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安平是被人拍醒的。
正是課間,班里人聲鼎沸,“學委你最近可真能睡,一趴就是好幾節(jié)課,要不是我掩護打的好,你早被老班請去喝茶了。”同桌將一摞卷子遞給他,“今天下午發(fā)的各科作業(yè),明天交。”
“多謝多謝。”安平揉了揉眼,慢慢適應著身邊的嘈雜,如今他已經對做夢很習慣了,但乍然之間百年變換,多少還是會有些脫序感。
不過照木葛生的話來說,他的情況已經算是相當不錯,大夢方醒后物是人非,有的人許久都緩不過來。
“欸對了,那個誰來了。”同桌拿胳膊戳了戳他,朝身后努努嘴,“下午四點多才來,這會兒出去接水去了。”
安平知道他說的是誰,打著呵欠道:“木葛生有名有姓,你干嗎老叫他那個誰?”
最近木葛生來上課的次數(shù)可謂頻繁,三天兩頭就往學校跑,來了也不干什么,在最后一排睡的昏天黑地,偶爾和女生聊聊天,收幾封情書,專等放學蹭安平的飯。
“那可是校霸。”同桌一臉理所當然,“學委你有本事把他收為小弟,當然不覺得什么,但我就一普通學渣,不懂你們富二代的快樂。”
安平已經放棄解釋了,但還是堅持道:“他不是我小弟。”
“不是你小弟天天請你吃飯?”
安平:你這個句子的主賓需要換一換。
他近來和木葛生走的近,在學校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風波,高中生課余生活不多,一點八卦能從頭扒到尾添油加醋再翻個面。安平已經懶的再去計較自己在眾人眼里成了何方神圣,甚至連班主任也跟他提過幾次,大意是留級校霸鐵樹開花,說不定這次有成功畢業(yè)之望,讓安平有空多幫助輔導,早日為校除害,送走這尊大神。
安平無言以對,木葛生年紀比市一高還大,與其讓他輔導這位“百歲老人”寫作業(yè),他更愿意去敬老院給大爺大媽們講全國卷。
最起碼老年癡呆不會在寫生物的時候問他吊死鬼是不是哺乳動物。
一只保溫杯突然放在了桌面上,安平抬頭一看,說曹操曹操到。
“想什么呢?”木葛生笑瞇瞇地看著他,“晚上有空約飯?”
同桌哈地發(fā)出一聲怪叫,朝安平瘋狂擠眉弄眼。
安平一陣無語,但還是點了點頭,“好,吃什么?還是食堂老樣子?”
“今兒不吃食堂。”木葛生道:“寒冬臘月,合襯火鍋。”
冬日白晝短,放學時天已經黑了下來,木葛生和安平一前一后走出學校,一路把人領到了城西街。
城西街是老街,雖然天寒,但依然有許多小吃開市營業(yè),炒面烤紅薯餛飩挑子煎餅攤兒,吊燈串兒亮晃晃掛了一路,整條街都彌漫著煎炸蒸炒的濃香。
木葛生捏著個香灰瓶,邊吃邊撒,一路從頭走到尾,將大小攤子逛了個遍。安平除了掏錢就是拎東西,缽缽雞鐵板豆腐冰糖葫蘆,兩手都是滿滿當當,最后不得不懷疑自己到底干嘛來了,“不是,半仙兒,說好的吃火鍋呢?”
“不急,待會兒再去。”木葛生叼著烤串回頭,看著他笑了起來:“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
安平預感這人接下來準沒好話,果不其然,木葛生屈指敲上他的額頭,“中間一個大胖娃娃。”
說著他自己樂了起來,哼著不知哪朝哪代的小調,邊唱邊編排安平,把人消遣了個一溜兒夠。
安平忍住翻白眼的沖動,突然覺得曲調有些耳熟,大概是在關山月聽過。
隨著夢境深入,安平對木葛生的了解越來越多,銀杏書齋里的那位小爺在軍營混大,歪理成災,后來又在詩書禮樂里鍍了金,一張嘴能引經據(jù)典地把人懟出五里地。百年彈指一揮間,如今木葛生雖然比當年多了幾分老干部的風骨,但骨子里依然是個憋壞的老不修,一點沒有老古板的油鹽不進,反而愈發(fā)從心所欲,混賬得通情達理。
摳門也是百年如一日,除了幾個算卦的鋼镚,安平從來沒見這人掏過腰包。成日里蹭吃蹭喝,天字第一號心安理得。
安平偶爾忍不住會問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但木葛生就像個賣關子的說書人,只笑瞇瞇地喝茶,讓他去做夢。有時帶給他幾枚安神的茶包,效果甚好,安平在課上睡的天昏地暗,活似冬眠。只是有時片刻醒來,他也會情不自禁地看向窗外。
且待驚堂木落時,
東方既白,
當年故人,而今安在哉?
