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機車轟鳴著駛過街道,一個甩尾停在城隍廟前,輪胎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
朱飲宵大笑著摘下頭盔,“怎么樣,爽不爽?”
“這里是禁停位,你他媽再停在這兒我就給你開罰單了。”烏畢有從車后座跳下,“下次麻煩給你的坐騎換個顏色謝謝,諸子七家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安平坐在門檻上,看著朱飲宵和烏畢有一前一后地走來,朱飲宵酷愛兜風(fēng),正月里幾乎天天都要出門飆車,有時還幫著烏畢有送外賣急單,當(dāng)然也沒少因為超速被罰。
前幾天安平回了趟家,半路上親眼看見一道紅光飆過馬路,后面跟著一大串交警摩托和巡邏車,交警拿著喇叭大呼小叫,最奇詭的是一長溜車隊后還跟著一輛電動城管車,在此起彼伏的警笛聲中放著祝你生日快樂。
安平一開始還以為是什么警察抓小偷,甚至拍照發(fā)了朋友圈,回到城隍廟后才發(fā)現(xiàn)只有木葛生一個人在,“老五飆車被抓。”這人躺在院子里曬太陽,懶怠道:“三九天去局子里撈人了。”
過了一會兒柴束薪打來電話,“你過來講。”對方頓了頓,道:“我解釋不清楚,他們都以為老五是個女孩兒。”
木葛生的神情仿佛早有預(yù)料,一邊憋笑一邊擠出一副關(guān)切語態(tài):“啊?那你沒事兒吧?”
“……”電話里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現(xiàn)在以為我在拐賣人口。”
“現(xiàn)在可能要你過來撈我們倆。”
木葛生笑得半死,最后去警局把人接了回來,進門時柴束薪手里提著個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花里胡哨的大鳥。安平還好奇怎么又跑了一趟花鳥市場,接著對方就開了口:“哥,我錯了,我下次還敢。”
安平嚇了一跳——那只鳥居然是朱飲宵的原形,還是縮小版,據(jù)說柴束薪在路邊買了個裝倉鼠的籠子,愣是把人塞了進去。
木葛生笑哈哈地把籠子掛到了房檐上,“沒事兒啊,明兒早上放你出來。”
柴束薪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當(dāng)晚做了一桌全雞宴,拎著刀在院子里殺雞拔毛,雞鳴慘叫接二連三地響起。安平和木葛生坐在走廊上下棋,籠子被掛在半空,只見朱飲宵把頭拱在羽毛里,縮得像個鵪鶉。
第二天早上安平被打鳴聲吵醒,下樓時發(fā)現(xiàn)烏畢有正站在籠子底下和朱飲宵吵架,“煮夜宵你要死啊!你是朱雀又不是公雞!”
“你快點放我出來嘛。”朱飲宵捏著嗓子掐出一段女聲,“不是公雞,母雞也可以的。”
最后睡懶覺被吵醒的木葛生拎著籠子把他扔出門外,安平和烏畢有出門找時已經(jīng)沒了蹤影,倆人在廟會上逛了一大圈,才在賣兔子的攤位上找著了。
朱飲宵看起來還挺抖擻,伸著脖子雄赳赳氣昂昂,吸引了一大堆小孩。安平看得無語,“都被扔出去了,他就不能自己變回來嗎?”
“羅剎子下的咒,這倒霉玩意解不開。”烏畢有臉色黑得像鍋底,跑去和老板討價還價,“一只雞你賣五百?你他媽怎么不去搶?”
老板振振有詞,“小娃懂什么?我這是雜交雞種,你看這毛色,多氣派!”
安平:“……”
最后烏畢有跑回去拿了城管證,連帶著攤子一齊沒收,兩人拖著一大車兔子金魚雞拉回城隍廟,卻發(fā)現(xiàn)朱飲宵正和木葛生吃早飯,對方看見烏畢有就樂了起來,一把攬過人,“來來來,爺們兒這回把哪只雞認(rèn)成我了?”
烏畢有險些被這家伙氣死。
不過積極認(rèn)錯死不悔改說的大概就是朱飲宵這種,這人是個重度機車患者,天天踩著油門風(fēng)馳電掣,長腿美人配機車,安平的朋友圈最近都是關(guān)于他的抓拍。連同桌都給他發(fā)消息,“外賣會員安排上,你丫我就不信了,老子一天點四頓,坐等小姐姐給我送飯!”
