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晚的緣故
常常,有那種不同尋常的夜晚。
在那樣的夜晚,好像空間稍稍地變換了位置,眼前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清楚易辨。
恰如這樣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大座鐘那熟悉的滴滴答答的響聲,照射在天花板上的月光,依然和我小時候一樣,支配著這黑暗的夜晚。夜是那么漫長,而小時候感覺到的夜晚更是漫長。黑暗中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氣味,也許是因為那氣味微弱得讓人難以捕捉的緣故吧,竟給人一種特別甜蜜的感覺。這大概就是離別的味道吧。
在這樣的夜晚,有著讓我難以忘懷的記憶。
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鶇還有陽子,我們仨就像著了魔一樣地迷上了一個電視節(jié)目,那是一個關于主人公為了尋找自己的親妹妹而歷盡艱險的故事。如果在平時,對于這樣的節(jié)目,鶇肯定會說“都是騙小孩兒的,我才不上當呢”,連看都不會看一眼。這次她卻和我們一樣,竟然一集不落地看了下來。奇怪的是,而今對于節(jié)目的內(nèi)容早已沒什么印象了,然而,對于當時的氣氛以及隨著電視情節(jié)的發(fā)展,我們那緊張、激動、興奮的樣子至今卻記憶猶新。無論是放電視那個房間的明亮度,還是那時候喝的乳酸菌飲料,甚至電風扇那不冷不熱的風,至今仍歷歷在目。每周,看這個電視節(jié)目成了我們最快樂的一件事。直到有一天的晚上,節(jié)目終于播完了最后一集。
晚飯的時候,大家都沉默著。政子小姨笑著說:“你們喜歡的節(jié)目,今天結束了啊?!?/p>
剛說完,總是處在逆反期的鶇回了一句:“哪兒來的那么多廢話。”
我和陽子一下子都嚇傻了。雖然我們早已過了逆反期,但那一刻不知怎么,感情上卻是倒向鶇這一邊的。可見我們當時對那個節(jié)目是如何的癡迷。
晚上,我獨自躺在床上,幼小的心靈里卻已經(jīng)感受到一種要和什么別離似的苦澀。獨自望著天花板。睡在漿洗得干爽平整的床單上,那種感覺仿佛有一顆離別的種子播在了心里。多年后才知道,與那些沉重悲痛的離別相比,這只不過是一個帶著耀眼鑲飾的離愁的萌芽。我怎么也睡不著,索性走出房間來到走廊。寂靜黑暗的走廊里,大座鐘那“滴答滴答”經(jīng)年不變巨大的聲響,在走廊里回蕩著。拉門上的白紙在黑暗中顯得特別白,這讓我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回想著這一段時間癡迷得昏天黑地的那個電視節(jié)目,在如此寂靜的夜晚,我實在不想再回到房間里,于是我光著腳“啪嗒啪嗒”地下了樓,來到外面的庭院里,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月光灑滿了庭院,我悄悄地站在樹與樹之間濃重的陰影處。
“瑪麗亞?!蓖蝗宦牭疥栕咏形业穆曇簟2恢獮槭裁?,我竟一點兒也沒有吃驚。陽子穿著睡衣站在庭院里。在朦朧的月光下,陽子悄悄地問我:“你是不是也睡不著?”
“嗯?!蔽乙睬穆暬卮鸬馈?/p>
“一樣啊?!标栕诱f。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垂下來,就像牽?;ǖ奶俾粯印?/p>
“去散散步吧?”我說,“如果被發(fā)現(xiàn)了,會不會挨罵?陽子,你也是偷偷跑出來的?”
“嗯,沒關系?!?/p>
我們“吱”地一聲打開木門,那一瞬,突然感到黑暗中海水的氣味好像變得特別的濃重。
“終于可以大聲說話了?!?/p>
“嗯,好舒服的夜晚啊。”
身上穿的是既可以叫睡衣,也可以稱作和式浴衣的衣服,我光著腳穿著拖鞋。我們朝著海邊的方向走去。月兒高高地掛在天上,通往山頂?shù)穆愤叿胖弥膳诺臐O船,就像朽爛了一樣沉睡在那里。這是一個與平日里不同的小鎮(zhèn)。我們覺得好像意外地來到了一個遠離日常生活的陌生地方。突然陽子說:“啊,在這里遇到了親妹妹?!?/p>
我以為她是接著電視節(jié)目中的故事繼續(xù)編著玩呢,正笑著,突然看見了一個人,是鶇。她也來了,在小路和海灘的交界處,一個人蹲在那里看著大海。
“是你們啊?!?/p>
鶇理所應當似的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柔語調(diào)說道。這場景好像我們仨本來就約好了到這里會合似的。鶇見到我們后,一下子從黑影中站了起來。
“鶇,你怎么光著腳啊。”
陽子說著,迅速脫下自己腳上的襪子給了鶇。鶇故意往手上套了套,說:“是這樣穿嗎?”看我們不理她,只好乖乖地把襪子套在了那雙瘦得要命的腳上,然后自顧自向前走去。
月光下,陽子說:“我們繞港一周就回去吧?!?/p>
“好啊,再買瓶可樂喝,然后回去?!蔽艺f完。鶇卻說:“你們倆隨便吧?!?/p>
“怎么了?鶇你想干嗎?”我問。鶇連看也不看我,直截了當?shù)卣f:“我要散步去?!?/p>
“去哪兒?”
