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的神色里讀出了震驚。
“讓我捋捋。”木葛生抬起手,打斷了柴束薪未出口的話,“我們到蜃樓取盤庚甲骨,進入頂層的方法是老二告訴你的,開門的辦法也是老二給你說的——結(jié)果進來之后看到的是師父的記憶。”
那么這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巧合的可能性不大。”木葛生自顧自說了下去,“多半是老二故意為之,但他為什么會有師父的記憶?”
顯而易見,是銀杏齋主讓他這么做的。
“那么這份記憶,老二很可能也看過。”木葛生喃喃道。
以松問童的性格,即使銀杏齋主交代他不可查看,他也必然會刨根問底——而他看過之后,選擇將這份記憶封存在盤庚甲骨的傳承之地。
仿佛就是為了多年后,他們二人前來,再度將其打開。
在木葛生的印象中,松問童是銀杏書齋最灑脫的人,任世事天翻地覆,這人依然活得壽比南山,最后痛快撒手人寰,拍屁股走人毫不留情,還得麻煩人去給他掃墳。
難以想象對方在多年以前,曾在這里留下一份記憶,直到去世前都噤聲不語。
這顯然不是松問童的性格,如果只是一份單純的記憶,對方肯定早就興沖沖拿出來眾人有福同享,一同看看尊師當(dāng)年的黑料。
但他并沒有這么做,反而鄭重地將其封存在傳承之地,還告訴了柴束薪開門的方法,又翻修蜃樓,替他們的到來鋪好了路。
這顯然是一個局——很多很多年以前由銀杏齋主設(shè)下,松問童代為傳遞,最后隔世經(jīng)年,遞到他們手中。
“我有種不太妙的預(yù)感。”木葛生揉了揉鼻骨,“通常師父都是有話直說,像這樣兜個大圈子把消息遞給我們,都不會有好事。”
柴束薪嗯了一聲,“你還要繼續(xù)看么?不想看的話,我可以打破這個幻境。”
“當(dāng)然要看。”木葛生打起精神,“來都來了。”
雖然朝夕相處,但他們確實對銀杏齋主的過往一無所知。
更想不到他竟然出自蓬萊。
“諸子七家的關(guān)系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木葛生搖搖頭,又笑道:“不過我倒是對師父的真實年齡好奇很久了。”
“得此良機,必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個倚老裝嫩的老頭子。”
柴束薪:“如今你也是了。”
木葛生:“彼此彼此。”
莫傾杯,八歲入蓬萊,二十歲取得試劍大會甲等優(yōu)勝。
當(dāng)代蓬萊門主提起自己的這名弟子,淡淡道了一句:驚才絕艷。
根據(jù)蓬萊門規(guī),歷代試劍大會甲等優(yōu)勝者,都破例準許進入藏經(jīng)閣一夜。
蓬萊藏書浩如煙海,攬盡天下絕學(xué),更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術(shù)真?zhèn)鳎约吧盥裼跉v史中的千古真相。五個時辰內(nèi),入閣者可任意讀取,換言之,在這五個時辰里,他坐擁整個人間。
藏經(jīng)閣十年一開,但凡入閣者,皆為傾世之杰。
——而莫傾杯是唯一的例外。
當(dāng)日這位天才拎著酒壺,大搖大擺進了藏經(jīng)閣,不到五個時辰,就連人帶壺被扔了出來,酩酊大醉,躺在青石階上一覺睡到天亮。
醒來后酒意未消的青年抹抹嘴,將酒壺灌滿,騎著青牛揚長而去。
就此下山。
當(dāng)日正午蓬萊傳出消息,門主座下弟子莫傾杯,就此逐出師門。
修為盡去,入世歷練。
倏忽數(shù)載,冬去春來,那之后又是許多歲月。
青年風(fēng)華未逝,幾度改頭換面,在江湖闖蕩,也起興拜過朝堂。三教九流,士農(nóng)工商,他叼著稻草躺在牛車上曬太陽,也曾一蓑煙雨與人論劍,煙花巷陌把欄桿拍遍,指點江山、語驚王侯,自是白衣卿相。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不似謫仙人,倒像紅塵客。
木葛生坐在酒樓上嗑瓜子,邊看邊問:“這是師父的第幾個相好了?”
