
第二天早晨,當(dāng)莫懷文來到林場中老人的小屋時,剛好村長帶著森林公安的人也到了。
他們看見老人倚墻坐在地上,左手握著槍,胸前的鮮血已經(jīng)凝固。他的眼睛看向遠方,臉上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笑容。
大豬臥在他的腳下,皮毛上結(jié)慢霜花。
除了眼睛偶爾眨一下,它一動不動,宛如入定的老僧。
老人沒有任何親人,就由村長做主,把他就葬在林場中向陽的山坡上。他守護了林場幾十年,他死了,就讓林場守護他吧。
老人對物品、賬目都有交待,他的工資都在存折上,留作林場植樹之資,槍支子彈上交森林公安局。
大豬默默地看著人們把老人放進棺材,似乎明白人們在做什么。最后,它跟著送葬的人們到了墓地。
老人安葬完畢,人們散去,莫懷文想帶走大豬,它卻用四只腳死死撐在地上,不愿跟著莫懷文離開。莫懷文無奈,只好給它在老人的墳?zāi)惯叴盍藗€窩,為它遮風(fēng)擋雨。大豬似乎接受了這個折衷的做法,住到了這個窩里。
莫懷文給大豬準(zhǔn)備了三天的食物和清水。
三天后,莫懷文再次給大豬送來食物,他發(fā)現(xiàn),原來的食物和清水大豬都沒動。
大豬仍然靜靜地臥著,它的眼睛偶爾眨一下。
莫懷文把肉塊放到它的嘴邊,它卻把頭扭到別處。
莫懷文嘆了口氣,他看著大豬的眼睛。一人一狗,靜靜地對視。他居然在大豬的眼睛里看到了—無盡的悲傷!
莫懷文黯然離開。
三天后,莫懷文再來時,大豬已經(jīng)死了。
它靜靜地臥在老人的墳?zāi)惯叄拖癞?dāng)初臥在老人的腳邊。
莫懷文把它埋在老人墳?zāi)沟呐赃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