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發(fā)怒
鶇真的發(fā)怒的時候,看上去,她整個人一下子會變得冷冰冰的。
這往往只是在她真的被惹怒的時候。像她平日里間歇性發(fā)作的,滿臉通紅、口不擇言、亂摔東西等等,我說的并不是這些,而是當她真正面對一個自己從心底里憎恨的具體對象,雙目怒瞪時,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那種不顧一切、渾身放射出憤怒的藍光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那句話“溫度高的星星,發(fā)出的光不是紅色的,而是藍色的”。不過,即使我這個一直生活在鶇身邊的人,也很少見到她這樣發(fā)怒的時候。
記得那是鶇升入初中后不久的事。陽子、我,還有鶇,我們?nèi)齻€人正好每人相差一年,在同一所中學(xué)上學(xué)。
有一天午休的時候。天,下著雨,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陰沉沉、昏昏暗暗的。同學(xué)們不能到外面去玩,只好都待在教室里。哄堂大笑的聲音、走廊里跑來跑去的聲音、大聲喊叫的聲音……雨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如瀑布一樣嘩嘩地流下來。這些嘈雜喧鬧的聲音,在昏暗封閉的校園里,就像海的轟鳴聲一樣,此起彼伏。
這時,突然傳來“嘩啦”一聲好像是玻璃被打碎的聲音。
這聲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顯得特別尖利刺耳。一瞬,教室里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很快聽到不知誰喊:“是平臺那邊?!贝蟾攀悄膫€去走廊查看的同學(xué)。他的聲音剛落,悶得發(fā)慌的學(xué)生們紛紛奔出教室,朝著平臺方向跑去。平臺位于二樓走廊的盡頭。通往平臺處有個玻璃窗,窗戶的外邊,放著一些上理科課時同學(xué)們栽培植物用的大花盆、兔籠子,以及不用的椅子等等。我想可能就是那個玻璃窗被打碎了吧,于是也緊跟在大家后面向那個方向跑去。
但是,當我從吵吵嚷嚷?lián)頂D的人群縫隙間看過去時,嚇了一跳。在滿地的玻璃碎片中間,有個人獨自站在那里,是鶇。
“再讓你看看我身體究竟多好吧?”鶇突然說。那聲音沒有一點兒抑揚,卻充滿了力量。我順著鶇的視線看過去,她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孩。那個女孩兒和鶇同班,也是鶇的死敵。
“怎么回事兒?”我著急地向站在周圍的同學(xué)打聽。那個同學(xué)說,具體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作為學(xué)校的馬拉松比賽選手,鶇被選上了,但鶇不去,于是就換上了那個女孩兒。那個女孩兒很生氣,就在中午休息時,把鶇叫到了走廊上,說了一些諷刺她的話。于是,鶇一言不發(fā)地掄起椅子,就把玻璃窗砸破了。
“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再說一遍!”鶇說。
那個女孩兒一句話也不說,保持著沉默。周圍的人都緊張地悄悄咽下一口唾沫,沒有一個人想著去叫個老師來。不知是不是被她自己打碎的玻璃劃傷了,鶇的腳腕上流著血,但是她好像一點兒也不在乎,只是用兩眼直直地瞪著那個女孩兒。我注意到,這時的鶇,眼神真的很可怕,不是狡黠邪惡的那種,而是像狂人一樣。鶇的眼睛里沉靜地閃著光,仿佛在看著遙不可及的地方。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就是從那天起,鶇在學(xué)校里開始刻意保持低調(diào)了。那件事成了她在學(xué)校里公示自己的最后一幕。我想當時在場的人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的鶇,全身散發(fā)著強烈的光,眼睛里噴射著憤怒的火焰,讓人害怕:她會不會殺了那個女孩兒?甚至殺了她自己?
