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學(xué)得太快了。”</br>
    他忽然推開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來，瞪著窗子道：“今天的戲已演完了，閣下若是還未看夠，明天請早吧。”</br>
    窗外傳來了“嗤”的一聲冷笑，一人道：“閣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閣下的飛刀也同樣高明才好！”</br>
    說到后面一句話，語聲已遠(yuǎn)在十丈開外。</br>
    林仙兒變色道：“是游龍生。”</br>
    李尋歡悠然道：“你怕他吃醋？”</br>
    林仙兒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憑什么吃醋？……想不到這種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會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br>
    李尋歡微笑道：“你不怕他將魚腸劍要回去？”</br>
    林仙兒道：“我就算將魚腸劍丟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撿的。”</br>
    李尋歡道：“哦！”</br>
    林仙兒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說過，這種人就像狗一樣天生的賤骨頭，你愈打他罵他，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搖尾巴。”</br>
    李尋歡道：“有條狗跟在后面搖尾巴，也蠻有趣的。”</br>
    林仙兒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難道真是要走了，為什么不多坐坐？”</br>
    李尋歡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來咬我一口，那就無趣了。”</br>
    林仙兒道：“哼，他敢……”</br>
    話未說完，只聽游龍生遠(yuǎn)遠(yuǎn)道：“這邊的戲演完了，那邊又有戲開鑼，閣下不想去看看嗎？”</br>
    李尋歡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絕不會讓我再坐下去的。”</br>
    林仙兒恨恨道：“討厭鬼。”</br>
    她忽又一笑，拉著李尋歡的手道：“但我們還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來。”</br>
    游龍生已走了，但李尋歡一出梅花林，就聽得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叱咤怒罵聲，拳風(fēng)激蕩聲。</br>
    他已聽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漢的聲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個起落，已趕了過去。</br>
    假山后也有三間明軒，這時軒前的雪地上正有兩人在惡斗，兩人俱是拳風(fēng)剛猛，震得四下積雪漫天飛起。</br>
    只聽虬髯大漢怒喝著道：“姓秦的，你自命俠義，其實卻一文也不值，你兒子傷重不治，和別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怎能對他下毒手？”</br>
    和他動手的人，正是“鐵膽震八方”秦孝儀，此刻也怒吼著道：“你算什么東西，也不問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來管老夫的閑事，老夫索性連你也一起廢了！”</br>
    龍嘯云正在一旁跺著腳相勸，游龍生卻在負(fù)手旁觀。</br>
    李尋歡燕子般掠了過去，龍嘯云立刻迎上來，跺腳道：“兄弟，你快勸勸他們吧，梅花盜還未現(xiàn)身，自己人卻先打起來了，這……這算什么呢？”</br>
    游龍生冷笑道：“這就叫強將手下無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門下奴也有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兇得很、兇得很……”</br>
    李尋歡淡淡道：“不錯，他的確兇得很，但別人若不惹他，他也絕不會兇的。”</br>
    他不讓游龍生再說話，就轉(zhuǎn)向龍嘯云道：“這是怎么回事？”</br>
    龍嘯云嘆道：“就因為秦重傷重不治，所以秦三哥……”</br>
    李尋歡皺眉道：“他自己兒子傷重不治，難道就遷怒在梅二先生身上。”</br>
    龍嘯云苦笑道：“他們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難免悲痛，一時失手傷了梅二先生，但傷得也并不太重。”</br>
    李尋歡冷笑了一聲，什么話都不說了。</br>
    龍嘯云道：“你勸勸他吧，我知道他只聽你一個人的話。”</br>
    李尋歡冷冷道：“我為何要勸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br>
    龍嘯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br>
    只見那虬髯大漢拳風(fēng)虎虎，拳拳都是奮不顧身的招式，招式雖未必精妙，那一股殺氣卻令人心驚。</br>
    秦孝儀竟似已被逼得透不過氣來。</br>
    游龍生冷笑著又道：“尊仆的這種招式，倒的確少見得很。”</br>
    李尋歡道：“哦？”</br>
    游龍生道：“他每招發(fā)出，好像都準(zhǔn)備先挨別人一拳，這種拳法倒實在令人有些看不懂。”</br>
    李尋歡淡淡道：“其實這道理也簡單得很。”</br>
    游龍生道：“哦？”</br>
    李尋歡道：“只因別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別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br>
    游龍生臉色變了變，還未說話，突聽一人怒吼道：“好個狗仗人勢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來教訓(xùn)教訓(xùn)你！”</br>
    吼聲中，趙正義已飛也似的趕來。</br>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漢撲過去，突聽李尋歡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敵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飛刀只好出手了！”</br>
