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安平打車回了家,桌子上擺著阿姨做好的早飯,蔥油小面上臥著溏心蛋,還有一碗糯米南瓜粥。
安家父母常年在國外忙生意,安平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住,他將早飯放進微波爐加熱,盤算了一下剩余的作業(yè),一個下午二十五張卷子……怎么看都做不完,算了,抄吧。
安平是個認真的性格,平時很少投機取巧,抄作業(yè)這種事自上高中以來還是頭一回,然而經歷了昨晚的一通折騰,作業(yè)看起來實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死里逃生后偷一回懶,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里還惦記著木葛生的事,畢竟實在過于匪夷所思,如果不是看小說看得多他都不知道怎么拼好破碎的三觀。
難得不寫作業(yè),安平想了想,決定找點事轉移一下思路,他打開樓下的家庭影院,挑了一部歷史片。
題材有些冷門,是一部史實打底的半架空,簡介很短,不知講的是哪朝哪代,大概算個亂世末年。
安平按下播放鍵,屏幕由明轉暗。
一卷珠簾打起,光影流轉,像泛黃的舊宣,游廊深處有朱紅大門,婉轉唱腔隱隱傳來——
“……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我亦飄零久……”
安平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做夢。
應該是看電影時睡著了,否則沒道理一睜眼就到了上世紀,眼前是條長街,看街景布局,大概是在民國年間。
安平是多夢的體質,以他的經驗來看,這夢應該不嚇人,最起碼是個上帝視角,只要不是第一人稱親身體驗,效果也就和電影差不多。
再說他連鬼洞房都鬧過了,不差這一個。
車馬往來,街上人聲鼎沸,突然有嘈雜聲由遠及近,一聲清脆吆喝平地而起:“讓一讓啊麻煩讓一讓!正打架呢別誤傷著您!”
只見遠處有一大幫人飛奔而來,個個灰頭土臉神色狼狽,而那吆喝居然是從人群最后方傳出來的,“老二!到長眉橋了!給我一招帶走!”
喊話的人是個少年,神色飛揚手腳輕靈,幾句話間就躍到了長街盡頭,那里有一座橋,和對街隔著一道淺水灣。
少年站在橋對面,將想要過橋的人通通掀翻入水,然而人群依然源源不斷涌上前,個個都是逃命的神色,仿佛即使打不過橋頭少年也要硬著頭皮上,因為后邊追著什么更恐怖的東西。
眼見著橋上越來越擁擠,長街突然涌起一道疾風,嘩啦啦席卷而過,直奔橋頭而去,橋上人群瞬間炸開,天女散花般被掀上半空,接著砸入水中,撲通撲通的聲音此起彼伏,沒多久淺水灣里就落滿了人,像一鍋擁擠的餃子。
“出刀如風,落花流水。”橋頭少年拍了拍手,笑道:“老二你今天要是早點拔刀,咱倆也不至于一個傷了胳膊一個崴了腳。”
“先生說了,近日無事,三天只能拔一次刀。”長街里有人走來,也是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懷里抱著一把朱紅長刀。
安平在旁觀視角里看呆了,心說他這腦補能力是升級了么?他居然能夢到這么好看的人?
不是好看,用好看形容太平板,那是一種毫不女氣的漂亮,鋒利而驚艷。
少年生了一雙丹鳳眼,他抱著一把刀,氣質也像一把刀,皮相上漂亮得驚心動魄,骨相里鋒利得殺氣四溢,背挺得很直,如同刀上潑了酒,刮骨燎香。
安平看傻了眼,路人卻大都習以為常,“松少爺從山上下來了?”“今兒初五,書齋停學。”“果然這幾位哥兒下山就喜歡打架。”“少年郎嘛……”
被叫做老二的少年看著不似凡俗,開口卻很接地氣,“可算他娘的打完了,找地兒喝酒去。”
“稍候。”橋對岸的少年從水里撈出個人,笑嘻嘻道:“這位大哥,麻煩給您家少爺帶個話,這次他被我揍了,我讓他叫我爹,下次他就要叫我爺爺,下下次他就能帶著他親爹一起來給我磕頭了。強占民宅這事兒,我見一次揍一次,讓他動手前先看看自家祖墳有沒有刨干凈。”
老二聽得不耐煩,“老四你在那廢什么話?有完沒完?”