安平不忍心戳穿這人的旖旎幻想,拜托朱飲宵去給他送了一回,當(dāng)晚微信被刷爆,全是同桌的鬼哭狼嚎,活像苦守寒窯十八載終于等來薛平貴的王寶釧。
不過正如烏畢有所說,朱飲宵飆車技術(shù)一流,穿衣搭配一流,然而對于機車的審美大概只有半毛錢——這人將機車漆成了大紅底,配以五花八門的雜色,跑起來仿佛小馬寶莉踩著七彩祥云。安平左看右看覺得這配色十分眼熟,后來突然想起來,像極了當(dāng)年朱雀化形前的雜毛雞。
沒看出來,女裝大佬還挺有童心。
朱飲宵一直待了半個月,如今已是正月十五。
前幾日木葛生有事沒事就招呼人打麻將,幾個老不死的都成了精,沒一個省油的燈。烏畢有和安平輸?shù)玫變旱簦B朱飲宵也吃不消,今天這兩人一大早就跑了出去,一直到下午才回來,“爺們兒今日勝負(fù)如何?”朱飲宵甩著車鑰匙,“回本了嗎?”
“今天不打牌。”安平坐在門檻上頭也不抬,“寫作業(yè)。”
安平從小被母親抱著上牌桌,平時過年也會和七大姑八大姨來幾圈,還是生平第一次輸?shù)眠@么慘。他也實在是沒轍了,只有抱著五三的時候木葛生才會離他遠點。
“那咱倆也別進去了。”朱飲宵見狀招呼烏畢有,“現(xiàn)在里面三缺一,誰去誰倒霉。”
“今天是上元,羅剎子午后要包元宵,老不死的開不了牌桌。”烏畢有哼了一聲,自顧自往廟里進,“爺走了,你倆擱這兒涼快吧。”
“得,那您請吧。”朱飲宵倒也不攔他,往安平身邊一坐,脫掉腳上的高跟鞋,“我聽老四說你是學(xué)委?放假還寫作業(yè),這么用功啊。”
城隍廟人均半仙兒,然而有學(xué)歷的一個幼兒園畢業(yè)一個留級三年,安平一時間不知道這話怎么接。
“嘮嗑嘛,爺們兒別拘著。”朱飲宵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道:“雖然我也沒正經(jīng)上過學(xué),但我家親戚認(rèn)識文昌星,等你高考時來找我,我讓他給你點個狀元。”
好家伙,還有這種騷操作,安平難以置信道:“那半仙兒怎么能留級留了三年?”
“老四原來和文昌星吵過架,星官沒吵贏,背地里判他十年不得中。”朱飲宵道:“不過也就是鬧著玩,反正老四也不會好好上學(xué),順?biāo)浦哿T了。”
十年不得中——這么說木葛生還得接著留級,真要這么一直待下去,那就不是校園傳說了,那是神話。
朱飲宵話音一轉(zhuǎn):“不過諸子七家里還是有高材生的。”
“我知道。”安平一邊算題一邊道,“半仙兒當(dāng)年不是出國留過學(xué)么,不過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話說學(xué)歷有保質(zhì)期么?沒有的話,像木葛生這種老不死的又怎么算?
“我說的不是老四,我說的是我哥。”朱飲宵擺擺手,“老四記性不好,當(dāng)年學(xué)的東西他忘得差不多了,我哥不一樣,你要有什么題不會,可以去問他。”
安平一愣,意識到他說的是柴束薪。
當(dāng)年在銀杏書齋,柴束薪并未正式拜入銀杏齋主座下,故而眾人沒有給他排名次,朱飲宵稱呼木葛生為老四,卻將柴束薪叫做兄長,亂七八糟的輩分也是一筆糊涂賬。
“靈樞子上過學(xué)?”
“大概是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末,我哥出了趟國。”朱飲宵扳著指頭算,“美國、英國、蘇聯(lián)……我記得他的學(xué)歷有一大摞。”
安平聽得發(fā)愣,紛紛紜紜,這些都是他夢境之外的往事。
“我也看不明白你這題。”朱飲宵湊過來看著他的化學(xué)五三,“不過我哥當(dāng)初學(xué)的是西醫(yī),他說不定會懂。”
有道理。安平果斷起身,“爺們兒嘛去?”