我撥開人群,奮力擠進去。鶇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障礙。那一瞬,我的心里竟有些畏縮。
“鶇,算了吧?!蔽艺f。我想鶇大概也希望有人制止吧。那個時候她自己大概也不知怎么辦才好了。圍觀者們對我的出現(xiàn)感覺更加緊張,那氣氛,就好像我是一個突然出現(xiàn)在狂牛面前的斗牛士一樣。
“回去吧。”我抓著鶇的手腕,用力往回拉。她用冷靜的目光看著我,手腕傳來的熱度特別的高。我吃驚地感覺到:她憤怒時身體會散發(fā)出熱量!我只好閉嘴。鶇突然冷漠地甩開了我的手,我賭氣想再去抓,這時和鶇打架的那個女孩兒趁機一轉(zhuǎn)身,一溜煙地逃走了。
“嘿,你給我等著!”鶇叫著。我拼命地拽著鶇,鶇也拼命地掙扎著,正當新的戰(zhàn)爭就要開始時,陽子順著樓梯慢慢走了下來。
“鶇!你在干什么?”陽子一邊朝這邊走,一邊說。到此為止,鶇大概是徹底死了心,她突然停止了掙扎,用一只手推開了我。陽子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玻璃碎片、周圍的人們還有我之后,用一種困惑的表情問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無論我說什么,都會給鶇帶來深深的傷害。打架的起因是鶇身體的病。我知道,那是鶇內(nèi)心里不可觸碰的痛。
“嗯……嗯……”正當我不知說什么的時候,鶇突然低聲說:“算了,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蹦锹曇艉芷鄾?。她的樣子好像連一丁點兒希望都沒有了。只見她低著頭不斷用腳踢著玻璃碎片,那“刷拉刷拉”的聲音在走廊里回響著。
“鶇……”陽子剛想開口,鶇用一種“夠了!別說了!”的表情,拼命地抓撓著頭發(fā),看她的樣子好像真要把頭皮抓破似的,我們趕快制止了她。鶇不再撓頭,走進教室,拿著書包又從教室里走了出來,然后,直接下樓回家去了。
圍觀的人群也都散去了,陽子收拾完玻璃碎片后,到鶇的班主任那里去道歉。我也踩著上課的鈴聲,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開始上課。但是我的手依然熱得一陣陣發(fā)麻。鶇的熱度不可思議地殘留在我的手上。它就像殘留的電影畫面一樣,格外地鮮明,帶著余韻,久久無法消失。我凝視著發(fā)麻的那只手掌,久久地思考著這個問題:鶇以發(fā)怒的形式,向人們彰示著“她的身體里擁有著怎樣頑強的生命”。
“權(quán)五郎不見了,好像是被拐走了?!?/p>
恭一找鶇的電話中,聲音明顯的既沉重又焦急。我問他怎么了,他告訴我權(quán)五郎不見了。我的腦子里立刻閃現(xiàn)出那天在神社里見過的那幫對恭一懷恨在心的男孩兒。頓時一種不好的預(yù)感涌上來。
“你為什么會想到狗是被拐走了呢?”
我嘴里雖然這樣問,心中卻涌上一種焦灼的情緒。
“拴狗的繩子被整整齊齊地割斷了?!?/p>
恭一刻意保持著鎮(zhèn)靜,說。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鶇現(xiàn)在去醫(yī)院了。我想辦法轉(zhuǎn)告她,然后馬上過去。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說。
“在海灘入口處的電話亭?!?/p>
“那你就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就去。”說完,我把電話掛斷,拜托小姨轉(zhuǎn)告鶇,又把在房間里睡覺的陽子拽起來,一邊向外面跑一邊向她說明了情況。恭一站在電話亭那里,看到我們后,臉上的表情好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是眼神依然緊張。
“我們分頭去找吧。”陽子說。看到恭一的樣子,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嗯,我去鎮(zhèn)里找找,你們?nèi)ズ_呎艺?。萬一你們發(fā)現(xiàn)了拐走權(quán)五郎的那些家伙,也不要搭理他們,我馬上就回來?!惫б徽f?!拔衣犚姍?quán)五郎叫聲有些反常,覺得奇怪,就出去查看,但已經(jīng)不在了。這幫混蛋?!闭f完,朝著通往鎮(zhèn)里的小路跑走了。
我和陽子以位于沙灘的中心地帶伸向海里的防波大堤為標記,左右分開去尋找權(quán)五郎。夜幕開始降臨了,天空中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天色仿佛被藍布遮蓋住一樣,一層一層地漸漸深暗下來。我們越來越焦急,我大聲喊著權(quán)五郎的名字。奔跑著,從河邊到橋上,再到松林中,一邊奔跑,一邊喊。但是聽不到權(quán)五郎的叫聲,我急得想哭。每次停下來大口喘氣時,周圍的黑暗就會加重一層,朦朧中大海更顯得寬闊無際。如果權(quán)五郎真的被溺在水中,這么黑,我們也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一想到這里,我更是心急如焚。
回到正中央的防波大堤時,我和陽子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我倆一邊說著再分頭找一遍,一邊站在伸向海里的大堤上大聲喊著權(quán)五郎的名字。這時海灘和大海已經(jīng)漆黑一片。那黑暗好像把我們小小的手腳也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似的。燈塔上的燈光,定時地一會兒轉(zhuǎn)過來,一會兒又轉(zhuǎn)向了海的那邊。
“那,走吧……”我正說著,無意中看到海灘的那邊,在深沉的夜色下,有一束像探照燈一樣強烈的光線,孤獨地越過小橋朝我們這邊移過來。然后橫穿過沙灘,那光束移動得很慢,卻顯得一步步很堅實。
“啊,是鶇吧?!辈曋?,我小聲嘀咕道。
“嗯?”陽子轉(zhuǎn)過頭來,夜色的映襯下,只見陽子的長發(fā)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那個,朝著這邊走過來的光束,是不是鶇???”