“到下一個海濱,過了山一直走。”
“不危險嗎?”陽子說,“但是,好想試試啊?!?/p>
一個人影也沒有的山路那邊,看上去簡直就像個黑漆漆的大洞窟。高高的懸崖把月亮遮住了,腳下的路模糊不清。路上,我和陽子手拉著手摸索著往前走。鶇在我們旁邊,一個人健步如飛。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她的腳步是那么穩(wěn)健,邁出去時毫不遲疑,那樣子實在不像是在黑暗中走路。夜,黑得可怕。
本來是因為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結束了傷心才出來散步的,此時我們卻把這件事完全拋在了腦后,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的黑夜的樹林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爬到山頂。然后,沿著下山的路一路走下來,終于,夜深人靜的漁村出現(xiàn)在眼前,不久又看到了海灘。
在布滿鵝卵石的海灘上,朦朦朧朧地可以看到一排像幽靈一樣緊閉著的臨時海濱更衣處。遠遠地可以看到海上的旗子隨著波濤的聲音獵獵地飄揚著。走得發(fā)熱的臉頰被涼爽的海風一吹,頓時清涼下來。三個人各自買了可樂,深夜自動販賣機中,可樂罐落下來時發(fā)出的聲響,好像把寂靜的海濱嚇了一跳。黑暗中的海,在眼前朦朧地翻卷著。遠處,我們家那個小鎮(zhèn)上的燈光,就好像海市蜃樓一樣隱約可見。
“不知怎么,這里好像是另一個世界一樣?!冰呎f。我們“嗯,嗯”地點頭贊同著。
不久,我們又沿著原路返回,回到山本屋的時候,早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三個人互相道過“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最痛苦的是第二天早上。也許是累過了頭,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和陽子連話都懶得說。我們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一言不發(fā)地吃了早飯。想想昨天晚上,我們倆還都格外精神飽滿、精力充沛呢,今天卻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鶇甚至連床都沒起來。
我知道。那天晚上,鶇在海灘上撿了些白色的鵝卵石,至今它們?nèi)员环旁跁窭?。我不知道鶇在那天晚上心境是怎樣的,我也不知道那些白色鵝卵石究竟寄托了她內(nèi)心里怎樣的情感,也許她只是一時高興隨便撿回來玩的。但是,每當我快要忘記鶇這個“鮮活的生命”時,我就會想起那些鵝卵石、那個夜晚,那個光著腳跑到外面、那個不走一夜就受不了的小小的鶇。還有很多很多,讓我一想起來就不由得憂傷,不由得冷靜。
當我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無意中瞥見鬧鐘,已經(jīng)快兩點了。在這樣一個難眠的夜晚,腦子里胡思亂想的事總是有點兒怪怪的。思緒在黑暗中徘徊著,結論像泡沫一樣一圈一圈地浮上來。我記得,我好像就是在那個夜晚突然長大的,突然有了離開這片生活的土地,去東京上大學的想法。特別不可思議,黑暗中張開自己的手,感覺就好像是別人的一樣。
正在這時,拉門突然開了。
“起床了!喂!”鶇大聲喊。我嚇了一跳,心“砰砰”跳著,等了好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我這才終于能開口問:“什么事?”
鶇毫不客氣地走進我的房間,在我的枕邊蹲下來,說:“睡不著?!?/p>
鶇就住在我房間的隔壁,值得慶幸的是,至今為止還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慢慢騰騰地爬了起來。
“是嗎?那可不怨我?!蔽也桓吲d地說。
“唉,別這么說呀,就把這當成是一種緣分吧,我們一起玩點兒什么吧?!冰呅χf。
鶇只有在這種時候會對人低眉順眼。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從前:當我正睡著覺時被她拍醒,本來正睡得好好的我,卻被她踩疼了手或腳;她自己懶得背辭典去學校,說是太沉了,卻趁我上體育課不在教室時,偷偷地把我的辭典拿走……等等等等。那些不講理的樣子突然像閃回的畫面一樣讓我吃了一驚。是啊,我竟然都忘了,我和鶇的關系并不完全都是有趣的呀。
“我好困?!蔽艺f。有點兒想像過去那樣試著反抗一下。但是,鶇不是一個能夠聽得進別人話的女孩。
“哎,哎。今天可是有點兒像啊?!冰叺难劬镩W著光說道。
“像什么?”
