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剁椒魚頭(二十三)
,名捕夫人 !
景翊確實說話說得嗓子冒煙,但他向神秀討茶,倒不是為了喝口茶歇歇舌頭,而是想借那一口茶再繼續(xù)說點兒別的。
沏茶,他想沏的自然是成記茶莊的茶。
能用一撮品質(zhì)堪比一文錢兩碗的涼棚大碗茶的茶葉唬弄住京里過日子最講究的一群人,成記茶莊里一定是有些幺蛾子的,至于是什么,他懷疑到現(xiàn)在還是沒懷疑出個名堂來。
景翊總覺得,比起那些殺人放火的事兒,這撮茶葉似乎更可怕,不只是因為它難喝得慘絕人寰,還因為如此難喝的茶葉居然能頂?shù)米∧敲匆粋€驚艷的身價。
這就好像是煙花館里的姑娘,丑得五官都漿糊成一團了,卻與花魁同價,不但與花魁同價,還有人搶著買賬……
一直站在一旁沒出聲的神秀這會兒還是沒出聲,徑直走到那放茶葉的抽屜前,拉開抽屜,看著里面明顯已被翻動過的茶盒,施然一笑,從里面信手取出一盒,走回桌邊,一邊不疾不徐地把茶壺里已涼透的茶水倒進床下的花盆里,一邊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若記得不錯,景太傅是京中最為好茶之人。”
景翊像是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忘了個干干凈凈似的,也像是全然忘了自己一毛不剩的腦袋和一身素凈的僧衣,摟起冷月的纖腰氣定神閑地桌邊坐下,一邊聽著茶水沒入花泥時發(fā)出的潺潺細響,一邊悠然得像飯后坐在巷口跟鄰居扯閑篇一般地應(yīng)道,“唔,算是吧……整天冒著生命危險藏私房錢就為了買撮茶葉,這種事兒京里應(yīng)該也就他一個人能干得出來了。”
冷月默默聽著這閑聊似的一問一答,暗暗在心里記下一筆。
下回再進景家大宅的門,帶茶葉應(yīng)該比帶烤肉串好得多……
從側(cè)面看過去,神秀的嘴角微微揚著,沒抬頭,待倒凈壺里的茶水,揭開壺蓋,把纖塵不染的手指伸進去,一點一點地把壺中已泡得大開的茶葉拈出來,輕輕抖掉黏在茶葉上的水漬,仔細地放進一旁的小碟里,依舊漫不經(jīng)心地道,“聽說,當今圣上也是好茶之人。”
“嗯……”景翊百無聊賴地抓起茶盤里的杯子,一正一反地疊起羅漢來,“我家老爺子喜歡擺弄的玩意兒全都是圣上喜歡的。”
景老爺子之所以能坐到今天這個位子,還坐得相當安穩(wěn),除了才氣和福氣,還因為他的脾氣。
朝廷里有他這樣福氣的人不少,但多半安都于祖宗賞的飯碗,但求安逸,不求精進,而像他一樣有福氣又有才學的,又大都是文人心性,不屑于在那些臺面上的瑣碎事里做文章,成得了大家,卻擔不了大任。
滿朝文武放眼看過去,既有出身,又有才學,能與任何脾氣的人都和平共處,且句句話件件事都能戳準皇上心窩子的人,也就景老爺子這么一個了。
所以,皇上才那么放心地在太子爺才一丟丟大的時候,就把教導(dǎo)一國儲君的重任踏踏實實地扔給了這個比后宮佳麗們還懂他心思的老臣。
不過,那些都是朝堂里的事,這里是佛門,與朝堂在一個城里不假,但隔著兩道高墻,一片紅塵,遠得就似乎八十竿子都打不著了。
神秀精致的嘴角又向上揚了幾分,拈盡壺里的茶葉,往壺里灌進些清水,細細地沖洗著壺中殘余的茶漬,和著水流的輕響,淡淡念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念完,神秀特意停下手里的活兒,轉(zhuǎn)過頭來很是貼心地看向冷月,“冷施主可明白這幾句是什么意思?”