“在哪兒?”陽子瞇起眼睛盯著沙灘上那一點光亮。
“太遠了,看不清啊?!?/p>
“肯定是鶇?!币驗楣馐苿拥穆肪€是徑直朝著我們這邊來的,所以我覺得肯定就是她。我毫不猶豫地大聲叫著:“鶇!”并在黑暗中拼命地揮手。
只見遠處燈光朝著這邊畫了兩個圈,真的是鶇!燈光慢慢地轉(zhuǎn)過一個彎,朝這邊移過來,當那束燈光來到大堤的拐角處時,我們終于看清了鶇那瘦小的身影。
鶇沉默不語地走過來,她腳步堅實,好像要把黑暗撕裂一樣,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從恍惚不定的燈光中,能看到她緊咬著嘴唇,臉色鐵青。當看到她的眼睛的時候,我們知道鶇在發(fā)怒。只見她左手握著旅館里最大的手電筒,右手抱著渾身濕漉漉地顯得小了一圈似的權(quán)五郎,大概是被一只手抱著不舒服的緣故,權(quán)五郎在不斷掙扎。
“找到了?”我高興地跳起來,跑上前去。陽子的臉上也浮現(xiàn)出了笑容。
“在橋那邊找到的?!冰呎f。她把手電筒遞給我,纖細的手臂重新把權(quán)五郎抱好?!八谀沁叺乃锲疵沃??!?/p>
“我去叫恭一。”陽子說著就向海灘方向跑去。
“你去撿些木柴來,生火給狗烤烤?!冰叡е鴻?quán)五郎命令我說。
“生篝火會挨罵的,干嗎不回山本屋去,拿火爐來給它烤烤?”我說。
“有這么多水,根本沒事的。就這樣回去的話,我肯定會被媽媽罵的?!冰呎f?!澳阏照瘴铱纯?。”
我乖乖地拿起手電筒照了照鶇,只見她從腰部往下全都濕透了,水還在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泥地上。
“掉在河里什么位置了?”我有些同情地問道。
“看看這個樣子,不就知道是多深的地方了嗎?笨蛋!”鶇說。
“明白了,我去撿木柴?!闭f完,我向海灘方向跑去。
一開始,受了驚嚇的權(quán)五郎一直渾身發(fā)抖。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緩過勁來,開始在篝火周圍走起來。
“這個家伙很喜歡火,因為在它很小的時候,我們家每次去郊游,肯定會帶上它,所以它對篝火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恭一說。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溫柔的目光。
我和陽子并排蹲著,邊聽邊點頭。雖然篝火很小,但是在這樣一個風有點兒大、有些涼的夜晚,它的熱度適宜,光亮映照在黑暗的海面上,閃閃發(fā)光。
鶇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裙子終于稍稍烤干了一些,但是依然貼在沾滿黑泥的腿上。鶇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篝火,不時地把我撿來的碎木板或被海水沖上岸的漂流木塊之類扔到篝火里。
因為鶇眼睛特別大,加上這時的她皮膚發(fā)著慘白的光,嚇得我始終不敢跟她說話。
“基本上已經(jīng)干了,這個小家伙?!标栕愚壑鴻?quán)五郎的毛說。
“這家伙,后天我就帶它走。”恭一說。
“哎?恭一君這就要回去了嗎?”我問道。鶇大吃一驚地抬起頭來。
“不是,只是把狗送回去,再回來。出了這樣的事情,不敢再放在旅館了呀。”恭一說。
“為什么后天走呢?”陽子問。
“我父母外出旅游了,后天才能回來,家里沒人。”恭一說。
“哎,你看是不是可以把權(quán)五郎放在我家后院,晚上和小小一起關(guān)進小狗屋?!标栕诱f:“那樣的話,到后天為止,不就可以安心了嗎?”
“嗯,那樣好?!蔽冶硎举澩?/p>
“嗯,如果能那樣的話,就太好了。”恭一說。圍坐在篝火旁的我們,心情一下子變得平和溫暖起來。
“鶇,早上我去叫你一起遛狗。兩只狗放在一起的話,就方便多了?!惫б惶ь^看著站在那里的鶇說。
“嗯?!冰吔K于淡淡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露出來一點兒潔白的牙齒,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留下一彎陰影。她站在黑暗里,伸著一雙像幼兒一樣的小手烤著篝火。我覺得鶇還在生氣,這是鶇有生以來第一次為自身以外的事情生氣,那樣子不知怎么竟給人一種神圣的感覺。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鶇說,“即使是搬了家,我也會回來,殺了那些家伙!”