“喏,就是那天我們?nèi)齻€像傻瓜一樣去隔壁漁村的那個晚上,不正是現(xiàn)在這個時間嘛,又到了夜晚難以入眠的季節(jié)了。不過陽子倒是在呼呼大睡,這個家伙本來感覺就比較遲鈍?!?/p>
“我也正要睡著啊?!?/p>
“誰讓你住在我隔壁了。”
“可是……唉?!?/p>
我裝著長嘆了一口氣,其實心情還是挺好的。真是不可思議,好像是心靈感應似的,穿過黑色的夜,鶇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夜晚有時會跟你玩這種小小的計謀,讓它們在黑暗中,通過空氣緩緩地傳遞,在很遠的地方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像星星一樣“撲通”一下突然墜落到身邊,把人喚醒,這時兩個人正做著同樣的夢。這一切都是發(fā)生在同一個晚上,而且那種氛圍也只限于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切甚至會變得不確定起來,一切都被白晝的光暈晃得模糊不清。那樣的夜晚總是顯得特別漫長,無邊無際,就像寶石一樣閃著光。
“我們?nèi)ド⒉皆趺礃樱俊蔽艺f。
“多沒勁啊……”鶇說。
“那,你說干嗎?”
“這類事都得我一個一個考慮嗎?”
“那你想好后再來吵醒我,好不好?”
“……那,要不從你冰箱里拿些飲料,咱們到陽臺上去待會兒,怎么樣,那樣的話我還能湊合?!冰呎f。
于是,我站起來,朝冰箱走去。因為是客房,冰箱里準備了很多飲料。我給自己拿了罐啤酒,扔給鶇一罐橙汁。對于含酒精類的飲料,鶇是一點兒也不能喝,一喝就吐,所以誰也不讓她喝這類東西。
我們還像以前一樣,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悄悄地打開門來到陽臺。白天,陽臺上好像電視里的洗衣粉廣告一樣曬滿一排排的毛巾,晚上卻空空的只剩下一排排曬衣竿。從那些粗粗的曬衣竿之間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因為陽臺是朝著山那一邊的,這時濃重的綠色山影近在眼前。
我喝著啤酒,冰涼的感覺一下子沁入心底,就像是夜一層層加重時的那種冰涼。
鶇也喝著飲料。
“晚上在外面喝的飲料,為什么這么好喝啊?!冰吅孟褡匝宰哉Z似的說。
“你永遠都不會忽略這樣的細節(jié)?!蔽艺f。
“沒有啊?!币膊粏枂栁疫@話的意思,鶇就否定了。
其實我指的并不是情緒的東西,而是感受性的問題吧。
鶇沉默著思考了一會兒,說:“雖然我就像那個焦急地等待著最后一片葉子落下來的家伙,但是我卻知道那種美感,你是指這些吧?!?/p>
我有些吃驚,說:“鶇,你怎么最近越來越能像個人兒似的說話了?”
“是不是因為死期將近了?。俊冰呅α?。
不是,是因為這個夜晚的緣故。
在這空氣清澈的深夜,人們?nèi)菀装研牡桌锏脑捳f出來。不由自主地會敞開心扉,對著身邊的人,就像是對著遙遠閃亮的星星訴說一樣。在我腦海里,有個《夏之夜》的儲存夾,那里儲存著數(shù)枚類似今晚這樣的底片。在緊挨著那枚我們?nèi)齻€人一起走夜路的底片的旁邊,我把今晚也一起深深地珍藏了。一想這輩子只要活著就還能感受到這樣的夜晚,就會對未來充滿希望。如此美麗的夜晚!風夾帶著山的氣息、海的氣息,無聲無色地飄蕩在小鎮(zhèn)上,那么甜美。也許今夜不會再來,但一想到,也許會在某一個夏天,又能遇到和今夜一樣美麗的夜晚。內(nèi)心里就覺得特別滿足。
鶇喝完飲料,“嗵”的一聲站起來。走到欄桿扶手處,俯看著街道說:“一個人也沒有?!?/p>
“哎,那個建筑物是什么?。俊蔽覇?。
我注意到,在山腳下,有一個巨大的鋼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少許鋼筋還裸露在外面。它在夜幕中的小鎮(zhèn)上非常醒目。
“哪個?哦,那個呀,是賓館呀?!冰叞杨^轉過來看著這邊說。
“那么大啊,是新修建的嗎?”