木葛生終于打完牙祭,往老街深處走了走,停在一家火鍋店前,“到了。”
火鍋店一共有兩層,門面很氣派,裝潢古香古色,雕花大門前挑著紅色花燈,上書四個大字——鄴水朱華。
安平知道這家店,鄴水朱華,老城區(qū)最有名的火鍋店,百年招牌,一桌難求,平時想吃至少要提前幾周訂臺子,“半仙兒,這家店要提前預定,咱們未必進得去……”
木葛生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兒,盡管跟我走。”
說著施施然上了樓,鄴水朱華禁止外帶酒菜,然而安平滿手雞零狗碎,居然也沒人上前阻攔。
兩人一路走進一間包廂,安平看著眼前的如意紋花窗,窗外整條街景盡收眼底——這是鄴水朱華最好的一間包房,上次他爸談生意時在這兒訂過位,一頓飯頂?shù)蒙纤粋€月的生活費。
安平當即道:“半仙兒您先坐著,我得回個家。”
木葛生拉開椅子,“怎么了?”
“不知道您要吃這個,我手機里錢不夠,得回去拿張卡。”
“大可不必。”木葛生聽得笑了出來,招呼人上了壺凍頂烏龍,一邊倒茶一邊道:“不用拘著,這桌我做東,把這兒當食堂就成。”
安平聽得手里東西險些撒了一地,鐵雞拔毛鐵樹開花,木葛生居然要請客,不是斷頭飯就是鴻門宴。“不用了不用了,您真不用請我吃飯……”
“客氣什么,你是晚輩,吃長輩飯是應該的。”木葛生端著茶大言不慚,將菜單放到一邊,招呼服務員道:“一只鴛鴦鍋,一本菜。”
安平沒聽懂,“一本菜?”
“就是菜單上的菜,從頭到尾來一本,一道不少。”
安平險些沒給他跪下。
眼見著安平就要沖出去找服務員,木葛生伸手把人拎了回來,不慌不忙道:“別急,今兒不止咱倆吃飯,待會兒還有人來,輪不著你被敲竹杠。”
安平一愣,“還有誰?”
木葛生指向窗外。
只見長街盡頭一輛電動三輪車遠遠駛來,開車的人帶著紅袖箍,車頭掛一喇叭,背景樂是祝你生日快樂。人群從兩邊分開,三輪車一路開到鄴水朱華樓下,安平這才看清拖車里放著的東西——小山般高的一堆,從廢品到下水管道,還有共享單車。
“嚯,又是一大車。”木葛生看得笑了出來,“兢兢業(yè)業(yè)收破爛,不是城管就是要飯。”
安平還在琢磨木葛生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包房門突然被打開,冷氣灌了進來。他不禁打了個噴嚏,這才看清來人——對方似乎和他年紀相仿,穿一身單薄黑衣,一排白扣子扣到喉嚨口,肩骨瘦削,眼神亮的驚人,帶著少年獨有的冷澀,如同料峭春寒。
對方冷風般灌進了門,找了個離木葛生最遠的地方坐了下來,看也不看兩人,低頭開始打游戲。
“我來介紹一下。”木葛生好似渾然未覺,邊喝茶邊道:“這位是城西街城管,烏畢有烏同學,年紀應該比安瓶兒你小一點。”
“咔嚓”一聲,安平看見對方摁碎了手機屏幕,輸出到一半的小喬被人錘爆。
“同時還是鄴水朱華老板。”木葛生笑瞇瞇地補充:“也是我閨女。”
安平一口茶噴了出來。
他差點就一嗓子喊出來了,啥玩意?閨女?
“別他媽叫我閨女!”少年頓時炸了,站起身就要掀桌子,“狗才是你閨女!”
“你這孩子,怎么自個兒罵自個兒呢。”木葛生聽得搖頭,“我就說輟學早沒好事兒,沒受過九年義務教育,腦子就是不太好使——話說閨女你那幼兒園畢業(yè)證還留著嗎?”