    趙正義身形立刻頓住，一拳再也不敢擊出，大怒道：“你帶來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還來助長他的氣焰，你以為江湖中已沒有公道了么？”</br>
    李尋歡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難道兩個打一個才算公道？”</br>
    趙正義厲聲道：“你要知道這不是比武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br>
    李尋歡道：“他一向用不著別人管教，但趙大爺若是也想和他過過招，不妨就將秦三爺換下來，自己上去動手。”</br>
    趙正義怒道：“他是什么東西，也配和我動手！”</br>
    李尋歡悠然道：“他的確不是東西，他是人。”</br>
    他望著趙正義笑了笑，道：“趙大爺你難道是東西么？”</br>
    趙正義臉上一陣青一陣黃，鼻子都似已氣歪了。</br>
    到了這種時候，龍嘯云也不能不說話了，但就在這時，只聽“砰”的一震，兩拳相擊，秦孝儀的人已幾乎被震得飛了出去，踉蹌著跌倒在地。</br>
    趙正義和龍嘯云雙雙搶過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漢厲聲道：“還有誰想教訓(xùn)我的，請出手吧。”</br>
    游龍生負(fù)手冷笑道：“看來今日主子非但教訓(xùn)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訓(xùn)主子了。”</br>
    只見秦孝儀喘息著在趙正義耳畔說了幾句話，趙正義忽然長身而起，目光灼灼，瞪著那虬髯大漢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見的橫練功夫，連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難怪三爺一時不察，要被你暗算了。”</br>
    虬髯大漢冷笑道：“你們?nèi)魯×耍褪鞘苋税邓悖胰魯×耍褪菍W(xué)藝不精，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說也罷。”</br>
    趙正義怒道：“姓鐵的，老夫念你是條漢子，有心保全你，你休要不知好歹。”</br>
    虬髯大漢臉色變了變，昂然道：“鐵某沒有趙大爺保全，也活到現(xiàn)在了，正覺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煩，趙大爺你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吧！”</br>
    趙正義瞪著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來，冷笑道：“很好，很好……”</br>
    他一連說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儀就走。</br>
    龍嘯云搶先一步，賠笑道：“各位有話好說，又何必……”</br>
    秦孝儀仰天打了個哈哈，慘笑道：“我父子兩人俱已栽在這里，還有什么好說的！”</br>
    龍嘯云后退一步，垂下了頭，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頭時，秦孝儀和趙正義已走得很遠(yuǎn)了。</br>
    李尋歡長嘆道：“大哥，我一回來，就為你惹了這么多麻煩，我……我早知……”</br>
    龍嘯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別說這種話，咱們弟兄幾時怕過麻煩了。”</br>
    李尋歡勉強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為難……”</br>
    龍嘯云笑道：“兄弟，你用不著顧忌我，無論你怎么做，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br>
    李尋歡胸中一陣熱血上涌，熱淚幾乎已將奪眶而出。</br>
    龍嘯云瞧了那虬髯大漢一眼，似乎想說什么，但臨時卻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盜今天晚上想必已不會再來，你們旅途勞頓，還是早些歇下來吧。”</br>
    李尋歡道：“是。”</br>
    龍嘯云道：“我已叫人將‘聽竹軒’替你打掃干凈了，但你若還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請仙兒暫時搬去和詩音一塊兒住。”</br>
    李尋歡道：“用不著，‘聽竹軒’就很好。”</br>
    龍嘯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漢一眼，但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只不過面上已不禁露出了憂郁之色，顯得心事重重。</br>
    風(fēng)吹著竹葉，宛如浪濤。</br>
    夜半聽竹，縱然很快樂的人也會覺得凄涼蕭索，何況一別十余年，返來時心事已成灰的李尋歡呢？</br>
    一燈如豆，燈光下看來，他眼角的皺紋似更深了。</br>
    虬髯大漢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br>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嘎聲道：“少爺，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br>
    李尋歡動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br>
    虬髯大漢黯然道：“我身受少爺你們父子的大恩，本來已決心以這劫后的殘生來報答少爺?shù)亩髑椋墒乾F(xiàn)在……”</br>
    靜夜中，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br>
    虬髯大漢凄然笑道：“趙正義他們顯然已看出了我的來歷，現(xiàn)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將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們，可是……”</br>
    李尋歡道：“可是你卻怕連累了我，是嗎？”</br>
    虬髯大漢嘆道：“我也知道少爺你不是怕被連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讓少爺你也陪著我一起受人恥罵？”</br>