“嗯,我們家的旅館關張,和那個大家伙也不無關系。家嘛,住在哪里都沒關系,說到底還是沒了生意后的生活問題。當然,爸爸從此可以下決心做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也不錯。雖然,也許有一天,因為山區(qū)度假屋經(jīng)營不善,一家四口餓死了,變成白骨,想來覺得挺悲慘的。甚至可能一家四口在山里活不下去了,只好一起自殺?!?/p>
“別擔心,我每年都會去看你的。將來結婚的時候,結婚典禮也在那里辦?!?/p>
“如果你有時間去做這些無聊的展望,不如多帶些女大學生來,這里幾乎看不見那樣的女大學生哦?!?/p>
“陽子不是嗎?”
“不是她那樣的,而是積極活躍的那種。就連我也只是在電視上才看到過。我想觀察觀察她們,然后,說說她們的八卦?!?/p>
鶇一邊“啪嗒啪嗒”地踢著腳上的拖鞋,一邊說道。可憐的鶇,從小到大,除了去醫(yī)院外,幾乎從未走出過這個小鎮(zhèn)。
“來東京玩嘛。”我也站起來,走到鶇的身邊,看著樓下說。狹窄的道路靜悄悄的只能看到朦朧的影子。
“嗯,聽著怎么像是……那個阿爾卑斯山上的少女海蒂,與那個雙腳不能走路的都市女孩成了好朋友的感覺啊?!冰呧袜偷匦α?。
“今天關于古典名著的話題真多啊?!蔽乙残α?。
這時,在旅館前面看到一只狗顛顛地跑了過來,那只狗看著特別眼熟。我叫道:“啊,你看那只狗,是不是那個叫什么……權之助的?不對不對,就是上次我們見到的那只……”
鶇從欄桿處探出身去,說:“是權五郎嘛?!?/p>
然后,用那種可以響徹夜空的聲音,大聲喊:“權五郎??!”
小小也被驚醒了,把拴狗鏈弄得“嘩啦嘩啦”直響。好久沒有看到那個不管不顧什么都無所謂的鶇了,我大吃一驚。
那個小不點兒權五郎,能明白鶇的感情嗎?
聽到喊聲,權五郎沿著夜晚的小路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回來。只見它東張西望地轉著圈尋找著,好像在納悶:“是誰叫我?。俊蔽矣X得好玩,笑著又叫了聲:“權五郎?!边@次它好像看到了我們,抬頭對著我們“汪汪”地叫著。
“誰呀?”乍一聽,我們以為是權五郎在說話。緊接著,就像是隨著聚光燈走出來一樣,在街燈下出現(xiàn)了前幾天我們曾經(jīng)遇到過的那個男生。他的皮膚比上次見到時曬得更黑了。黑色的T恤衫,看上去好像和黑暗混在了一起。
“呀,是你們啊。”
“鶇,太好了,不是嗎?又見到他了?!蔽倚÷曊f。
“嗯,我知道?!冰呎f,然后沖著下面大聲問:“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利落地把權五郎抱起來,抬頭看著我們說:“我叫恭一。你們呢?”
“我叫鶇,她叫瑪麗亞。哎,你是哪兒的呀?”
“我家不在這個鎮(zhèn)子上,在那邊的……”用手指著山的方向說,“喏,在那邊,正在建的飯店,就是我家。”
“什么?你是那兒女服務員的兒子?”鶇笑了。那笑容是那么的燦爛,仿佛把黑暗都照亮了。
“不是,那家飯店就是我們家開的,我父母都喜歡這里,說想住過來,我的大學在M市,所以今后我就每天從這里去上學了?!?/p>
夜,一下子把人的距離拉近了。他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無拘無束。
“你每天晚上都這么晚才出來散步嗎?”我說。
“不是,不知為什么,今晚怎么也睡不著,所以我硬是把睡著的狗給弄起來,讓它陪我一起去散步?!彼α恕?/p>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快樂的直覺——我們能成為好朋友。那種能談得來的同伴,很容易就能夠感應到。說上幾句話,這種感覺馬上就能成為大家的共識。那種能夠成為長年好友的人,最初的相遇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嘿,恭一。”鶇把眼睛瞪得好像眼珠子要從眼眶里飛出來一樣,說,“上次在海灘認識后,一直都想再遇到你。我們還能再見嗎?”
我嚇了一跳,恭一好像也驚訝地一時半會兒不知說什么。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嗯……我這個暑假,會一直待在這兒,每天就是帶著權五郎這里那里地瞎逛。我住的那個旅館叫中浜屋,你們知道在哪兒吧?”
“知道?!?/p>
“隨時歡迎你們過來玩,我姓武內(nèi)?!?/p>
“知道了?!冰咟c點頭。
“那,再見。”
“晚安?!?/p>
鶇亢奮的情緒好像把暗夜中的空氣都傳染了,但是隨著恭一的身影在夜路上漸行漸遠,氣氛又變得松弛下來。不可思議的偶遇,突然間從對面降臨,又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鶇,你好像真的喜歡上那個人了吧?!痹谠絹碓綕庵氐暮诎道?,我笑著說。
“現(xiàn)在這個時候嘛……”鶇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
“但是鶇,你今晚好像怪怪的。你沒注意嗎?”