安平來不及吐槽木葛生,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那聲閨女,剛剛木葛生說少年名叫烏畢有,不禁震驚道:“這位是烏家的?”
烏畢有一個眼刀斜過來,木葛生道:“是。”
“你和烏子虛結婚了?”
這回輪到木葛生被嗆得驚天動地,伸手一攔,把就要沖上前揍人的烏畢有扔到身后,邊咳邊拍桌笑道:“安瓶兒你真是好腦洞……老三可沒有那功能。”
安平:“那是你有?”
“絕無此事。”木葛生連連擺手,“我是干爹,閨女是老三親生的。”
“這傻子是你從哪找來的。”烏畢有冷笑:“怎么著,活了這么多年終于舍得死了?開始著手找徒弟了?”
“你爹我早就死了,陰間玩意兒不收徒。”木葛生一筷子敲上烏畢有腦袋,和顏悅色道:“只是機緣巧合,人家比你大,趕緊叫哥哥。”
烏畢有頓時就要張口罵人,安平趕緊圓場:“不必了不必了,初次見面,怎么稱呼都可以,我叫安平。”
“我知道你,你爸經常來我這兒吃飯。”烏畢有上下打量著安平,眼梢一吊,“你好好放著你的富二代不當,跟這老不死鬼混什么?他訛你了?”
安平一時語塞,不知從何講起。“……這說來話長。”
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微妙,木葛生依舊慢條斯理地喝他的茶,絲毫沒有解釋或救場的意思,就在安平懷疑這人純粹是在看熱鬧的時候,包房門打開,終于開始上鍋上菜。
木葛生舀了一碗湯,這才開口道:“別傻站著了,年輕人吃飯時不要講不易消化的話題,否則閨女你永遠也長不高。”
烏畢有額角炸起青筋,“閉嘴!”
“多大人了,怎么還跟野貓似的一說就炸毛。”
木葛生的嘴好比殺人的刀,就在他優(yōu)哉游哉拿烏畢有磨刀的時候,安平借機打量對方。如果只看輪廓,烏畢有確實和烏子虛極像,都生的五官雅致,若再拿一把折扇,便是個秀麗的玉樣少年。然而兩人氣質實在大相徑庭,烏子虛溫潤如水,烏畢有就是水里放了辣,一整個沸沸揚揚的滿江紅。
好比桌上的鴛鴦鍋,一個清湯一個紅油,截然不同。不過既然干爹是木葛生,造成這種基因突變也沒什么稀奇,人還活著就是萬幸。
“好了,父女情感交流到此為止,先說正事。”木葛生打住話頭,道:“幾點了?”
安平一愣,繼而看了看表,“十點半了,怎么了?”
木葛生拿起一只茶杯涮了涮,放在一旁,“安瓶兒你知道‘鴛鴦鍋’的典故嗎?”
“我賭你不知道。”烏畢有拿起屏幕千瘡百孔的手機,又開了一局,“這老不死專擅坑蒙拐騙,不是死到臨頭,嘴里沒有半句實話。”
安平確實滿臉茫然。
“鴛鴦鍋又被稱為‘陰陽鍋’,活人吃紅湯,死人吃白湯,一鍋相對,陰陽兩隔。”木葛生又開始涮一套碗筷,“按照正確的方法吃鴛鴦鍋,可以和死人同桌,陰陽相會。”
“這老不死的沒告訴你吧?”烏畢有道:“你今天吃的就是陰陽鍋。”
安平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就算安平這段時間見多識廣,但突然一個人憑空出現(xiàn)在身邊,難免被嚇了一跳。他看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左手邊的人,“您、您哪位?”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酆都四大判官之一,陰律司主判官崔子玉。”木葛生將餐具推了過去,“崔判官,喝茶。”
“不敢勞煩。”來人青羅衣、烏紗帽,氣色陰慘,幽幽開口:“下官此次前來,是為求證三途間一事。”說著看向安平,“這便是那位誤入其中的公子吧?”
崔子玉白臉青唇,是個看不出年紀的鬼相,說話掐著嗓子尖聲尖氣,尾音拖著長腔,說不清是像太監(jiān)唱戲還是厲鬼叫冤,大概有個共同點——催人尿下。
安平愣歸愣,很快便反應過來,看向木葛生,低聲道:“這人是吊死鬼?還是生前被閹過?”
