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四章 天王斬鬼刀
01</br>
能一刀腰斬奔馬的,應該是把什么樣的刀?</br>
沒有人看見。刀光是從道旁的樹林飛出來的,馬車又沖出二三十丈,從這里看過去看不見人,更看不見刀,傅紅雪擋在卓玉貞和孩子身前,眼睛還在盯著那片濃密的林子,蒼白的臉仿佛已白得透明。</br>
燕南飛喘過一口氣,立刻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把刀?”</br>
傅紅雪搖搖頭。</br>
燕南飛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么刀。”</br>
傅紅雪點點頭。</br>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看來公子羽的消息果然靈通得很,苗天王果然來了。”</br>
苗天王的刀,當然是天王斬鬼刀!</br>
傅紅雪的手握緊,冷冷地道:“來的人只怕還不少。”</br>
就在這時,道路兩頭都有兩輛大板車并排駛了過來,將來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鎖。</br>
左面第一輛板車上,擺著張木幾,兩個人正盤膝坐在桌上下棋,第二輛板車上,也坐著兩個人,一個在修指甲,一個在喝酒。他們對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專心,誰也沒有抬起頭來往這邊看一眼。</br>
傅紅雪和燕南飛居然也好像沒有看見他們。</br>
右面的第一輛板車上,坐著好幾個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繡花,有的嗑瓜子,還有的在梳頭,最老的一個,赫然竟是鬼外婆。第二輛板車上,卻擺著口嶄新的棺材,還有口吊在鐵架上的大銅鍋。</br>
據說天下最大的一口鍋,就是少林寺的煮飯鍋。少林寺的和尚多,終年不見油葷,卻整天都在勞動,飯量當然特別大,就算每個和尚一頓吃五碗飯,五百個和尚一頓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鍋煮飯,才能讓這些和尚吃得飽?</br>
燕南飛到過少林寺,特地去看過那口鍋,他天生是個好奇的人。</br>
板車上的這口紫銅鍋,看來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飯鍋小。最奇怪的是,鍋里居然還有一個人,圓圓的臉,肥頭大耳,額角上卻有些刀疤毒蛇般掛下來,從眉心一直掛到嘴角,使得他這張看來本該很和氣的臉,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詭異邪惡。</br>
板車走得并不快,鐵架上的銅鍋輕輕搖蕩,人坐在里面,就好像坐在搖籃里一樣。</br>
烏云遠去,太陽又升高了些,燕南飛的心卻在往下沉。</br>
可是他一定要勉強作出笑臉,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沒有來。”</br>
傅紅雪冷冷道:“一擊不中,全身而退,這本是他們星宿海的老規(guī)矩。”</br>
燕南飛笑得仿佛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該來的好像全來了,不該來的也來了。”</br>
他看著銅鍋里那臉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著又道:“郝廚子,你怎么會來的?”</br>
胖子臉上的毒蛇在蠕動。他在笑,笑容卻使得他的臉看來更獰惡詭秘:“我是來收尸的。”</br>
燕南飛道:“收誰的尸?”</br>
郝廚子道:“什么尸都收,死馬收進肚子,死人收進棺材。”</br>
板車全部停下來。下棋的還在下棋,喝酒的還拿著杯子,梳頭的也還在梳頭。</br>
郝廚子笑道:“看來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錯,郝廚子做的五香馬肉,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br>
燕南飛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馬肉?”</br>
郝廚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還是將就些吃五香馬肉的好。”</br>
這句話說完,他的人已鉆出銅鍋,下了板車,沒有親眼看見的人,實在難相信這個足足有一百多斤的大胖子,動作居然還這么輕巧靈敏。</br>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br>
卓玉貞忍不住想問了:“這個郝廚子,真的是好廚子?”</br>
燕南飛道:“假的。”</br>
卓玉貞道:“為什么別人叫他廚子?”</br>
燕南飛道:“因為他喜歡炒菜,也因為他喜歡用菜刀。”</br>
卓玉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么?”</br>
燕南飛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br>
年輕的樵夫剛停止嘔吐,只抬頭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地方會忽然變得這么熱鬧。</br>