柴束薪倒了杯茶,“記不清了。”
“沒想到連你都記不清了。”木葛生連連搖頭,拍凈手上渣滓,“師父這下山走一遭,不說別的,就光是這紅顏知己的數(shù)量,頂?shù)蒙蟿e人幾輩子。”
“怪不得他老人家在銀杏書齋活得那么清心寡欲,我這師娘們要是都搬進來,白水寺怕是要成了女兒國。”
柴束薪冷靜地心算了一下數(shù)量,道:“住不下。”
木葛生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好家伙,怕是得有三宮六院才行。”
“紅顏易老,不過一晌貪歡罷了。”柴束薪給他重新倒了杯茶,“先生前幾天剛?cè)哌^墓。”
“不是祭奠他幾十年前一起華山論武的那個兄弟?”
“那是其一,還有祭拜他當(dāng)年剛下山時救過的藥娘。”
木葛生想起來了,莫傾杯初入世時救過一名醫(yī)女,兩人結(jié)為好友,后來醫(yī)女名滿江湖,成為一代圣手。
說是好友,但對方終身未嫁。
一見誤終身,紅顏白發(fā),對方卻依舊風(fēng)華。
木葛生道:“我都沒法說師父是有良心還是絕情了。”
柴束薪淡淡道:“不是同路人罷了。”
“也是。”木葛生喝了一口茶,“同路知己,一生不過寥寥。”
說著看向窗外,“今日是大寒。”
莫傾杯入世百年,名義上雖然被蓬萊除名,但護山大陣攔不住他,他自有辦法。
每年大寒,他都會回一趟蓬萊。
去瑤臺邊釣幾條魚打個牙祭,看看矮個師弟有沒有長高,松竹楓林里遛個彎,最后再去一趟庫房,偷點東西做明年的盤纏,就當(dāng)師父給的壓歲錢。
以及,見一個人。
湖面上一葉扁舟,莫傾杯撐著長蒿,頭上一頂斗笠,青衣木屐,腰間掛著酒壺。
“……塞北出了個才子,滿京城都在傳他的詩,金陵的新花魁彈得一手好琵琶,蜀繡又出了新花樣,原來和我同儕的王大人退休了,在家?guī)O子,看身體還有十幾年好活。哦對了,今年洞庭湖的青蟹長得好,我給你帶了點回來。”
他踢了踢腳邊木簍,傳來蟹腳抓爬的沙沙聲,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一路養(yǎng)到現(xiàn)在還是活的。
扁舟上架著一只紅爐,銅銚里煮著魚湯,一人拿著蒲扇吹火,笑道:“你這一年倒是過得熱鬧。”
“熱鬧歸熱鬧,爆竹似的嘭地一聲,一炸就完了,好景難留。”莫傾杯扔開竹蒿,提起魚線,釣起一尾鮭魚,“還是你這兒好,什么魚都釣的到,我原來聽說這湖底下睡著一只鯤,真的假的?”
“是真的,若是晴天來,或許能釣到文鰩。”對方說著掀開銅蓋,“湯好了。”
莫傾杯湊過去,“這清湯寡水的,我一年就回來一次,你就拿這個招待?”
“莫說你,我一年也就出一次劍閣。”
“你又不是大姑娘,還出閣,準備嫁人嗎?”