“來了來了。”老四一揚手,再次將人丟回水中,“三天出一次刀?那你昨天拿刀殺豬是怎么算……”他剛走到橋中央,卻聽到腳下噼啪一響,接著轟隆一聲,整座橋塌了下去。
“……老二你太狠了。”老四從水里冒出頭,“不就說你殺個豬嗎,至于把橋劈了?”
“你好意思說自己沒吃?”老二冷哼,“我殺豬喂狗嗎?”
“呦,生氣了?”老四做個鬼臉,“汪。”
“汪你祖宗。”老二撇撇嘴,將人從水里撈了出來,“看你這熊樣也別去喝酒了,找個大夫,縫你的胳膊。”
“不礙事不礙事,再去晚點關山月的第一支曲子就要開唱了……欸你咋又這樣!”
“別給我扯淡。”老二直接將人拎了起來,手里提著對方的腰帶,“先去找大夫,下次把關山月包下來。”
“那我要越姨陪我搓麻將!”
“你他媽是不是不知道蹬鼻子上臉怎么寫?”
安平看著這兩人一路吵吵鬧鬧,最后停在一座宅邸門前,門庭建的很氣派,深宅大院,朱紅大門前掛著兩盞宮燈。老二沒有走大門,而是拐進了一旁的偏巷,對著角門哐哐哐一通猛敲,“姓柴的!在不在?”
“你在敲門還是打劫?”老四掀了掀眼皮,“這是誰家?哪家大夫這么有錢?”
“藥家,柴氏。”老二道:“咱倆出門都沒帶錢,這里大概可以賒賬。”
“我□□他媽快放我下來!柴氏大夫賣了我都請不起!”老四被人提著腰帶,聞言一陣掙扎,“你什么時候認識的柴氏大夫?別被人騙了吧!”
“不認識,但是柴府有濟民藥堂,無論貴賤皆可入內求診。”老二道:“剛剛那一架還沒打完,那孫子肯定賊心不死,我回去把他爹也揍了,你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回山。”
“你要揍他爹?放我下來!我也要去!”
兩人僵持間,角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走了出來,“二位少爺,敲門可是為看診?”
“給他看。”老二一揚手,直接將人扔進門里,“明兒我來上門取貨。”
“少爺放心。”小廝拱手施禮,“今日天色已不早,請明日來接人吧。”
“老二你給我站住,我也要去!”話音未落,對方已一腳踢上了門。
小廝見怪不怪地笑了笑,躬身道:“這位少爺,請吧。”
柴府很大,庭院幽深,老四似乎也是第一次來,一路被小廝領進了一間藥室,一個正在搗藥的小童站起身,“少爺晚好,請問是要看什么傷?”
“一點擦傷,麻煩小大夫了。”老四將袖子卷起來,安平看見嚇了一跳,這人半個胳膊上全是血,皮肉模糊慘不忍睹。也難怪老二會硬把人押來,這衣服不知用的什么料子,在外居然一點看不出。
“傷口里有刀片殘留。”藥童端著燈看了看,拿來一只木盤,里面是鑷子針線,“取出來時會很疼,少爺要麻醉嗎?”
“不用,小大夫直接縫就行。”老四擺擺手:“話說柴府這兒管飯么?有沒有酒?”
“柴府戌時后禁用餐。”藥童下手很快,言語間已經開始穿針引線,“縫合之后,七天內忌酒及葷腥。”
老四對皮肉傷沒什么反應,藥童一句話卻讓他苦了臉,“七天?”