“什么?”
“你剛才和那個人說話的方式,簡直和平時一模一樣啊?!?/p>
我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沒說。鶇在男孩子們面前總是刻意保持一副很乖巧的小姑娘模樣??墒牵瑒偛?,她卻又變回了那個粗俗不堪沒有教養(yǎng)的鶇。這讓我既擔心又覺得很有趣。
“???”鶇叫道。
“怎么了?”
“我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啊,真是太大意了。完了,剛才那個樣子是不是像個流氓團伙的女頭目呀。啊……完了完了!”鶇說。
“其實……就那樣,也挺有意思的?!蔽艺f。
晚風中,鶇皺著眉,注視著前方說:“唉,算了,管他呢??隙ㄊ且驗橐雇淼木壒省!?/p>
那天從一大早就開始下起了雨,夏天的雨中有一股海水的氣味。
我覺得無聊,一直在房間里看書。
也許是前幾天的深夜游玩累著了,鶇這些天一直頭疼、發(fā)燒,臥病在床。剛才我把午飯端給她時,她正躺在被窩里呻吟。那是我早已習慣了的光景,竟有些懷念。
“飯放在這兒了啊?!蔽掖舐曊f著,把托盤放在了枕頭邊。走到門邊,我突然冒出一句:“鶇,你患的不會是相思病吧?”
鶇沉默著,伸出手拿起一個塑料水壺朝我扔過來。
不管發(fā)生什么,不管病成什么樣,她在這方面永遠都不會示弱。
水壺一下子撞到拉門旁邊的柱子上,接著掉在了榻榻米上。我在劫難逃,頭發(fā)被澆得濕漉漉地回到房間,水從頭發(fā)上滴落到榻榻米上,靜靜地浸洇開來。
窗外,遠處深灰色的海,巨浪發(fā)出令人恐怖的咆哮。天空和大海好像都被罩上了一片單色調(diào)的過濾片一樣,灰茫茫一片。在這樣的日子里,小小大概也只能蹲在潮濕的、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小狗屋里,靜靜地看雨吧。走廊里,從剛才開始,就不斷傳來那些無法去海里游泳的客人們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總是這樣,下雨的日子里,人們只能躲在這個像大家庭一樣的旅館里,不知該怎樣消磨時間。前廳里那個大電視機前以及古舊的游戲機周圍,大概早已人頭攢動了吧。
我一邊慵懶地胡思亂想,一邊隨意地翻看著書。窗外,雨滴像流星一樣打在窗玻璃上,然后再順著玻璃流下來。雨滴化作我腦海里一幅幅畫面,一次次的閃現(xiàn)過去。
突然我腦子里一閃:“如果鶇的病就這樣越來越重,有一天終于不行了的話……”我的這種感覺,在鶇還很小的時候就有,那時她的身體比現(xiàn)在還弱。每當看到她生病時,這種感覺就會時不時地涌上來。在這樣一個下雨的日子里,過去和未來就這樣在空氣中融匯在一起,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
不知不覺中,一滴眼淚滴落到書上,然后就再也止不住了。
突然清醒過來時,耳邊聽到了雨打在房檐上“啪嗒啪嗒”的聲音。我驀然問自己:“你這都是想了些什么呀?!庇谑遣恋粞蹨I,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丟到腦后,繼續(xù)看起書來。
下午三點的時候,再也沒有可看的閑書了。鶇依然躺在床上,陽子出門了,電視節(jié)目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實在是無聊,我決定去書店。也許是聽到了我開門的聲音,鶇在她那關著門的房間里問我:“你去哪兒?”
“書店,你有沒有要買的東西?”我說。
“幫我買罐蘋果汁,要天然果汁100%的那種?!冰吢曇羯硢〉卣f,肯定燒得特別高吧。
“知道了?!?/p>
“還有……一個白蘭瓜,另外,再買一盒壽司吧,還有……”
她沒完沒了地說著,我不再理她,飛快地跑下臺階。
海邊小鎮(zhèn)的雨總是給人一種靜悄悄的感覺。大概聲音都被大海吸走了的緣故吧。住到東京后,最讓我吃驚的莫過于下雨的時候,那“嘩嘩”的雨聲,聲音好像特別大。
走在沿著海濱修成的小路上,被海水浸泡著的沙灘顯得黑沉沉的,仿佛墓場一樣寂靜得令人覺得異樣。落在海里的雨滴,在海面上砸出成千上萬個波紋,卻很快又被瞬間洶涌而來的波濤打得粉碎。
小鎮(zhèn)上最大的書店今天人很多。顯然,這樣的日子,小鎮(zhèn)上的觀光客們也只能來書店消遣了。
我很快地瀏覽了一下店內(nèi),果然,我想買的雜志都賣光了。
沒辦法,我只好來到了擺放著文庫版舊書的書架前,想找找有沒有其他可看的,沒想到恭一正站在最里面的書架前聚精會神地讀著一本書。真是無巧不成書??!于是我走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今天沒帶狗啊?!?/p>
“嗨?!彼χf,“因為下著雨啊,就沒帶它出來?!?/p>
“你住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怎么能養(yǎng)狗呢?”