木葛生不輕不重地敲了他一記,“瞎說什么大實話。”
“酆都是為上次三途間之事而來。”正在打游戲的烏畢有踹了兩人的凳子一腳,“趕緊完事兒,老子晚上還要算賬本。”
崔子玉掏出一張卷軸,展開道:“安氏七十六代孫,單名平,年方十八,父母俱在……”繼而將安平的十八代家譜和十七年生平念了個遍,最后道:“以上種種,可有謬誤?”
安平搖了搖頭,驚訝之余看著崔子玉手中的卷軸,“這是生死簿?”
“只是抄本。”崔子玉伸出食指晃了晃,指甲長而烏青,接著掏出一張黃紙,遞給安平,“請安公子一看,上面所寫,與您的經歷可有出入?”
安平看著滿紙鬼畫符,“……我看不懂。”
“此乃陰文,是下官唐突。”崔子玉接過紙,“那便由下官讀與您聽。”說著念出開頭一段,安平頓時反應過來,這是他們在三途間的經歷筆錄。
黃紙并沒有多大,然而卻念了一個多小時才結束,崔子玉吟吟哦哦一詠三嘆,聽的安平險些尿出來。
木葛生早已將桌上菜品涮了大半,崔子玉放下黃紙,看向安平:“以上種種,與安公子經歷可有出入?”
安平思索片刻,搖頭道:“沒有。”
崔子玉折下一枚指甲,變作一只烏筆,筆尖泛著朱砂色澤,“那便請您簽字畫押。”
安平剛提筆,一直低頭打游戲的烏畢有開了口:“那黃紙是生死簿里撕下來的,一旦簽字畫押,若有欺瞞,減損的是活人壽數(shù),你個愣頭青要想好了。”
安平一愣,沒想到烏畢有會開口說這些,朝他那邊看了看,道:“你的蔡文姬要死了。”
“媽的!用得著你說?!”
安平笑了笑,在黃紙上簽字畫押,“這樣就行了吧?”
“有勞安公子。”崔子玉收起黃紙,又起身朝木葛生和烏畢有鞠了一躬,“您二位近日多有受累,下官代鄙司閻王問候。”
“崔判官難得來陽間一次,這就急著走?”木葛生拿筷子點了點鍋,“白湯給您留著呢,鄴水朱華的老湯底,不嘗嘗看?”
“卻之不恭。”崔子玉俯身長拜:“只是下官案頭還壓著諸多公文,實在不得空閑,告罪。”
“無妨無妨。”木葛生說著把一盤黃喉倒進了白湯里,“那我們吃了,您慢走不送。”
“您若得空來酆都,陰律司掃榻相迎。”崔子玉悠悠唱了個喏,身形消散在水霧中。
安平看著崔子玉消失,道:“所以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途間在人間出現(xiàn),不是小事,酆都那幫吃閑飯的有些被嚇壞了,著急忙慌地找原因。”木葛生道:“我是當事人,前段時間去酆都錄了個案。”
“這老不死的撒謊成精,酆都怕被他騙了,所以拿著他的說詞再找你驗證一次。”烏畢有操控著蔡文姬放了個大招,道:“你最好祈禱他沒耍什么把戲,不然明天你就能在奈何橋頭喝湯了。”
“你是這一代無常子吧?”安平問烏畢有,“孟婆湯好喝嗎?”
“你這是什么傻逼問題?”烏畢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要不我把你殺了,你自己去嘗嘗?”
木葛生聽得笑出聲:“孟婆湯什么味兒都有,加奶加糖加雞精,樣樣都行。”
安平:“真的假的?”
“聽他胡扯。”烏畢有冷哼。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木葛生悠然道:“我死過,閨女你死過嗎?”
“你死之前我不會死的。”烏畢有嗤笑:“我等著把你骨灰揚下水道里喂魚呢。”
“閨女你這話可不能讓客人聽見,下水道養(yǎng)魚,不知道的還以為鄴水朱華用的都是地溝油。”
這兩人的對話實在太過清奇,安平忍不住道:“你們二位……”
“父慈女孝。”木葛生道。
烏畢有聞言一把將手機摔進了鍋里,指著木葛生向安平冷笑:“你知道這人干了什么嗎?!”
“你知不知道他害了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