今天他只吃了兩個干饅頭,幾根咸菜,本來以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沒有什么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兩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來,吐得比剛才還厲害。</br>
郝廚子已拔出</br>
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死馬身上,就連皮帶肉砍下了一大塊,隨手一拋,就拋入了那個大銅鍋里。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拋肉,兩只手一上一落,動作又輕巧,又熟練,一匹馬眨眼間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塊,比別人的刀切豆腐還容易。</br>
馬肉已經在鍋里,五香料呢?</br>
郝廚子將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干凈,就走回去打開了那口棺材;棺材里裝著的竟是各式各樣的作料,油、鹽、醬、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來,棺材里都有。</br>
郝廚子喃喃道:“這輛破板車,正好作柴燒,等到馬車燒光,肉也熟了。”</br>
正在下棋的楊無忌忽然道:“我的那份不用太爛,我的牙齒好。”</br>
郝廚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馬肉?”</br>
楊無忌道:“有時連人肉都吃,何況馬肉。”</br>
郝廚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這里也會有材料的。”</br>
楊無忌道:“我本來就在等,我一點也不著急。”</br>
郝廚子大笑,用眼角瞟著傅紅雪,道:“人肉最補血,若是多吃點人肉,臉色也就不會發(fā)白了。”</br>
他大笑著,用一只手就將那近三百斤重的銅鍋連鐵架一起提了下來,又用車廂的碎木,在銅鍋下生起了一堆火。火焰閃動,燒得“噼啪噼啪”地響。</br>
孩子又哭了,卓玉貞只有悄悄地拉開衣襟,喂他們吃奶。</br>
手里拿著酒杯的公孫屠忽然吐出口氣,道:“好白的皮膚。”</br>
郝廚子笑道:“好嫩的肉。”</br>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卻嘆息了一聲,道:“好可憐的孩子。”</br>
傅紅雪只覺得胃在收縮,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出,仿佛已將拔刀。</br>
燕南飛卻按住了他的手,壓低聲音道:“現在不能動。”</br>
傅紅雪當然也看得出現在不能動。這些人雖然故作悠閑,其實卻無異是個馬蜂窩,只要一動,后果就不堪設想。可是不動又怎樣呢?這么樣耗下去,難道真的等他們吃完了馬肉,再吃人肉?</br>
燕南飛聲音壓得更低,忽又問道:“你認不認得‘八個膽子八條命’杜十七?”</br>
傅紅雪搖搖頭。</br>
燕南飛道:“這個人雖然不是大俠,卻比我認得的那些大俠都有俠氣,我已跟他約好了在前面城里的天香樓茶館見面,只要能找到他,什么事都能解決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錯。”</br>
傅紅雪道:“那是你的事。”</br>
燕南飛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br>
傅紅雪道:“我不認得他。”</br>
燕南飛道:“可是他認得你。”</br>
下棋的還在下棋,每個人都還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沒有注意他們,就好像已將他們當作死人。</br>
燕南飛又問道:“你是不是很講理的人?”</br>
傅紅雪道:“有時是的,有時不是。”</br>
燕南飛道:“現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講理的時候?”</br>
傅紅雪道:“好像是的。”</br>
燕南飛再問:“卓玉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br>
傅紅雪道:“不能。”</br>
燕南飛嘆了口氣,道:“只要你能記住這句話就好了,我們走吧。”</br>
傅紅雪道:“走?怎樣走?”</br>
燕南飛道:“你一聽我說‘小狗’兩個字,就把卓玉貞和孩子抱上那輛馬車,藏到棺材里去,別的事由我來負責!”</br>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記我逃命的本事還是天下第一。”</br>
傅紅雪閉上了嘴。他當然明白燕南飛的意思,他現在已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無論怎么樣,他都絕不能讓卓玉貞和孩子落入這些人手里。</br>
鬼外婆坐的那輛板車上,一共有五個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輕,而且很不難看。</br>
不難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個正在梳頭,長長的頭發(fā),又黑又亮。</br>
燕南飛忽然道:“聽說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個老婆。”</br>
鬼外婆道:“是八十個,他喜歡整數。”</br>
燕南飛道:“聽說他不管到哪里,至少還要帶四五個老婆跟在身邊,因為,他隨時隨地都可能用得著的。”</br>