“您的傷口很深,七天已經是最低,還請務必遵照醫(yī)囑。”藥童動作很麻利,取刀片清理包扎一氣呵成,“少爺年紀尚小,須注意保養(yǎng),方是長久之計。”
“小大夫說話倒有意思。”老四聽得笑了起來:“醫(yī)術如此精湛,看著比我還小,怎么說起話來比我?guī)煾高€顯老。”
“少爺過獎,小子只是外門童子,并未得柴氏家學。”藥童收好藥盤,端端正正行了個禮,“若論醫(yī)術,不及我家公子萬一。”
“我聽說過你家公子。”老四聞言來了興趣,“柴氏柴束薪,年少懸壺濟世,一雙妙手回春,據說是個妙人。”
“公子少年仁心,是醫(yī)者典范。”藥童卻不肯再多說,規(guī)規(guī)矩矩將人送出門外。
“多謝小大夫。”老四也笑著回了個禮,接著伸手在人頭上揉了一把,“看著你年紀不大,早點睡,這樣才長得高。”
藥童愣了愣,臉上突然浮上一絲怒氣,“不勞少爺費心。”話音未落,藥室門被“砰”地關上。老四還沒來得及問自己住哪,只得和大門面面相覷。
“生氣了?”他摸了摸鼻子,“嫌我說他小?還是長不高?”
老四敲了敲門,然而再無回音,這倒是有意思,他起了興致,剛好給他理由在柴府轉悠。
少年提身躍上房檐,四下打量,“這些年城里都興建洋公館,居然還能看見這么古的園子,真是難得。”
柴府是標準的山水園林,花木幽深,回廊曲折,老四從房梁上摘了一盞燈,又在不知哪個房間掏了一只點心盒子,一邊溜達一邊嗑瓜子。“藥房、書房、茶室、藥房、藥房……”他一連轉了十幾個屋子,“這柴府是個大藥鋪子嗎?怎么全是藥房?”
他最不耐煩吃藥,轉來轉去不是找藥房,而是找廚房,他和老二打了一天的架,早餓得前心貼后背。
“柴府人都是藥罐子嗎?不吃飯?zhí)焯斐运帲俊辛耍 苯K于找到廚房,鍋碗瓢盆一應俱全,老四往菜籃子里看了看,“我去不會吧……肉呢?!”
他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最終確認,柴府廚房,只有素菜。
這不是一府大夫,這是一窩和尚。
老四想了想,出門左拐,不遠處就是池塘,三兩下撈上一條魚,洗凈刮鱗,填料入鍋。他又從隔壁藥房拿了幾味藥材,摻在魚湯里滋補提鮮,順手再撈上一瓶藥酒,拍開封泥,滿室都是清冽酒香。
片刻魚熟,老四將砂鍋端下灶,抄起一雙筷子朝外擲去,“兄弟你站那看半天了,魚已入味,可要嘗一碗湯?”
“柴府戒備森嚴,你是怎么進來的?”廚房外出現一道身影,“居然還過了九折回廊。”
“那個不難,話說你們家瓜子還挺好吃的。”老四叼著勺子,“別緊張,我是被寄存在這兒的,明兒一早就有人來取。”
他笑瞇瞇地將砂鍋舉到對方面前,相當自來熟,絲毫沒有打家劫舍的自覺,“你們柴府很少沾葷腥吧,我的手藝,可要嘗嘗?”
“……此乃何物?”
“紅棗洋蔥錦鯉湯。”老四得意洋洋道:“剛從池塘里撈的,我特意挑了個花色好的,看這一鍋花紅柳綠,多漂亮。”
對方退了兩步,廊下燈火照亮身形,是個和老四差不多的少年,眉眼冷雋,垂眸看著老四手里的砂鍋。
沉默片刻,對方抬眼看向他,“錦鯉不可食用。”
“啊?”
“戌時后不宜進食。”
“什么玩意兒?”
“不可擅闖膳房。”
“這話題跑哪兒了?”
“不可擅動藥材。”
“你怎么這么摳呢?”
“鍋中之物,不可入口。”
“嗐,你不想吃就算了嘛。”老四擺擺手,自己喝了一勺子魚湯,“我覺得味道不錯,你是沒口福了……誒誒誒你干什么?!”幾道銀光閃過,直沖著老四手里的砂鍋而去,被他堪堪避開,“這鍋和你有仇嗎?”