“事先征得旅館的同意,他們允許我把狗拴在后院里。因為我是??吐铮痛蠹蚁嗵幍枚己芎?,有空的時候我也幫他們鋪鋪被褥什么的。喏,又不敢透露自己的家世,倒讓我覺得自己像個間諜一樣,挺尷尬的。”
“是這樣啊。”我點點頭。因為,他是那個山腳下即將開業(yè)的大飯店老板的兒子,而對于這個小鎮(zhèn)上的旅館經(jīng)營者們來說,那個大飯店或多或少都給他們帶來了煩惱。仔細想想,這個夏天對他來說也不是太好過吧。
“今天,鶇干嗎呢?”恭一說。
大概是后來回想起來才意識到當時有那種感覺吧。當他準確無誤地叫出“鶇”的名字時,我突然覺得鶇的這份感情,說不定會有一個光明的前景呢。那一瞬我竟有些激動。看著雨滴沿著書店屋檐上的塑料布“滴滴嗒嗒”地落下來,我說:“鶇病了,別看她平時活蹦亂跳的,其實身體很弱……如果可以的話,來看看她吧。鶇肯定特別高興?!?/p>
“如果不影響她休息的話,我也想去看看?!彼f,“你這么一說,我覺得她好像是挺蒼白瘦弱的……不過,是個挺有趣的女孩兒?!?/p>
不知怎么說才好。在慢慢把小鎮(zhèn)籠罩起來的透明的雨中,那一刻我真的相信,鶇和這個男孩子之間肯定有一種緣分。
我從這一年的春天搬到東京,在那里上學,常見到一對對熱戀中情侶(這樣寫,更顯得自己是一個土里土氣的鄉(xiāng)下佬了)。后來發(fā)現(xiàn)在那些人身上,你總能找到令他們互相吸引的理由:或者是外貌相似,或者是生活態(tài)度、穿衣著裝的品位相似,即使是猛一看多么不般配的一對,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也會有一些東西,讓你見了禁不住大呼:“難怪……明白了,明白了?!笨墒悄翘?,我對鶇和恭一之間這種東西的感覺,卻非同尋常的強烈。是的,剛才就在他叫了鶇的名字時,他們倆瞬時在我的腦子里毫厘不差地合二而一,閃著耀眼的光輝。我知道他們兩個對彼此的興趣是那么強烈,在這個令人慵懶的陰雨天,他們已穿越時空緊緊地連接到了一起。我對自己的第六感非常有自信。而且,我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感覺到的,也許正是那種叫做宿命或者熱戀前兆之類的東西吧。
在煙雨迷蒙的灰色道路上,看著被雨水淋濕的柏油路泛出七彩的光,我一邊走一邊想,我的感覺肯定不會錯。
“等一下,去看病人,是不是最好買點兒東西帶給她啊。她,喜歡什么?”聽恭一這么說,我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什么都行,她好像喜歡蘋果汁、白蘭瓜、壽司?!?/p>
“這些東西混在一起,好像不會好吃吧?!惫б贿呎f邊搖了搖頭。
這就叫自作自受吧。我心里想著,一路上偷偷笑個不停。
“鶇,來客人了?!?/p>
想象著鶇吃驚的眼神,以及她為了掩飾慣用的手法,我悄悄地打開了推拉門。
但是,鶇不在。
在燈光明亮的房間里,只有被褥,以及鶇睡過后留下的形狀。我一下子愣住了。雖然說鶇常常喜歡做一些離奇古怪的事,但今天她可是個高燒近39度的病人??!
“不在……”我喃喃著。
“但是,她不是病得很厲害嗎?”恭一皺著眉頭,說了句很奇怪的日語。
“按說,是那樣的呀?!蔽乙惨换I莫展,“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到下面去看看?!?/p>
我跑到門口,去查看鞋柜里有沒有鶇經(jīng)常穿的那雙拖鞋。只見鶇那雙上面印有小白花的沙灘拖鞋一只不少地和客人們用的拖鞋一起擺在鞋柜里,我松了一口氣。這時,政子小姨從走廊那邊過來。問我:“怎么了?”