即使鶇的嘴里說出這樣的話,她的雙眸依然澄澈,表情依然平靜,這種說話方式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我們大家一下子不知怎樣接她的話才好。頓時陷入沉默。
“嗯,就是,鶇?!边^了一會兒恭一終于說道。
“鶇”這個字的聲音從恭一口中發(fā)出后,又漸漸地被波濤聲吞沒了。夜深了,天空中繁星閃爍。我們一直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但是誰也舍不得離去,于是,我們繼續(xù)待在大堤的高處,誰也沒有動。大家都特別喜歡權(quán)五郎,覺得它早已是我們中間不可或缺的一員。權(quán)五郎好像也明白了我們的心意似的,只見它噴著響鼻,一會兒把前爪依次放在大家的膝蓋上,一會兒用舌頭舔舔大家的臉,仿佛把自己剛才遇到的危險和恐怖都慢慢地忘記了似的。風大了起來,刮得篝火晃來晃去,幾次都差點兒把火吹滅。這時鶇就像扔垃圾一樣,漫不經(jīng)心地把木柴扔到火里,讓火燒得更旺。“噼噼啪啪”的燃燒聲,合著波濤和風聲,好像把黑暗吹到背后去了。海,一片漆黑,平穩(wěn)的海面把海水一次次地送到岸邊。
“你沒出事,真是萬幸啊?!标栕诱f,然后把趴在自己膝蓋上動來動去的權(quán)五郎抱住,站了起來。長長的頭發(fā)在背上隨風飄舞著,凝視著海面說:“風涼了,秋天快到了?!?/p>
夏天就要結(jié)束了。
這讓我們一下子都安靜下來。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就這樣鶇的衣服最好永遠也干不了,篝火也這樣一直燃燒下去。
第二天,恭一在街上遇到了拐走權(quán)五郎的那伙人中的一個,他告訴我們,他把那個人拉到神社,狠狠地揍了一頓。雖然他也多處受傷,但是,鶇聽了這個消息卻特別高興,我和陽子趕忙給恭一的傷口上了藥。權(quán)五郎和小小一起乖乖地在院子里睡覺。
再有一天,權(quán)五郎就可以回家了?!霸儆幸惶臁?,我們覺得終于快要松一口氣了。
但是,那天晚上,權(quán)五郎又被拐走了。那時我們都出去了,沒在家。據(jù)政子小姨說,她聽到狗的叫聲后,馬上跑出來查看,只見木門敞著,而權(quán)五郎卻不見了。小小跳來跳去,把拴狗鏈弄得嘩啦嘩啦響,鬧得很厲害。
這次我們快要哭出聲來了,一起跑向海邊尋找權(quán)五郎。四個人一直找到半夜,把海濱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甚至開出小艇把海面找了一遍,又叫來朋友把小河以及鎮(zhèn)子都找了個遍。
但是,幸運的事沒有再發(fā)生,權(quán)五郎再也沒有回來。
“在我搬離這兒之前,你肯定會回來的,對嗎?”鶇的眼神里充滿不安地看著恭一說。拼命忍著不讓眼里的淚水流下來。那真是世上最悲傷的表情了。
恭一笑著說:“嗯,就兩三天而已。”
沒有了權(quán)五郎陪伴在身邊的恭一,這時站在海邊,就好像失去了一邊兒的手和腳似的,給人一種失衡的感覺。然而,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真的失去了像手腳一樣的東西。
“也是啊,又不是小孩,還不至于離不開父母吧?!冰呎f。
傍晚的海面在夕陽的照耀下金光閃閃。沿著海岸通往港口的大堤上,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并肩走著。我和陽子走在他倆的后面,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們這是一起去給恭一送行,陽子難過得都快要哭出來了,而我卻懵懵懂懂,只是靜靜地感覺著秋風拂面。
下周,我也要回東京了。
眼前,耀眼的夕陽在西方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光輝,毫不留戀地向著暮色的海中沉降下去,這光景今年已經(jīng)看到過很多次了。
港口處,今天的最后一班渡船再有幾分鐘就要到了,等著乘船的人們熙熙攘攘。恭一把背包放在地上,坐了下來,并叫鶇坐在他的旁邊。兩個人并肩看著遠方大海的背影,給人一種凄涼而又剛毅的感覺,就像等待著主人歸來的狗一樣。
眼前高高的海浪,閃著一重重的光,不容置疑地在宣告著秋天的到來。每當我看著這個季節(jié)的海時,總是會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心中充滿感傷。而今年這種痛苦更是超出想象的錐心徹骨。在這離別的時刻,連我也不由自主地一會兒按按太陽穴,一會兒把腳邊的魚餌踢到海里,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這時,鶇卻糾纏個沒完沒了。
一會兒問:“什么時候回來?”