冷月一愣,搖頭,“不明白。”
神秀心滿意足地轉(zhuǎn)回頭去,“不明白就好。”
“……”
景翊眼疾手快,一把摟住差點兒從凳子上彈起來的冷月,“我明白,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他不想讓你明白……”
“……”
神秀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身后的劍拔弩張之氣似的,坦然地把茶壺沖凈,一邊往壺里放新茶沏熱水,一邊帶著清淡如茶的笑意道,“師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被冷月斜眼一瞪,景翊忙道,“沒有沒有……慧根以前是有一點兒,不過咱們這兒不是講究六根清凈嗎,我覺得別的根一時半會兒凈起來都有點兒難,就先把這個根凈了,充個數(shù),表達一下誠意嘛,呵呵……”
看著神秀微微發(fā)抽的側(cè)影,冷月頓時覺得氣順了許多,許多。
“所以,”景翊這才放心地松開摟在冷月側(cè)腰間的手,心滿意足地把最后一個杯子穩(wěn)穩(wěn)地倒著疊放到一摞杯子的最上面,笑盈盈地道,“師兄想說什么就隨便說吧,反正你說了我倆也聽不明白,說了也跟沒說一樣。”
神秀怔了一下,轉(zhuǎn)回頭來正對上景翊杯底對杯底杯口對杯口摞起來的那疊杯子,像是明白了些什么,會意地一笑,把茶壺端上了桌來。
“那我就隨便說了。”神秀徑自坐到二人對面,小心地把疊在那摞杯子最上面的那個倒置的杯子取下來,正放在自己面前,似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上蒼有好生之德,但上蒼在上,眾生在下,上蒼一而眾生萬萬,因而上蒼知眾生疾苦易,憑一己之力解眾生疾苦難……”
神秀說著,又從那摞杯子上取下第二個杯子,把杯口杯底掉了個個兒,杯口對著杯口整整齊齊地扣在了第一個杯子上,“這便要反而行之,借眾生自身之力而濟眾生。”
神秀又輕輕地取下第三個杯子,杯底對杯底,摞到第二個杯子上面,“眾生雖渺小輕微,但輕微有輕微的好處,不受矚目,也就不受拘束,舉動靈活,且難成標靶。”
冷月怔怔地聽到這里,側(cè)頭看了看景翊。
神秀的話她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只是連成句子就活生生地變成了天書,不過,聽著神秀這些話,她卻把景翊剛才的話想明白了。
景翊剛才那些話乍聽起來像是站在她這邊擠兌神秀的,但就著神秀這些云里霧里的話一起琢磨,不難明白,景翊那些話實際上是在拐彎抹角地告訴神秀,無論他說什么,他倆都會裝作沒聽見,左耳進右耳出,此后只字不提。
冷月看著這兩顆禿得發(fā)光的腦袋,突然覺得,老祖宗在造“聰明絕頂”這個詞的時候興許看到的就是自己眼前的這番景象。
“被上蒼借力可名利雙收,卻也必定禍患無窮……”神秀又取下一只杯子,循例摞好,“所以眾生之間就會有欺瞞,有猜忌,有殘殺。”
神秀說著,把最后兩只杯子一起拿起來,一起翻了個個兒,一起摞到最頂端,看著徹底被自己反置過來的茶杯摞,淺淺一嘆,“待時日到了,果報自成。”
這句說完,神秀神色微松,不疾不徐地把摞好的杯子挨個取下來,一個一個在茶盤里放好,斟出三杯,兩杯遞到冷月和景翊面前,一杯端到自己手里,淺淺抿了一口,抬眼問向景翊,“如何?”
景翊端起杯子輕呷一口,瞇眼一笑,“挺好。”
冷月頷首盯著自己面前的杯子,沒動。
倒不是她懷疑這茶里有什么不妥,只是她隱約覺得,神秀的那句“如何”與景翊的這句“挺好”說的都不是這杯茶的滋味。
景翊擱下杯子,轉(zhuǎn)眼看向正在盯著杯子發(fā)呆的冷月,張手擁過冷月的肩頭,趁冷月一愣轉(zhuǎn)頭之際,輕快地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景翊這一吻來得突然,還是當著神秀的面吻過來的,冷月慌得差點兒蹦起來,還沒來得及蹦,就聽景翊笑瞇瞇地道,“這里沒什么事兒了,打今兒起,我就得專心干超度的事兒了,超度馮絲兒,張老五,還有張沖……在王爺那里超度咱倆的事兒就辛苦你了。”
冷月偷瞄了神秀一眼,見神秀低頭看著杯子里的茶水,全然一副超脫世外你們愛咋咋地的模樣,冷月差點兒從嘴里蹦出來的心臟總算安穩(wěn)了些許。
她記得景翊還應(yīng)著那個因為體重而自殺未遂的方丈一件事,她若理解得不錯,景翊繼續(xù)待在寺里,是想要保方丈不會被蕭昭曄滅口,至于用什么法子保,她干猜肯定猜不出來,但有一點已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這法子需要她離開這里,還需要讓安王爺知道。
“好,”冷月抓劍起身,順手揉了揉景翊的頭頂,“我一定在王爺那里多給你燒上幾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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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再潛回安國寺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
大殿里燈火通明,方丈帶著所有寺僧在大殿中密密麻麻地盤坐了一片,神秀也在其中,梵文誦經(jīng)聲縈縈不絕,活像是什么熊孩子捅了馬蜂窩似的。
冷月很清楚這些人正在干什么,不但她知道,就這么半天的工夫,全京城已經(jīng)人盡皆知了——景四公子感念舊情,為超度那個曾在雀巢紅極一時的清倌人馮絲兒,在安國寺剃度出家了。
天曉得這半天工夫安國寺來了多少女香客,反正大殿前的那個方形香爐已經(jīng)被插出一副掃把頭的模樣了。
冷月找到景翊的時候,這個傳言中已心如死灰的多情公子正盤腿窩坐在椅子里一邊啃包子一邊寫公文。
冷月往公文折子上看了一眼,剛瞥見開頭幾個字就禁不住一愣,“你怎么知道王爺要你寫東西?”
景翊吞下嘴里那口無比清淡的豆腐包子,一邊文不加點地寫著,一邊有氣無力地道,“我還知道,他要我先在這里窩著別動,要你離京辦事,對吧?”
他能猜到一,那再猜到二三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議的事了,于是冷月雖然還是有些詫異,但到底是應(yīng)了一聲,“對,我來盯著你把這公文寫完,送到安王府,然后就要去蘇州走一趟。”
按理說,三法司三個衙門的官員之間是不便相互透露各自公務(wù)的,但這回冷月不說,景翊也已猜到八成了。
景翊悶下頭去筆走龍蛇,迅速寫完這份公文,撂下筆,擱下啃了一半的包子,擦凈手指,抬手在桌面上拍了拍。
“坐,走前請你聽段書。”
作者有話要說:0 0 看到妹子們齊刷刷地說神秀和方丈是父子……介個,真的不是!真的是啥,下章由小景子來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