“不吃我就倒了。”
“慢著慢著——”
和莫傾杯同坐泛舟的青年穿著清水布衣,沉穩(wěn)爾雅,風(fēng)骨溫柔。
他們垂釣的湖泊位于山巔云海之上,終年落雪不歇,寒意徹骨,兩人都是一襲單衣,卻沒有人覺得冷。
莫傾杯嘗了一口魚湯,“你手藝還是這么糟。”
“一年只做一頓飯,難免粗陋。”
“我們都認識一百多年了,我下山百年,你至少也做了一百頓飯了,怎么還是不精進?”
“不服吃完來比劍,我教你什么叫精進。”
“別了,還是我教你怎么煮湯吧。”
莫傾杯是多年前和對方認識的,稱得上百年之交——那時他還是剛?cè)腴T不久的新弟子,看起來多少歲就是多少歲。平時眾門生都在金頂練劍,休息時他聽師兄們閑聊,講到蓬萊有十景八勝,其中最年長的師兄說自己已經(jīng)看遍了九景,只剩最后一個。
最后一景名為云海觀駒,要登上蓬萊最高的山巔,靜看云海沉浮,光陰如白駒過隙——據(jù)說曾有前輩看到云潮如萬馬奔騰,回神后有如大夢一場,一夢三生。
莫傾杯聽到一半睡著了,不是很懂這有什么好看的,蓬萊勝景大多名不副實——就是景好看、名字也好聽,但是那個名字并不適合那個景。
白駒過隙,白云蒼狗,不就是在山頂看了會兒云睡了一覺么,與其叫云海觀駒這么牙酸的雅名,不如叫山頂看狗,通俗易懂。
那時他睡著了,所以沒聽到師兄的后半句——為什么這么多年來,一直沒有人登上過蓬萊最高的山巔。
半年后莫傾杯因犯錯被罰,不幸抽中下下簽,是所有懲戒中最差的一個:去劍閣觀星,記錄天象。
他看著師兄弟們同情的目光,才意識到之前睡覺時可能錯過了很重要的信息。
蓬萊山巔終年積雪,雪中有劍閣。
蓬萊弟子大多習(xí)劍,但能入劍閣者少之又少,以劍證道者必須心智堅忍,淬體如淬劍。劍閣閣主過世多年,一生收了九個弟子,大弟子走火入魔而亡,二弟子走火入魔而死,三弟子走火入魔而歿,四弟子走火入魔而卒,五弟子走火入魔……以此類推。
關(guān)門弟子是個傻子,心竅不開,純屬退休無聊養(yǎng)著玩的,最后不知所蹤。
“蓬萊多年沒有過劍修了,劍閣近百年無人居住,據(jù)說那里鬧鬼。”師兄遞給他一大摞黃紙小說,“這是你師姐們平時傳看的案頭讀物,都是和劍閣鬧鬼有關(guān)的。”
說著師兄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過里面人鬼情未了的情節(jié)不少,說不定你上去能邂逅一段情緣。”
術(shù)業(yè)有專攻,蓬萊一派雖然求仙問道,但畢竟不是陰陽家,和鬼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很多。莫傾杯連夜將一大摞小說讀完,從后廚背了一大筐大蒜,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地上了山。
他也不知道師姐的那些小說里寫的鬼是什么新品種,反正還挺君子遠庖廚,怕大蒜。
他是受罰上山,無法御劍而行,只得花了一天一夜才爬上山頂。
只見一座高樓立于山巔,遠看崢嶸崔嵬,近看有點年久失修。
他剛上前想要敲門,大門卻自己開了,一只蒼白的手探了出來,“你是師父派來的嗎?”
莫傾杯前幾天看了西游記,剛要大喝一聲何方妖孽,卻聽見對方的問話,于是答道:“師父被妖精抓走了,大師兄派我前來探路。”
“我指的不是話本小說。”對方居然聽懂了他在說什么,輕笑出聲,推開門,露出一張文雅俊秀的臉。
“看你衣著,應(yīng)當(dāng)是同門師弟。”青年朝他微微躬身,“在下劍閣弟子,畫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