一會兒說:“如果有打電話的功夫,不如早一點兒坐上電車回來?!?/p>
鶇沒完沒了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個單純得令人愛憐的孩子。她那透明的聲音和著海浪聲,竟變得格外美妙動人。
“別因為離開了,就把我忘了啊。”鶇又喃喃地說道。
海灣處,和往常一樣,渡船掀起波濤,朝著這邊開了過來。鶇站起來,恭一把背包背在肩上。
“那,再見了。”他看著我們說,“對了,瑪麗亞也要走了吧。也許正好錯過呢,不過一定找機會再見啊。等我家的飯店建好了,來住吧。”
“嗯,優(yōu)惠一點兒啊?!闭f著。我主動和他握了握手。
“沒問題?!毕娜盏呐笥堰@樣說著,用溫熱的手回握著。
“恭一,如果我們結(jié)了婚,就在飯店的庭院里養(yǎng)一群狗吧,建一個‘狗的宮殿’。”鶇天真地說。
“……我考慮考慮。”恭一苦笑著說,主動和快要哭出來的陽子握了握手,說:“謝謝你的關(guān)照?!?/p>
渡船把踏板搭到岸上,人們排起隊一個一個地開始上船。
恭一看著鶇說:“再見,我很快就……”
這時,鶇突然說:“如果你要是和我握手的話,我就殺了你?!闭f完,撲上去抱住了恭一的脖子。
那是一瞬間發(fā)生的,鶇的眼淚噴涌而出,她連擦也不擦,把恭一向渡船那邊推去。恭一一言不發(fā)地盯著鶇看了一會兒,然后追著隊尾最后一個上了船。
渡船拉響汽笛,慢慢地啟動著,向著視線模糊的海天交匯的方向駛?cè)?。站在甲板上的恭一,一直揮著手,直到看不見。鶇蹲在那里,也不向恭一揮手,只是看著渡船開走了。
“鶇?!碑敹纱呀?jīng)無影無蹤的時候,陽子才對著鶇輕聲叫道。
“告別儀式到此結(jié)束。”鶇的臉上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站起來說。
“只是因為狗死了,就非要回去不可嗎?說到底,大家也不過只有十九歲而已。也就是說,這個夏天無非就是小孩子們在一起過了一個暑假罷了?!彼孟癫⒉皇菍iT對誰在說,只是自言自語而已??墒撬脑拝s和我正在思考的問題奇妙地吻合在了一起。
我贊同地點著頭:“是啊。”
于是,就像電影里最后一個鏡頭似的,三個人默默地站在碼頭最前端,遙望著大海,看著被夕陽映紅的天空。
已經(jīng)過去五天了,恭一還沒有回來。打來電話,鶇氣憤地把電話掛掉。
有一天,我正在房間里寫作業(yè),陽子敲門進來了。
“有事嗎?”我問。
“唉,鶇最近每天晚上都外出,你知道嗎?”陽子說,“現(xiàn)在也不在。”
“是不是去散步了?”我說。
恭一走后,鶇的情緒一直不好,最近動不動就發(fā)火。本來我覺得她好可憐,想安慰安慰她,她卻沖我亂發(fā)了一通脾氣,我索性不理她了。
“可是小小在啊。”陽子說,一副很擔心的樣子。
“是嗎?”我歪著頭想。平時鶇的行動總是令人難以捉摸,但這次我卻覺得能猜出點兒眉目。
“我找機會問問她。”聽我這樣說,陽子點了點頭出去了。
為什么大家對鶇的本性都那么不了解呢?鶇故意裝出一副好像已經(jīng)服輸了的樣子,陽子和恭一竟然就相信了。她以高超的演技,讓大家相信了她的悲傷早已壓倒了憎恨。其實,鶇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權(quán)五郎被人害死,她要報仇!顯然她正是為這個才出門轉(zhuǎn)悠的。就憑她那么孱弱的身體,真是個蠢家伙!那一瞬我忽然感到特別生氣,但是并沒有把我想的這些告訴陽子。
不久,聽到隔壁房間里有了響動,好像是鶇回來了。接著,聽到狗也汪汪地叫了起來。
我來到鶇的房間,一邊打開拉門一邊說:“干嗎呢?你怎么把小小帶到房間里來了?。勘恍∫炭匆娍隙〞闭f到這,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我看到了一只和權(quán)五郎一模一樣的狗!明明知道,那不可能是已經(jīng)死去了的權(quán)五郎,卻讓人在看到它的那一剎那目瞪口呆,它們簡直是太像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我問。
“是借來的,很快就還回去?!冰呅χf,“太想念權(quán)五郎了。”
“你就編吧?!闭f完,我在鶇的旁邊坐下,用手撫摸著那只狗,腦子里卻飛快地思考著。我預(yù)感到她要親手作戰(zhàn)了,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這個時候,如果猜不到鶇的心思的話,她是絕不會跟你透露半點兒的,她會一直沉默到底。
“我猜,你是想讓那些家伙看到這只狗,對吧?”我說。
“猜對了。你到底還算聰明?!冰呅α诵φf,“自從你搬走后,周圍凈剩下一些不懂人心思的笨蛋,累死了?!?/p>
“您的心思,大概沒有誰能懂?!蔽倚α?。
鶇抱起小狗,說:“今晚的事,想聽嗎?”
