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鶇的來信
回到東京后的一段時間,我總是恍恍惚惚的。
大學(xué)里,像我這樣犯了“暑期懶散后遺癥”的大有人在。我們幾個同班同學(xué)還開了一陣子玩笑說,我們現(xiàn)在就像是在玩“上學(xué)游戲”一樣。即使這樣,當(dāng)大家聚在一起聊起暑期的事時,我還是覺得自己過的這個暑假和大家不一樣。
我的確是去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鶇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強烈的能量、夏季海邊強烈的陽光……所有的這一切都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從未見過的空間。就像士兵在臨死前夢到的故鄉(xiāng)那樣栩栩如生,比現(xiàn)實中的世界更強烈鮮明??墒沁@些,在九月已經(jīng)柔和下來的陽光下,連影子都沒有在身邊留下。當(dāng)被人問起時,我也只能回答:“嗯,回老家去了,一直住在當(dāng)?shù)匾粋€親戚家的旅館里?!背酥?,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對于我來說,這個夏天是所有往昔那些令人懷念的東西濃縮而成的精華?!慨?dāng)這時,我總是覺得,鶇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吧。
有一天,父親的腿摔折了。
據(jù)說那天他在公司的倉庫里,踩著梯子從資料架的頂層拿資料,結(jié)果抱著重重的資料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我和母親急急忙忙地跑到醫(yī)院時,只見父親正躺在病床上沖我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起來,父親這個人對于精神上的痛苦好像忍受力極差,而對于肉體上的痛苦卻有著很強的忍耐力。
看到父親還好,我和母親放了心。醫(yī)生說需要住兩三天醫(yī)院,于是,我和母親回到家,母親拿了父親的換洗衣服,又去了醫(yī)院。我一個人留在家里。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電話肯定不是好消息。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父親的臉龐。我慢慢地拿起了話筒。
“喂,喂?!?/p>
沒想到,打來電話的是陽子。
“姨媽和姨父在嗎?”
“不在,父親的腿摔骨折了,住在醫(yī)院。真是要命。”我笑著說??墒顷栕訁s沒有笑。只聽到她說:“鶇的情況,不太好。”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想起來去醫(yī)院看望鶇時,她硬說自己肯定要死了時那蒼白的側(cè)臉。是的,鶇的預(yù)感從來都很準(zhǔn)。
“你是說鶇的情況不好?”我終于開口問道。
“本來醫(yī)生說大概不要緊了。但是昨天開始她已經(jīng)完全沒有意識了。燒得也很高,好像突然間情況惡化了……”
“讓探視嗎?”
“今天還不行。不過我和母親一直都在醫(yī)院?!?/p>
陽子的聲音平靜,顯然她也不太相信這會是真的。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過去。不管情況怎樣,可以替換一下你們?!蔽蚁癜l(fā)誓一樣沉著地大聲說道,內(nèi)心里卻忐忑不安。
“通知恭一了嗎?”
“聯(lián)系了,他說馬上趕來?!?/p>
“陽子?!蔽艺f道,“如果有什么變化,請馬上打電話給我。即使是半夜也沒關(guān)系?!?/p>
“嗯,知道了?!?/p>
然后我們掛了電話。
母親回來后,我告訴了她鶇的情況后,她說,明天先不管父親了,和我一起去看鶇。于是,我們倆準(zhǔn)備了明天過去時需要帶的東西。
我把電話拉到自己的房間,放在枕邊。這樣萬一電話響,即使我睡著了也能聽到……睡眠很淺,只有夜越來越深。似睡非睡,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許多夢。一晚上自始至終都意識到電話的存在。它就像一個生了銹的鐵塊一樣,冷冰冰地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
夢里出現(xiàn)的總是陽子和鶇。在那些斷斷續(xù)續(xù)令人焦灼不安的畫面中,每當(dāng)我看到鶇,就會有一種神圣的、甜蜜的感覺。鶇仍然和平時一樣繃著個臉,或者在海邊,或者在山本屋旅館,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在說著什么。我心懷忐忑地和鶇站在一起,一如往日地和鶇在一起。