“問題。”
柴束薪正在廚房里和面,灶臺上擺著干桂和咸蛋黃,今日是上元,晚上要煮酒釀湯圓。
安平說了來意,有些忐忑地看著他,“您看……?”
柴束薪倒是沒說什么,洗干凈手,拿過他的書,“有沒有紙筆?”
“啊?”安平一愣,接著反應(yīng)過來,“有的有的!”
他連忙遞過演算紙和水筆,柴束薪看了看題,“你這個思路太繁瑣。”說著在紙上列下幾行公式。
柴束薪講的很慢,將重點拆解得十分細致,他似乎很熟悉高中生的知識范圍,講解簡單明了,安平理解的很快——他簡直要跪下來膜拜學(xué)霸了,萬水千山走遍,原來高人就在身邊。
安平甚至開始盤算,能不能讓柴束薪給他上幾節(jié)家教課,價格好說。
柴束薪給他講了幾道難題,安平還要接著問,書卻被對方放到了一邊。
“勞逸結(jié)合。”柴束薪說著遞給他幾個栗子,“今天過節(jié)。”
作為深受學(xué)業(yè)壓力荼毒的高中生,安平聽得差點流淚。他捧著栗子去找烏畢有,對方卻像聽笑話似的看著他,“啥?你讓羅剎子給你講題?”
“怎么?”安平莫名其妙:“他講得很好。”
“你就扯淡吧。”烏畢有一聲嗤笑,嚼著栗子含糊不清道:“老不死前幾年剛醒那會兒,都是羅剎子給他補的課,結(jié)果如何?我都知道他年年不及格。”
安平:“……”
烏畢有把栗子殼遞回安平手里,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老頭子似的道:“學(xué)海無涯,回頭是岸。”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幼兒園就回頭是不是開悟得太早了點?
當(dāng)晚柴束薪給眾人分了湯圓,朱飲宵幾乎把半罐蜂蜜都舀進了碗里,安平看的咂舌,不知道朱雀會不會蛀牙。
“那我們走了。”烏畢有唏哩呼嚕將湯圓喝完,拉著安平就往外走,他們今夜要去逛鬼集。
柴束薪叮囑朱飲宵:“注意安全,不要輕易動手。”
“打架可以。”木葛生懶洋洋道:“輸了就別回來了。”
朱飲宵笑著應(yīng)了:“得嘞,放心吧您二位。”
三人去了鄴水朱華,烏畢有刷開電梯,直達地下十八層。電梯上點著一只走馬燈,光影斑斕,仿佛有浮動的影子在四周起舞。
安平想象過電梯外的景色,他本以為會想木葛生三人當(dāng)年來時那樣,靠近忘川河畔或是鬼門關(guān),然而電梯門打開的剎那他完全愣住,耳畔傳來的并非水聲,而是巴士剎車后的報站廣播。
“三生坊站到了,有需要下車的乘客,請?zhí)崆皵y帶好您的隨身物品……”
朱飲宵撕開一支棒棒糖叼在嘴里,朝他回頭一笑,“歡迎來到二十一世紀(jì)的酆都。”
這里是一座巨大的車站,玻璃天頂上飛檐斗拱,下面支撐著朱紅的大柱,行人往來,絡(luò)繹不絕。整個車站分為三層,上空懸掛著青銅軌道的空軌列車,中間是巴士往來的高架車站,底層則停滿了黃包車,帶著瓜皮小帽的車夫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肩上搭一條白色毛巾,抽著細長的水煙。
安平注意到他們是從一面巨大的壁畫里走出來的,壁畫刻在一面圓形墻柱上,位于整個車站中央,像個直達高空的升降電梯。墻上畫著妖嬈起舞的女人,身披瓔珞,手執(zhí)鈴杵,其中一個注意到安平的目光,眼波流轉(zhuǎn),朝他曖昧一笑。
“這是十六天魔舞。”朱飲宵和他介紹,“這座電梯是新的陰陽梯,舊的那個用了幾千年,上世紀(jì)出了點問題被封鎖,十殿閻羅就在這里建了個新的,派遣天魔女鎮(zhèn)守此處,以防叵測。”
“羅里吧嗦的煩死了,趕緊走。”烏畢有不耐煩道:“鬼集馬上開了。”
酆都車站離三生坊很近,幾乎位于鬼集旁邊,三人一出車站,安平頓時被浩瀚燈海所震撼——彩燈高掛,到處都是燦爛霓虹,忘川水畔停著華麗的大船,燈光濾過黃棉窗紙,映出女子微微低頭的側(cè)影,水面?zhèn)鱽響蚯_場前的鐃鈸鑼音。
這里和安平記憶中的酆都大相徑庭,像黃銅和鋼鐵搭建起的恢宏皮影,用電子和機械講述一個老故事,充斥著詭艷的生機。
安平跟著上了大船,這才發(fā)現(xiàn)原先舟楫如云的集市全部挪到了一艘船上,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點著燈籠的店面是老店,進去之前看好顏色。”烏畢有匆匆扔下一句話就跑了,“出事了我可不管你。”
安平看著烏畢有火急火燎的背影,“他這是急著去干什么?”