鬼外婆道:“他是個精力充沛的男子漢,他的老婆都有福氣。”</br>
燕南飛道:“你</br>
是不是其中之一?”</br>
鬼外婆嘆了口氣,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br>
燕南飛道:“誰說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頭的老太太至少年輕十歲。”</br>
鬼外婆大笑,梳頭的女人臉色已變了,狠狠地盯著他。</br>
燕南飛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實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還是最年輕的一個。”</br>
現在每個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煩了,卻還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本來故意不看他的人,現在也不禁多看他兩眼。</br>
他果然又去找郝廚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這把菜刀還有什么用?”</br>
郝廚子道:“還能殺人。”</br>
他臉上的毒蛇又開始蠕動:“用一把上面鑲滿了珍珠的寶刀殺人,跟用菜刀殺人并沒有什么不同。”</br>
燕南飛道:“有一點不同。”</br>
郝廚子道:“哪一點?”</br>
燕南飛卻不理他了,轉過身,打開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這里面居然還有蔥姜,卻不知道有辣椒沒有呢?”</br>
郝廚子大聲道:“哪一點不同?”</br>
燕南飛還是不理他,道:“哈,這里果然有辣椒,看來這口棺材簡直就是個廚房。”</br>
郝廚子本來坐著的,現在卻站起來:“你為什么不說?究竟有哪點不同?”</br>
燕南飛終于回頭,微笑道:“究竟有哪點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紅燒五香馬肉里是應該擺點辣椒的。”</br>
他提著串辣椒,走到銅鍋旁,又道:“大概沒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br>
郝廚子已氣得臉都白了,就在這時,突聽一聲馬嘶一聲輕叱。</br>
傅紅雪已抱起卓玉貞,卓玉貞抱著孩子,兩大兩小四個人搶上板車!</br>
卓玉貞將孩子放進棺材,傅紅雪揮鞭打馬,燕南飛提起吊著銅鍋的鐵架。</br>
公孫屠擲杯而起,大喝一聲:“小心!”</br>
兩個字未說完,卓玉貞也已鉆進棺材,自己合起了蓋子。</br>
燕南飛反手一掄,將一鍋滾燙的馬肉連鍋帶鐵架一起掄了出去,“呼”的一聲,飛向對面的板車!</br>
湯汁四濺,健馬驚嘶,板車傾倒,一塊塊滾燙的馬肉帶著湯汁亂箭般飛出,只要沾著一點,立刻就燙起一個水泡。</br>
板車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飛掠而起!</br>
傅紅雪右手握刀,左手揮鞭,已從兩輛傾倒的板車間沖了出去!</br>
蕭四無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貫注真力。</br>
飛刀就在他的右手上。</br>
楊無忌身子掠起時已反手抓住劍柄。</br>
蕭四無的刀已出手。</br>
這一次他完全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這一刀還是用出了全力,打的還是傅紅雪后背。</br>
板車雖已傾倒,讓出的路并不寬,傅紅雪必須全神駕駛馬車,他背后也沒有長眼睛,根本不知道這閃電般的刀光已打過來,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閃避,否則就算他避開了這一刀,也避不開前面路上的板車!</br>
就在這間不容發(fā)的一瞬間,他的刀突然自肋下穿出,“叮”的一響,漆黑的刀鞘迸出火花,一把四寸長的飛刀已被打落在板車上。</br>
楊無忌的劍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擊。</br>
傅紅雪肋下挾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閃,迎上了劍光。</br>
刀劍并沒有相擊;劍光的來勢雖快,刀更快,楊無忌的劍尖堪堪已刺在傅紅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聽得一聲慘呼,鮮血飛濺,漫天血雨中,憑空落下了一條手臂來,手里還緊緊握著劍——形式古雅的松紋鐵劍!</br>
楊無忌的人落下來時,正落在那滾燙的銅鍋上。</br>
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殺死傅紅雪的一次,這一次他的劍差不多已刺入傅紅雪的咽喉里。</br>
只不過差了一寸。</br>
健馬長嘶,板車已經絕塵而去,一片鮮血般的劍光飛過來,隔斷了道路!</br>
傅紅雪沒有回頭。他聽見了燕南飛的咳嗽聲,燕南飛為他斷后的這一劍,想必也已盡了全力。</br>
他不敢回頭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會留下來,和燕南飛并肩死戰(zhàn)。</br>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br>
絕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