    李尋歡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是你一時的無心之失，這十八年來，你受的苦已足夠彌補了，他們也不能逼人太甚。”</br>
    虬髯大漢慘笑道：“少爺你雖然這么想，但別人卻不會這么想，江湖中的血債，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br>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又道：“何況，我還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負(fù)傷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遠(yuǎn)，還說不定，無論如何，他們是沖著我們才來的。”</br>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問道：“你要到哪里去？”</br>
    虬髯大漢長嘆道：“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可是……”</br>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絕不會走得很遠(yuǎn)的，每到風(fēng)清月白的晚上，我說不定還會攜酒而來，找少爺你共謀一醉。”</br>
    李尋歡霍然長身而起，道：“一言為定？”</br>
    虬髯大漢道：“一言為定！”</br>
    兩人目光相對，都已不覺熱淚盈眶，于是兩人都扭過了頭——英雄們的別離，有時竟比小兒女的分離更令人斷腸，因為他們縱有滿懷別緒，只是誰也不愿說出口來。</br>
    李尋歡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攔你，但你總得讓我送你一程。”</br>
    長街如洗，積雪昨夜已被掃在道旁。</br>
    一塊塊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來，仿佛一塊塊青玉，遠(yuǎn)處已有市聲傳來，大地已經(jīng)蘇醒。</br>
    但天色還是暗得很，看來今天還是不會有陽光。</br>
    這條街也靜得很，雖有遠(yuǎn)處偶爾傳來的雞啼和李尋歡的咳嗽聲，卻還是打不開這令人窒息的靜寂。</br>
    虬髯大漢忽然停下了腳步，勉強笑著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少爺你……你還是回去吧。”</br>
    李尋歡又走出了幾步，才緩緩?fù)Ｏ拢L街盡頭一株孤獨的枯樹，癡癡地出了半天神，終于緩緩轉(zhuǎn)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br>
    虬髯大漢點了點頭，嘎聲道：“少爺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br>
    他不再去望李尋歡，低著頭自李尋歡身旁走過去，走出了十幾步，忽又停下，轉(zhuǎn)身道：“少爺你若是沒有別的事，還是在這里多住些時候吧，無論如何，龍大爺?shù)拇_是條好漢子、好朋友。”</br>
    李尋歡仰天嘆道：“得友能如龍嘯云，夫復(fù)何恨！”</br>
    虬髯大漢道：“少爺若已決定住下，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回來找少爺?shù)摹！?lt;/br>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我會住下來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br>
    他雖然在笑著，但笑得卻是那么凄涼。</br>
    虬髯大漢驟然轉(zhuǎn)身，咬緊牙關(guān)大步?jīng)_了出去。</br>
    天色漸明，雪意也愈來愈濃了。</br>
    死灰色的穹蒼，沉重得似已將壓了下來，可是虬髯大漢的心情卻比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br>
    無論他是為了什么而逃的，總之他現(xiàn)在又要開始渡那無窮無盡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尋歡逃亡了十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場噩夢，卻永遠(yuǎn)沒有醒來的時候。</br>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還有李尋歡和他在一起，他還有個人可以照顧，他的心情至少還有寄托。</br>
    而現(xiàn)在，他卻已完全孤獨。</br>
    他若是個懦夫，也許反而不會逃，因為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事比這種孤獨的逃亡生活更痛苦。</br>
    甚至連死亡都沒有。</br>
    那種絕望的孤獨，實在能逼得人發(fā)瘋。</br>
    但他卻非逃不可，眼看李尋歡似乎又可以安定下來，他只有走，他無論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連累了李尋歡。</br>
    現(xiàn)在，他本該靜下來仔細(xì)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卻不敢讓自己靜下來，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br>
    他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yuǎn)，忽然發(fā)現(xiàn)已到了一個菜場里，他自己也不禁覺得有些好笑。</br>
    他這一生中，也不知到過多少種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販夫走卒住的大雜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閨閣，下至花幾十枚大錢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館，最冷的地方他到過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的黑龍江，最熱的地方他到過把雞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魯番。</br>
    他曾在泰山絕頂看過日出，也曾在無人的海灘上看過日落，他曾經(jīng)被錢塘的飛潮打得全身濕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曬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還未開化的蠻人一起吃過血淋淋的生肉。</br>