“嗯,想聽。”我向鶇的身邊靠近了一些。無論過去了多少年,這種時候,我們依然像孩子一樣分享著秘密,此時的心情就好像夜色漸深漸濃時一樣,充滿忐忑,狂跳不已。
“那些像小流氓一樣的家伙,是怎樣一個團伙,知道嗎?最近我一直在調(diào)查,晚上總是不在家,對吧?”
“嗯?!?/p>
“其實也沒什么??瓷先ズ孟穸纪Τ墒斓?,其實就是一幫高中生。一群當?shù)氐男』旎?,?jīng)常在旁邊那條街上的小吃店里聚集?!?/p>
“你去了?鶇?”
“嗯,今天晚上,不過我的手緊張得直發(fā)抖?!?/p>
鶇這樣說著,把手伸出來給我看。雖然沒有發(fā)抖,卻小巧白皙。我異常仔細地盯看著那雙手,繼續(xù)聽著鶇的講述。
“我抱著這個家伙,上了小吃店的樓梯,小吃店在二樓。那些人雖然是一幫品行惡劣囂張狂妄的家伙,但是他們還沒有膽量自己親自動手去殺那只狗,所以我想他們肯定是把權(quán)五郎扔進海里了,甚至可能墜上了石頭什么的。但他們肯定都沒有膽量親眼去確認一下權(quán)五郎最后究竟是淹死了沒有?!?/p>
一想到權(quán)五郎,現(xiàn)在依然會氣得眼前發(fā)黑。
“我只是想讓他們看到這個小家伙就夠了。但是,如果他們?nèi)撕芏嗟脑挘乔闆r會很糟糕,如果被他們追上來就完了。所以在開門的那一刻,真的有點兒提心吊膽。不過,太棒了!我的運氣真好,只有一個人坐在吧臺前,而且正是我們見過的那個家伙。他看看我又看看狗。眼睛里流露出吃驚的表情,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迅速地轉(zhuǎn)過身,用力關(guān)上門,跑下了樓梯。但是我想,如果逃的話肯定跑不過他,于是我索性躲在了樓梯下面。慶幸的是那個家伙只是打開門探出頭來看了看,又把門關(guān)上了。那時,我緊張地雙腿直抖,都快站不住了?!?/p>
“真是一次大冒險啊?!?/p>
“嗯,汗都下來了?!冰叺靡鈸P揚地笑了。
“小時候,覺得像這樣的危機感好像每天都有似的,現(xiàn)在是不是墮落了?”
“既不是墮落了,也不是別的,本來身體弱,就不要把自己的身體和膽子放在同一個水平去冒險?!蔽艺f。聽了鶇的話,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睡覺?!冰呥呁桓C里鉆邊說,“能幫我把這家伙拴在外邊嗎?如果和小小放在一起,說不定又會被拐走,就把它放在陽臺下面吧?!?/p>
鶇看上去已經(jīng)疲憊不堪,我點了點頭,抱起狗走了出去。我把臉埋在小狗的頭上,“有股權(quán)五郎的味道。”我不經(jīng)意地脫口而出。鶇輕聲說道:“是啊?!?/p>
房間里很暗,我正沉睡在夢鄉(xiāng)。
夢中仿佛聽到從遠處什么地方傳來了響動,我翻了一個身,把臉朝向了門的方向,那聲音伴著抽抽搭搭的哭聲,“咯噔、咯噔”地一步一步沿著樓梯上來了。
那種在黑暗中產(chǎn)生的恐怖和非現(xiàn)實感,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當意識變得清醒后,更覺得那聲音正朝著這里走來,越來越近。我就像是做了個噩夢,突然醒來的瞬間不知自己在哪里一樣。過了一會兒,我的眼睛慢慢地適應(yīng)了,才終于隱約看到了自己裸露在白色被子外面的手和腳。
接著是拉門被打開的聲音。
是鶇的房間。我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這次我是徹底地醒來了。只聽到有人叫“鶇”。
是陽子的聲音。我走出自己的房間,在黑暗的走廊里看到鶇的房間門開著,陽子站在里面。
鶇的房間被月光照得很亮,只見鶇坐在床上,睜得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明亮的光。在她的眼前,陽子渾身是泥,有些顫抖地哭著盯視著鶇。從鶇的表情上看,她好像被那一下一下的抽泣聲嚇住了。呆在那里一動也不敢動。
“陽子,到底是……?”我問。
是不是又被那幫小混混欺負了?我馬上想象到那恐怖的情景。但是,陽子用一種很平靜的語調(diào)說道:“鶇,你知道我去干什么了嗎?”