對方不答,反手又是幾枚銀針甩出,老四在廚房里上竄下跳,“不是,你想吃你就說啊,干嘛不好意思,拿鍋撒氣算什么事兒?欸你會錯手御針?你是柴氏本家人?”
這人一邊躲一邊吃,身形極其靈活,沒一會兒功夫一鍋湯就見了底,“你別扎了!我吃完了!”
對方聞言一頓,“……你吃完了?”
老四打了個嗝。
紅棗洋蔥錦鯉湯,安平看跪了,這都能吃完,這是什么舌頭什么胃?
“飯后不宜劇烈運動,你是醫(yī)者,要有仁心,咱們先緩緩。”老四打了個暫停的手勢,不料又是一枚銀針掠鬢而過,“怎么還動手?!來者皆是客,這就是你們柴府的待客之道?”
“胡攪蠻纏。”
“要不這樣,你家這魚多少錢?我賠給你行吧!”
“丹頂錦鯉,一條抵得上一間酒樓。”
老四一口氣卡在嗓子眼里,噎了半天,誠懇道:“……那你還是把我當賊吧。”
對方皺了皺眉,不再說話,老四眼見說不通,立刻跳窗翻了出去,兩人一個跑一個追,“我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死板?我還是傷患,你的醫(yī)者仁心呢?還是說你別有所圖?怎么,趁著夜黑風高就想強搶民男?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就如此居心叵測——我操,救命啊!”
老四是常年打架練出來的身手,其上誅心,其次揍人,故而一邊撒丫子狂奔一邊喋喋不休,只等對方惱羞成怒露出破綻。越正經的人往往臉皮越薄,更何況這少年看著就一身清貴,想必遭不住。
果然身后傳來一聲怒斥:“住口!”
銀針潑天蓋地而來,老四等的就是這一刻,反手甩出一把銅錢將銀針擊落,接著不退反進,欺身而上,趁著對方愕然的剎那,一腳橫踢掃出,直接將人踹進了湖里。
“剛剛那一腳是軍營里老兵的把式,土而實用,對付你這種人正合適,你的身手路子太正,防不住。”
老四坐在房檐上,不知又從哪里掏出一把瓜子,“我說這位兄弟,你說也說不過我,打也打不過我,要不咱就算了,就此一別兩寬,你看行嗎?”
湖面平靜片刻,接著嘩啦一聲,對方出了水,走進湖中心的涼亭,聲音隔著湖傳過來,平靜中透著寒意:“你最好快逃。”
“逃?我要能逃得過你我至于在這兒講道理?”老四看了對面一眼,嗑瓜子的動作突然停住,“我去不是吧?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要殺人?”
他自小在戰(zhàn)場摸爬滾打,對這眼神可太熟悉了,這要是動起手來,輕則有人缺胳膊斷腿,重則喪命也不奇怪。
“這位大兄弟,我胳膊還傷著呢。”他試著打個商量,“你這樣勝之不武。”
少年擰干衣服上的水,“士可殺,不可辱。”說著摘下白綢手套,“你若是能殺了我,盡管走出柴府,不會有人阻攔。”
藥家柴氏,歷代醫(yī)術卓絕,而醫(yī)者懸壺于世,最大的倚仗之一就是一雙妙手。問脈施針靠的都是手上功夫,柴氏歷來注重雙手養(yǎng)護,平時柴氏醫(yī)者都會帶著手套,能讓他們摘掉手套的情況,通常只有兩種。
要么救人,要么殺人。
得,老四閉了嘴,看這架勢,不打一架是走不了了。這人也忒小氣,不就是濕個衣服么,又不是姑娘,至于這么大動干戈?
不過這話他沒再說出來,免得對面那位又炸了肺。打就打唄,反正拆的不是自家園子,怕什么。
“行吧,你要打,我奉陪。”老四從房檐上起身,負手而立,“動手之前,請教姓名。”
兩人隔湖而對,一輪明月高懸于上,夜風微涼。
少年看著他,淡淡道:“藥家柴氏,柴束薪。”
老四一怔,隨即笑道:“原來閣下便是藥家公子,久仰。今日幸得一戰(zhàn),足慰平生有緣。”
“在下木將軍府,天算門下,木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