“鶇不在房間里?!?/p>
“啊?”政子小姨瞪大眼睛說,“可是,這孩子正發(fā)著高燒啊。剛剛請醫(yī)生來給她打了一針,難道是那一針退了燒,感覺好些了……?”小姨不安地說道。
“肯定是這樣的?!?/p>
“可我一直都在前臺這兒啊,除了你,再也沒有人出去過啊。也許她還在旅館里吧……不管怎樣,先找找看?!?/p>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蔽疑钌畹貒@了一口氣說。
我們讓恭一幫著到家附近找找,我和政子小姨分頭在旅館內(nèi)找。旅館的附樓、自動販賣機旁都看了,陽子的房間也打開看了看……都不在,連鶇的影子都沒有。在這么一個小小的建筑物里,我們穿梭在兩邊有著相同門型的昏暗走廊上,伴隨著雨聲不斷尋找著,漸漸地,我竟有了一種孤獨地走在迷宮里的奇怪感覺。熒光燈下,在來來回回尋找的過程中,我和政子小姨越來越不安。是的,這種感覺從很早以前就有,每當這種時候,襲上我們心頭的與其說是擔心、憤怒,不如說是不安。我們知道,那個傲慢無禮的鶇,那個在我們眼前總是真實可觸的鶇,她的生命之光其實是那樣的微弱悲哀。
即使是玩秋千時稍微多玩了一會兒。
即使是在海里多玩了一會兒。
即使是因看深夜電影睡眠不足。
即使是在稍微有些涼的天氣里,忘了穿外套。
鶇就會病倒。大家之所以對鶇的存在印象深刻,只不過是因為她在用那種強悍的方式抵抗著軀體的病弱而已……真的,在這樣的陰雨天,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時,往日的記憶就會從內(nèi)心深處真實地浮現(xiàn)出來,那時的空氣里仿佛充滿著感傷的顏色,映照在暗暗的玻璃窗上——童稚的眼睛里。那扇緊閉的拉門是那么沉重,母親的提醒“鶇的生命很危險,你要安靜”,含著眼淚的陽子那長長的大辮子。小時候這樣的事真的是家常便飯。
“還是沒有啊……”回到鶇的房間門前,我們又一次嘆著氣說。
“附近這一帶也都沒找到?!惫б灰惨贿呎f著一邊迅速地上了樓梯。他好像沒打傘就出去了,頭發(fā)全被淋濕了。
“哎呀,都濕成這樣了……真是對不起。”政子小姨還不知道他是誰,就先道起了歉。順序都搞亂了。
“是不是去了遠處啊?!蔽艺f著,想看看外邊,便朝著陽臺方向走去。從那個通往陽臺的有著巨大木制窗框的窗戶望過去。
于是,我發(fā)現(xiàn)了。
“在這呢……”我力氣全無地對政子小姨說,然后吱吱嘎嘎地打開窗戶。她竟然鉆到曬衣臺下面的木板和二樓屋頂之間的一個小小空隙里躲了起來。她一動不動地躲在那兒,從木板之間的縫隙里抬頭看著我說:“被發(fā)現(xiàn)了?!?/p>
“什么被發(fā)現(xiàn)了???你這是在干什么啊?”我實在氣得要命,不知道她這究竟是要干什么。
“呀,你光著腳?。∵@么冷的地方……快過來,回頭又該發(fā)燒了?!闭有∫陶f。看她的表情,顯然是松了一口氣。她把濕漉漉的鶇從陽臺下面拽了出來。
“我去拿毛巾,你趕快進被窩,聽見了嗎?”看著政子小姨匆匆忙忙地跑下了樓梯。我問:“鶇,為什么你會待在那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呢?”
的確,過去我們在玩捉迷藏的時候,鶇也總是喜歡藏在那里??涩F(xiàn)在也不是能玩捉迷藏的時候啊。
“還不是因為你。”鶇大概是因為發(fā)燒燒的,嗓子有些沙啞地咯咯笑著說,“你帶著恭一來,是想嚇我一跳,對吧?我從窗口看到了你那副得意揚揚的樣子,就想將計就計讓你撲個空?!?/p>
“你媽媽脾氣真好?!惫б徽f,“一點兒都沒有責備你。”
剛才他一直客氣地說要回去,小姨、鶇和我拼命地挽留,他才答應留下來喝杯茶。
“母親對女兒的愛比海深呀?!冰呎f。
我心想真是胡扯,小姨的平靜僅僅是因為她對鶇平時惹的麻煩早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反正過不了多久恭一就會知道的,所以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喝著茶。而這時,恭一看著鶇就像看著一只瀕臨死亡的貓一樣,眼神里充滿了憐惜和同情。我不想給他潑冷水……而且,我注意到了鶇特別痛苦的樣子,看上去實在令人擔心。下眼瞼處有些發(fā)黑,呼吸急促,嘴唇青紫。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貼在前額上,眼睛和臉頰燒得發(fā)亮。
恭一站起來,說:“那,我告辭了,回頭見。別再亂跑了,好好休息,快點兒好起來?!?/p>
“等一下?!冰呎f著,用她那燒得燙人的手抓住我的手腕,聲音沙啞地說,“瑪麗亞,快留住他。”
“……鶇讓你等等。”我抬起頭沖著恭一說。
他回到鶇的枕邊,問:“有事嗎?”