鶇沉默著,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怎么能做那樣的事。”陽子說著,用臟手抹了一下臉。一邊抽泣著一邊說:“那樣做會死掉的,你知道嗎?”
我根本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只是看著兩個姐妹就這樣對視著,竟然誰也沒去開燈。鶇突然垂下眼簾,這表情也不知是不是跟恭一學(xué)的。只見她從枕頭下面拽出一條干凈毛巾,遞給陽子。
“……對不起?!?/p>
能讓鶇道歉的事,肯定小不了!我暗暗吃驚。陽子輕輕地點了點頭,接過毛巾,擦著眼淚走出了房間??吹靳呉幌伦鱼@回了被窩,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朝著正在下樓的陽子追了過去。
“出什么事了?”我向陽子詢問的聲音在黑暗的走廊里發(fā)出很大的回響,嚇了自己一跳,于是趕快把聲音放低。
“沒事吧?”
“嗯,沒事。”陽子說著,笑了……黑暗中雖然看不到,但是那暖人的感覺卻穿過黑暗傳遞給了我。她接著反問我:“那個小狗,你知道鶇是用來干什么的嗎?”
“啊?我剛才把它拴在陽臺下面了啊?!?/p>
“瑪麗亞,你上當了?!标栕诱f到這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終于知道了,鶇每天半夜三更都去干什么了?!?/p>
“不是去調(diào)查了嗎?”說完,我忽然意識到,如果鶇做這件事的話,給臨街那家小吃店打個電話就可以了解情況的呀。
“她挖陷阱去了?!标栕诱f。
“???”我的聲音又高了起來。陽子聽了,只好把我?guī)У搅怂约旱姆块g。
來到明亮的房間里,想著剛才在黑暗里發(fā)生的一些事,讓人竟然像是在做夢一樣。只見陽子渾身上下都是泥。我讓她快去洗個澡,陽子說不急,接著告訴我說“我去冒險了”。然后,給我講了一個關(guān)于“陷阱”的事。
“一個好大的陷阱啊!特別深?!?/p>
“也不知她是怎么挖的?土都運到哪兒去了?毫無疑問,她是趁著大家都睡著的時候干的,到了早上再用結(jié)實的木板蓋上,上面鋪上土掩飾起來……”
“我當時睡得很沉,但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醒了過來,豎起耳朵仔細聽,隱隱約約覺得好像聽到有個人在呻吟,特別恐怖,也不知是不是聽錯了……總覺得那聲音來自后院。于是,我下樓去查看。有時,人們對于那種充滿刺激性的冒險,總想去試一試,對吧。打開家里的后門……外面漆黑一片,我用手摸索著走了出去,怎么聽都覺得不是咱們家這邊,而是后面那家院子里,拴小小的那個方位。我想萬一是強盜進來了,把我綁走怎么辦?但是并沒有聽到小小的叫聲……不管怎樣,先看看小小再說。于是我打開院門走過去查看。走進院子的一瞬,喏,你知道,在黑暗中人對味道會變得特別敏感,對吧?那里有一股比平時濃重得多的新鮮泥土的氣味。我停下來側(cè)耳細聽,又聽到了那個呻吟聲……那聲音是從地下傳來的,我想不會聽錯了吧,于是把耳朵貼在地面上,確認了好幾次。當眼睛慢慢地適應(yīng)了黑暗后,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小小的旁邊怎么多了權(quán)五郎?我嚇了一跳,以為自己不知不覺中闖進了一個虛幻的地方。但是再仔細看,就發(fā)現(xiàn)那只狗和權(quán)五郎的毛色還是有些微妙的差別。兩只狗的嘴都被封住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轉(zhuǎn)身回屋去拿了手電筒,然后向地面照去。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狗屋的正前面,那里的土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我拿來一把鐵鍬,不顧一切地想挖開土看看,很快就出現(xiàn)了一個很厚的木板,我用鍬把敲了敲木板,就聽到木板下傳來了回應(yīng)的呻吟聲……于是,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氣,拼命把木板挪開,用手電筒往下面照去,眼前是一個又窄又深的大坑,坑里面有個男的!你知道當時那個場面有多恐怖嗎?他的嘴被膠帶紙封住了,額頭上滲著血,兩只沾滿泥的手拼命向上舉著。當我看清楚他就是拐走了權(quán)五郎的那伙人中的一個時,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了鶇的身影。我知道這肯定是鶇干的。我想把他拉上來,卻很困難,手是夠到了,但是拉了幾次卻都滑脫了下去。你可以想象那坑有多深吧。我也弄得渾身是泥,才終于把他拉了上來,撕下他嘴上的膠帶紙,再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他也只不過還是個孩子,一個高中生而已。這時,他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可是我們兩個人都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癱軟地坐在那里。