早晨的太陽直直地照在我緊閉著的雙眼上,我伸了個懶腰,然后起床。電話一直沒有響。“也不知鶇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拉開窗簾。
一個美麗的早晨。
秋天真的來了。一望無際的天空如青瓷一樣澄澈淡麗。樹林在秋風(fēng)中緩緩地?fù)u曳,所有的一切都滿溢著濃濃的秋意,呈現(xiàn)出一個寂靜透明的世界。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清晨這令人眩暈的美景了,忍不住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它是那樣清晰地印刻在我的心上,甚至讓我感動。
雖然不知道鶇現(xiàn)在怎么樣了,但是不管怎樣,我想首先還是先去看看再說。當(dāng)我和母親正吃著早飯時,電話來了。
是政子小姨。
“怎么樣了?”政子小姨好像早就知道了我要問什么似的,學(xué)著我的口氣說。然后,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要緊了嗎?”我問道。
“怎么說呢,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一下子就好了。反倒顯得我們太大驚小怪了?!毙∫陶f。
“???真的嗎?”我渾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一樣。
“從昨天傍晚開始,一下子變得嚴(yán)重起來。因為好久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了,所以一下子慌了神。醫(yī)生也說情況不好,拼了全力搶救。他們也驚訝這個孩子生命力這么強。那時曾經(jīng)都覺得可能不行了,沒想到今天早上竟好了,簡直不敢相信?,F(xiàn)在正睡得香呢……過去鶇的身體也總是病況不斷,但是像這次這樣還從來沒有過。今后或許還會出現(xiàn)這樣超出預(yù)想范圍的事,但這次總算是……”政子小姨說。她好像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zhǔn)備,但是聲音聽起來卻依然明快爽朗。
“對不起,鬧得你們也跟著擔(dān)心。如果有什么事,我肯定會立刻叫你們過來幫忙的,今天瑪麗亞就別來了,好好休息吧。實在對不起,讓你們擔(dān)心了。”
“嗯,沒事就好。”我說。繃緊的心弦突然放松下來,血液也仿佛同時又能暢通地流動了似的,暖暖地涌入心中。我把電話交給母親,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在晨光中閉上眼睛,滿心歡喜地聽著母親說話的聲音漸漸變遠(yuǎn),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是那么深沉,那么香甜。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接到了鶇打來的電話。
“嘿。”我剛一接起電話,鶇的聲音就沖進了耳鼓?!昂?,豬八戒?!?/p>
耳邊響起的這尖亮的聲音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懷念,突然間我不用想就一下子明白了——我不能失去這個聲音!我聽到話筒的另一端響起了好像是擴音器里在喊人名字的聲音。還有小孩兒的哭聲。
“怎么?你在醫(yī)院嗎?身體沒事了嗎?”我說。
“已經(jīng)沒事了,我是在醫(yī)院啊。這樣看來你還沒收到信。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
鶇開始語焉不詳?shù)剡秶Z起來。
“那個笨蛋護士,肯定是把地址聽錯了,真是個沒用的家伙。”
“你說什么呢?鶇?!笔遣皇歉邿阉哪X子燒壞了?我這樣想著問道。鶇沉默,也不回答我的問話。在她那長時間的沉默里,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鶇的身影。那是至今為止在各種場景下看到的鶇的一個統(tǒng)合映像——那飄逸的長發(fā)、那像是在燃燒一樣閃爍的雙眸、纖細(xì)的手腕。赤著雙腳走路時的腳腕的線條、歡笑時潔白的牙齒、眉頭緊鎖時的樣子……她視線中的大海、海濱那閃爍著一波一波涌上沙灘的海水。
“本來吧,我都快死了?!冰呁蝗磺逦卣f道。
“說什么呢?你能夠這樣活蹦亂跳地走到醫(yī)院的大廳。哪有資格說自己要死了呢?”我笑著說。
“笨蛋!真的差點兒死了。意識一下子飄得好遠(yuǎn),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光環(huán),想去那里,可是當(dāng)我走近那里時,死去的媽媽說:‘你不能來!’”
“凈胡說!你哪里來的死去的媽媽???”