“今晚頂樓有鬼三姬的演唱會。”朱飲宵聳聳肩,“他是應(yīng)援團團長。”
不是說好了蹦迪么,安平無語。朱飲宵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大咧咧?jǐn)堖^人往樓上走去,“蹦迪要等到后半夜,鬼三姬的演唱會子時結(jié)束,到時候會放花燈,漂亮得很。”
“那咱們現(xiàn)在干什么?”
“我在茶樓訂了觀燈的好位子,咱們先去聽會兒書,今夜講的是《點睛風(fēng)華錄》,里面有一章少年行,你肯定喜歡。”
安平跟著朱飲宵走進一間茶館,說是茶館,其實足足占了三層樓,藻井上描金繪彩,四周掛著雅致的竹簾。底樓是散客,席間坐滿了人,然而室內(nèi)極靜,只有一陣沙沙的掃弦聲。
朱飲宵訂了雅間,包廂里茶香縈繞,安平掀開竹簾,說書先生的嗓音遠遠地傳來,低啞悠長。
“百代成王敗寇,頃刻興亡過手,
龍爭虎斗,不解風(fēng)流。
今朝翻說風(fēng)月案,聊解閑愁,
且看少年裘馬,聽雨歌樓——”
醒木一叩,仿佛從桌上驚起一只飛鳥,呼啦啦掠過半空,在茶盞里蕩開一圈余波。
“話說近百年前,鬼門關(guān)外有少年執(zhí)劍而入,橫行鬼集,坐莊開賭,百鬼傾囊,大鬧酆都……”
安平聽得耳熟,片刻后猛地意識到,這是當(dāng)年木葛生和松問童的那段往事。雖用了化名,但他聽得出來。
那年木葛生一行人到酆都尋找走丟的朱飲宵,木葛生在水畔買了一張面具,為的是避嫌——當(dāng)年他第一次入酆都,在鬼集開局賭錢,幾乎贏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個酆都的人,最后被滿城通緝,甚至入陰律司領(lǐng)了罰。
說書先生語聲絮絮,他仿佛看見一道身影在眾目睽睽下坦然入座,將朱紅長刀抵上賭桌,他大笑著飲酒高歌,千金浪擲,眉眼間是少年才有的清狂艷色。
卿本蹉跎客,時光奈何。
“《點睛風(fēng)華錄》是酆都流轉(zhuǎn)千年的老本子,歷代說書人口耳相傳,每一代都會加筆。《少年行》是前代說書人寫的故事,年月尚近,還沒說老,很多人都愛聽這個。”
朱飲宵飲了一口茶,“這個故事不短,今天大概只講第一折,其中戲說頗多,知情人看了大概是要發(fā)笑的。”
說著他自己也笑了起來,“倒是可堪一樂。”
說書先生語調(diào)轉(zhuǎn)為詼諧,講起木葛生和松問童為了抵押舐紅刀而爭執(zhí)不休——這是純粹的杜撰了,據(jù)安平所知,木葛生當(dāng)初要刀,松問童連眼都沒眨,這兩人本就是合伙作案的慣犯。
不過說書添的有趣,木葛生還賣起了慘,說自己有一門親事,兩相情悅,只是對方如今身陷困局,不得已才來鬼集試試運氣。說的凄凄慘慘可憐哀怨,倒真有點真人混不要臉的神韻。
朱飲宵和安平都看得直樂,笑著笑著,朱飲宵突然道:“你知不知道這話本里老四訂親的小情人兒,原型是誰?”
安平一口茶嗆在嗓子里,“這還有原型?”
朱飲宵故作神秘地壓低了嗓子:“是老三。”
?!?!安平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什么玩意兒?
操。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別的——烏畢有不會真是木葛生和烏子虛的兒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