“給我講點兒什么吧?!冰呉笄械卣f,“從小我不聽一個新鮮故事,就睡不著?!?/p>
“胡扯!”我又在心里叫道。但是,我卻覺得“新鮮故事”這個短語用得特別好。很可愛,好像散發(fā)著一種香甜的氣息。
“嗯,講點兒什么呢?那么為了讓你睡個好覺,我就給你講個毛巾的故事吧?!惫б徽f。
“毛巾?”我問。鶇也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恭一繼續(xù)說:“我一生下來,心臟就不太好。但必須長到一定年齡,有體力了,才能接受手術。當然,現(xiàn)在手術早已經(jīng)做過了,而且這么健康結實,所以很少再想起那個時候。但是一旦遇到麻煩或令人痛苦的事,就會想起那條毛巾……過去,我是一個病得幾乎起不來床的孩子。雖然知道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但依然期待著那一天,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結果,心情可想而知,平時不發(fā)作的時候還好,一旦發(fā)作起來,心里就會憋悶得令人不安,難受得要命?!?/p>
我們沉浸在他這突如其來講的故事里。雨聲好像消失了。恭一平淡卻清晰地講著,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回蕩。
“每次發(fā)作的時候,我就躺下來,什么也不想。因為如果閉上眼睛,我會胡思亂想,而且我也不喜歡黑暗,所以我總是一直睜著眼睛,等著難受勁過去。大概就像人們說的遇到黑熊時躺在地上裝死的那種感覺吧,實際上那種感覺一點兒也不好。我的枕套是特制的,是母親結婚時,外婆送給她的質地非常好的進口毛巾,母親一直都很珍惜地用著。后來,因為毛巾的邊緣部分開線了,母親就用它給我縫了一個枕套。深藍色的底上,排列著五顏六色的外國國旗,非常好看。我經(jīng)常側著頭靜靜地注視著那些搭配鮮艷的色彩。那時,我常這樣捱時間……那個時候并沒覺得怎樣。后來,比如手術前,或手術后痛苦的時候,還有遇到令人厭煩的事情時,腦子里就會一下子浮現(xiàn)出那條毛巾上的圖案。雖然那條毛巾早就沒了,但是,那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個紋路,卻都清晰得讓你覺得它仿佛就在眼前,只要你一伸手就能觸摸到似的。人一下子就會有了精氣神。很奇妙對吧?我想這大概也是一種信仰吧。怎么樣,很有意思吧?講完了,這樣可以嗎?”
“原來如此……”我說。他的穩(wěn)重以及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成,還有他的眼神,大概都是因為他經(jīng)歷了那樣的童年才能夠擁有的吧。雖然他們兩個的外在表現(xiàn)正好相反,但是鶇和恭一一樣,都各自走過了一條孤獨的道路。雖然我們說那是上天的安排,毫無辦法。但是一想到鶇那弱不禁風的身體,卻承載著那樣一顆不同尋常的少女之心,心情就特別的沉重。因為,鶇有著一個比任何人都深沉、炙熱的心魂,那心魂強勁得甚至可以抵達宇宙,但是卻被她那極端孱弱的肉體限制著。那能量是否能讓鶇一眼就感覺到恭一眸子里的東西呢?
“看著那些國旗,你想沒想過那些遙遠的國家?甚至死后要去的地方?”鶇看著恭一,突然提出了這么一個令人驚訝的問題。
“嗯,常常想?!惫б徽f。
“可是,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成了一個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人了。真好。”鶇說。
“嗯,你也能……我說的不是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的意思。這里也很好啊,穿著沙灘拖鞋、游泳衣就能出門,有山有海,你的心臟那么健康,又愛琢磨事,即使一直待在這里,也比那些去過世界各地旅行的家伙們看到的東西多。我是這樣覺得的?!惫б混o靜地說。
“如果是那樣就好了?!?/p>
鶇笑了,眼睛里閃著光,燒得通紅的臉上露出潔白的牙齒。那紅紅的臉頰在潔白的被子映襯下仿佛更增添了幾分嫵媚。我今天不知怎么特別愛流淚,禁不住低下頭,拼命眨著眼睛。這時,鶇注視著恭一的眼睛說:
“我喜歡上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