鶇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精神了。這讓我特別欣慰。
“……剛才的話的確是瞎編的,但是,我真的曾經(jīng)一度很危險。一天比一天衰弱,我真的以為這次不行了呢。”鶇說,“所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p>
“信?給我?”我驚訝得幾乎叫起來。
“是啊,后來覺得挺別扭的,我這不是還活著嘛……可是護士已經(jīng)幫我把信發(fā)出去了,想拿回來又拿不回來。想讓你收到后不要拆開,直接把信撕了??删湍隳浅羝?,我知道你肯定是要拆開看的。算了,算了。你要看就看吧?!冰呎f。
“到底怎么著???讓看不讓看啊?”鶇給我寫了封信……這讓我感到莫名的興奮。
“看吧,看吧?!冰呅χf。
“我這次的確是覺得死了一回。所以,那封信說不定寫對了。從今往后,說不定我會一點點地發(fā)生改變呢。”
我不知道鶇到底想說什么。但是在內(nèi)心里的某個地方,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明白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正在這時,鶇說:“哎,恭一來了。讓他跟你說。再見?!闭f完就走了,連我叫她,她大概也沒有聽見。
“趕快回病房去!”恭一叫著。
“喂?喂?”恭一大概連電話里是誰都沒有弄清楚呢。
真是的,這個鶇太任性了。這個時候,她肯定正急急忙忙地穿過走廊回病房去吧。嬌小的身體,卻像個皇帝一樣挺著胸脯。
我哭笑不得,只好也沖著話筒說:“喂,喂。”
“啊,是瑪麗亞啊?!惫б恍α?。
“聽說鶇一度情況很危險?”我說。
“嗯,不過現(xiàn)在好像又歡蹦亂跳的了。曾經(jīng)有一度都不讓探視了,情況特別嚴(yán)重,把我嚇壞了。”恭一說。
“替我再好好問候問候她?!?,如果鶇搬到山里去了,恭一是不是覺得會自然而然地和鶇分手呢?”問題在不知不覺中脫口而出。
“嗯……將來的事會怎樣,還沒有離開誰也不知道。像她那樣個性強烈的女孩兒,我覺得肯定很難再遇到。那丫頭真的讓人迷戀,沒有比她再完美的杰作了。這個夏天大概會讓我終生難忘吧。即使將來分手了,也會讓我一生都銘刻在心的。這是毫無疑問的?!惫б黄届o地說道。
“而且,山本屋雖然沒了,但是我們家的飯店會一直在這兒,你們什么時候來都可以啊。”
“……對,那么我們永遠(yuǎn)會像這個夏天一樣,彼此牽掛,會嗎?”
“會吧。”恭一笑著說。
“哎,陽子從大門口進來了。拿著百合花。啊,在大廳的拐角處和一個病人撞了一下,正在道歉……來了來了。那,我把電話給她了?!?/p>
“喂,是哪位?”陽子接過電話問道。我一邊回答陽子,一邊想,今天簡直像是游行一樣,一個接著一個啊。于是,我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天空,和陽子說著話。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呈四角形灑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這時,我感到內(nèi)心里有一個決意靜靜地涌了上來,它雖然毫無來由,也還沒有清晰的形狀,但我卻能感到它慢慢地充滿我的內(nèi)心——從此,我將在這里生活了。
瑪麗亞:
讓我說中了吧。
也就是說,當(dāng)你收到這封信時,也許你正準(zhǔn)備來參加我的葬禮吧。這回真的成了“妖怪信箱”了。
秋天的葬禮太寂寞了,真沒意思。
最近這段時間,一直在給你寫信。寫了撕掉,然后再重新寫。為什么是給你寫呢?不知怎么,我總覺得,在我周圍也只有你能夠?qū)ξ业恼Z言作出最正確的判斷和理解。
現(xiàn)在,當(dāng)我真的面臨死亡的時候,我希望能給你留下一封信。其他人大概都只會傻乎乎地沒完沒了地哭,然后按照自己的善意理解,把我這個人想成這樣那樣。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倒胃口。恭一還有一些需要觀察的地方。戀愛本來就是一場戰(zhàn)斗,不到最后不能向?qū)Ψ绞救酢?/p>
真的,你這家伙為什么看上去那么愚笨,卻總是能用自己那恰到好處的寬容去觀測和理解事物呢?真是不可思議。