當然,我們之間本來也沒有什么話好說。我腦子里想的全是鶇,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想著想著禁不住悲從中來,看著黑暗的庭院中鶇挖的那個深深的大坑,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在我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個男孩兒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門。我想這個大坑不能就這樣露著呀,于是,又把那個厚木板挪回去,上面掩蓋上了土……然后就回來了。”
講完后,陽子拿著替換的衣服去了樓下的浴池。我的腦子里被今晚發(fā)生的各種事情塞得滿滿的,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經(jīng)過鶇的房間門前時,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想了想還是算了。
我想也許她對今晚做的這一切后悔了,說不定正在哭呢。
鶇從來不是個草率行事的人,今晚的事,她該是耗費了怎樣的苦心啊。想想都覺得頭暈?zāi)垦!?/p>
為了不被人看見,鶇必須每天半夜三更起來挖坑,挖出來的土還得悄悄地運出去扔掉。何況她是在別人家的院子里,就更得謹小慎微,以免被人家發(fā)現(xiàn)。同時,她還得滿世界轉(zhuǎn)悠著去找一條和權(quán)五郎相似的狗。那狗也不知是她說了多少好話借來的,也說不定是買來的。然后那天晚上先向我講了去小吃店的冒險,騙過了我。為了消除我的疑心,她又讓我把狗拴在了陽臺下面。因為她知道數(shù)我對她疑心最重,直覺最準確。我睡下后,她又去了后院,為了防止狗沖著入侵者叫,她把狗的嘴封了起來。把那塊為了防止其他人掉進去的厚木板移開,換上紙板或其他什么,把它變成一個真正的陷阱。如果他們來的人很多的話,鶇的計劃大概也實現(xiàn)不了。所以,她的計劃本來就是瞄準他們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制訂的吧,她大概就是為了尋找這個機會才去了小吃店的,她很幸運地遇到了那個家伙。雖然不知道那個家伙那天晚上會不會上鉤,她卻都要在那里等著他,鶇大概是豁出去了。于是終于等來了,而且正好是他一個人。他可能只是想來確認一下本來已經(jīng)被他們弄死了的權(quán)五郎怎么還會活著?鶇瞄準機會從后面接近他,用什么東西擊中他的后腦勺,在他大吃一驚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用膠帶紙封住了他的嘴,然后把他推下大坑,重新用木板蓋上,掩上土,再回到房間。
——這可能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鶇卻的的確確地做了。除了后來被陽子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不在她的計劃之內(nèi)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如她所愿地做到了。不知道她那縝密的計劃、執(zhí)著的能量,是從哪里來的?想達到什么目的?我真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無法入睡,躺在被子里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斓嚼杳鞯臅r候,東邊的天空泛起朦朦朧朧的白光,那光亮微弱得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錯覺。我索性爬起來想眺望一下窗外的大海,可是白天在眼前奔騰的大海,此時,那里卻仿佛突然缺了一塊似的,依然是一片黑暗。這景象漸漸地印入我那睡意蒙眬的腦子里。我終于意識到:“鶇,她是把命都豁出去了?!?/p>
想到這,在震驚的同時,我知道其實陽子對此也早已心知肚明了。與其說是為了恭一,為了將來,不如說,是鶇自己想這樣做。鶇,她是想殺人!那是遠遠超過了自己體力極限的“工程”,她深信,和自己那只死去的心愛的狗相比,對方的死實在算不了什么。
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昨天晚上她向我講述冒險時,那異乎尋常的興奮樣子。鶇一點兒也沒有變。和恭一的戀愛也好,和我們一起成長的歲月也好,我離開這里后,她重新開始的每一天也好,小小也好,所有這一切都沒有讓鶇的內(nèi)心發(fā)生任何改變。鶇還是和她小時候一樣,一絲不變地在一個人的獨立思考中生活著。
……想到這,我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鶇抱著那只和權(quán)五郎長得一模一樣的狗時,臉上那明朗溫暖的笑容。那畫面沒有一絲污垢,是那樣的鮮明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