另外還有一件事,這次住院后不久,我讀了一本名叫做《死亡地帶》的小說。本來是閑著無聊想用來打發(fā)時間的,沒想到小說很有意思,我是一氣把它讀完的。后來我的身體情況越來越不好,連說話都困難了。不過作為一個身體衰弱的人來說,對于小說中描寫青年主人公越來越衰弱時的樣子,真的是感同身受。小說是從主人公遇到車禍,身體被撞得支離破碎的樣子開始寫起的。給人感覺這個主人公的命運真是多災(zāi)多難。他在一次次的厄運、一次次的災(zāi)禍中終于走向死亡。最后一章寫的是他給父親和戀人的遺書,一封從死亡地帶發(fā)出的信。讀著那些信,連我都不由得哭了。而且,我非常羨慕像他們那樣寫信和收信的過程。于是,就給你寫了這封信。
前一段時間,我一邊給那些小混混們挖著陷阱,一邊想了很多很多。就是為了在體力勞動時也不讓腦子閑著吧。后來,被陽子一邊流淚一邊數(shù)落了一頓,那個傻瓜,那個如果我就這樣下去,她可能連婚也不結(jié)地照顧我一輩子的大白癡陽子的話,讓我更加徹底地認(rèn)清了自己,覺得好像一下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樣子。我看清楚了,至今為止是大家竭盡全力才勉強支撐著我這虛弱的身體活到今天,而我卻是一個亂發(fā)脾氣、霸道不懂事的嬌弱蒼白的小女兒。而且大概一輩子都改變不了了。
這并不是我在反省,我一點兒那樣的意思也沒有。而且,以前我對此也早就了然于心。
只是,在意識變得模糊不清,肉體也達到了極限的狀態(tài)下,我恍恍惚惚地思考這些事情時,不可思議地竟然感覺很好,我不得不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快要死了。想想吧,挖那樣一個大陷阱,即使是身體健康的人大概也吃不消吧。作為我的最后一個工作,卻是再適合不過了,雖然干得很艱難。
而且,因為是在別人家的院子里挖,絕對不能被發(fā)現(xiàn),所以行動只能在半夜進行。一邊挖,一邊悄悄地把土一點一點地運出去。
快挖好的時候,坑也變得很深,從坑底看上去,能夠看到天上的星星。土很硬,我的手上傷痕累累。我就是這樣一天天地迎接著夏日黎明的到來的。
從那個坑底。
天空一點點兒地變白,從狹窄的視野里,看著星星慢慢地消失,筋疲力盡的我想了很多。為了不讓媽媽發(fā)現(xiàn)臟衣服,我總是穿著泳衣干活兒,外面再披一件從沒洗過的滿是泥濘的外套。于是,我突然意識到,至今為止在我的記憶里還不曾有過穿著泳衣在海里游泳的時候,游泳課也總是在岸上觀摩。想想看,至今我連自由泳都不會游。每天去學(xué)校要爬一個坡,每次爬那個坡都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還想起來,我好像也從來沒有參加過學(xué)校的早會,因為那需要站很久。以前我一直沒意識到,在那種時候,我從來不去看我小小的腳下,而總是抬起頭看著藍(lán)天。
現(xiàn)在我覺得呼吸好困難,身體好像被棉被壓著,特別沉重。
吃不下東西,如果說有什么能吃的,就只有媽媽帶來的家里腌的咸菜之類的東西了??尚Π?,瑪麗亞。
過去,不管遇到什么,內(nèi)心里總是充滿活力,樂觀向上的。可是,現(xiàn)在那里的庫存已經(jīng)接近零了。
老實說,我真的不行了。
而且我不喜歡夜晚。
燈被關(guān)掉,病房里變得一片黑暗的時候,我心情陰郁得無以復(fù)加,甚至想哭。但是哭只會更累。只好耐著黑暗,點著一個小燈,一點一點兒地寫這封信。我的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人昏昏沉沉的,大概稍微一碰就會倒下吧。然后變成一具毫無用處的尸體,讓你們這些白癡們哇哇地大哭。
每天早上,有個丑陋的護士來幫我拉開窗簾。
剛醒來的那一瞬,感覺是最不好的??诟缮嘣铮^又重又痛,就好像被高燒燒干了的木乃伊一樣。不好的時候,很快被扎上點滴什么的,簡直是地獄。
但是,打開窗簾推開窗戶后,海風(fēng)就會伴隨著陽光一起撲進房間里來。我半閉著眼睛,在明亮的陽光里,迷迷糊糊地夢見自己去遛狗。
我的人生毫無意義和價值。如果說有什么值得回憶的,能夠想起來的就只有這些了。
不管怎樣,能夠死在這個漁村,我很高興。
祝好。
TUGU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