    可是到菜場來，這倒還是他平生第一次經(jīng)歷。</br>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比菜場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了，無論誰走到這里都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寂寞。</br>
    這里有抱著孩子的婦人，帶著拐杖的老嫗，滿身油膩的廚子，滿頭刨花油香氣的俏丫頭……</br>
    各式各樣不同的人，都提著菜籃在他身旁擠來擠去，和賣菜的村婦、賣肉的屠夫為了一文錢爭得面紅耳赤。</br>
    空氣里充滿了魚肉的腥氣，炸油條的油煙氣，大白菜的泥土氣，還有雞鴨身上發(fā)出的那種說不出的騷臭氣。</br>
    沒有到過菜場的人，永遠(yuǎn)也不會想到這許多種氣味混合在一起時是什么味道，無論誰到了這里，用不著多久，鼻子就會麻木了。</br>
    但虬髯大漢的心情卻已開朗了許多，因為，這些氣味、這些聲音，都是鮮明而生動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br>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br>
    但卻絕沒有人會在菜場里自殺的，是不是？</br>
    在這里，虬髯大漢幾乎已將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殺全都忘了，他正想花兩個銅板買個煙煎餅嘗嘗。</br>
    突聽前面一人直著嗓子吼道：“賣肉賣肉，賣新鮮的肉……”</br>
    這聲音剛響起來，就被一陣驚呼聲打斷了。</br>
    接著，前面的人都驚呼著向后面退了回來，大人們一個個臉如死灰，孩子們更是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br>
    后面的人紛紛問道：“什么事？什么事這樣大驚小怪的？”</br>
    從前面逃回來的人喘息著道：“有個人在賣肉。”</br>
    后面的人笑了，道：“這里至少有幾十個人在賣肉，有什么好害怕的？”</br>
    前面的人喘息著氣道：“但這人賣的肉卻不同，他賣的是人肉！”</br>
    菜市里竟然有人賣人肉，這實在連虬髯大漢都吃了一驚，只見四面的人愈擠愈多，大家心里雖害怕，但還是想瞧個究竟——有許多女人到菜場去，本就并非完全是為了買菜，也是為了去和別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婦磕磕牙、聊聊天，交換交換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別人的熱鬧。</br>
    有這種怪事發(fā)生，誰還肯走呢？</br>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分開人叢走出去。</br>
    他臉上也立刻變了顏色，看來竟似比任何人都吃驚。</br>
    在菜場里，肉案總是在比較干凈的一角，那些手里拿著刀的屠夫，臉上也總是帶著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br>
    因為他們覺得只有自己賣的才是“真貨”，到這里來的主顧總比那些只買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br>
    這種情況正好像“正工青衣”永遠(yuǎn)瞧不起花旦，“紅倌人”永遠(yuǎn)瞧不起土娼，卻忘了自己“出賣”的和別人并沒有什么兩樣。</br>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氣揚的屠夫們，也已都被駭?shù)冒税虢兀粋€個都縮著脖子，直著眼睛，連大氣都不敢喘。</br>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還懸著招牌，上面寫著：“黃牛白羊，現(xiàn)殺現(xiàn)賣。”</br>
    肉案后面站著個又高又大又胖的獨眼婦人，手里拿著柄車輪般大小的剁骨刀，滿臉都是橫肉，一條刀疤自戴著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劃到嘴角，不笑時看來也仿佛帶著三分詭秘的獰笑，看來活像是兇神下凡，哪里像是個女人。</br>
    肉案上擺著的既</br>
    非黃牛，也非白羊，那是個人！</br>
    活生生的人！</br>
    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剝光，露出了一身蒼白得可憐的皮膚，一條條肋骨，不停地發(fā)著抖，用兩條枯瘦的手臂抱著頭，縮著頸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著骨頭之外，簡直連一兩肉都沒有。</br>
    獨眼婦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舉著剁骨刀，獨眼里兇光閃閃，充滿了怨毒之意，也充滿了殺機。</br>
    虬髯大漢見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見到了個活鬼似的，面上立刻變得慘無人色，一瞬間便已汗透重衣。</br>
    獨眼婦人見到了他，臉上的刀疤忽然變得血也似的赤紅，狠狠瞪了他幾眼，才獰笑著道：“大爺可是來買肉的么？”</br>
    虬髯大漢似已呆住了，全未聽到她在說什么。</br>
    獨眼婦人咯咯笑道：“貨賣識家，我早就知道這塊肥羊肉除了大爺你之外，別人絕不會買，所以我早就在這里等著大爺你來了。”</br>
    虬髯大漢這才長長嘆出口氣，苦笑道：“多年不見，大嫂你何苦……”</br>
    獨眼婦人忽然“呸”的一聲，一口痰彈丸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漢的臉上。</br>
    虬髯大漢既沒有閃避，也沒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頭。</br>
    獨眼婦人已怒吼著道：“大嫂？誰是你這賣友求榮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聲大嫂，我就先把你舌頭割下來。”</br>
    虬髯大漢臉上陣青陣白，竟不敢還嘴。</br>
    獨眼婦人冷笑著道：“你出賣了翁天杰，這些年來想必已大富大貴，發(fā)了大財?shù)娜耍y道連幾斤肉都舍不得買嗎？”</br>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頭發(fā)，獰笑道：“你若不買，我只好將他剁了喂狗！”</br>
    虬髯大漢抬頭瞧了一眼，失聲道：“梅二先生，是你？”</br>
    肉案上那人似已駭?shù)猛耆槟荆皇侵敝郯l(fā)呆，口水不停地沿著嘴角往下流，哪里還說得出話來。</br>
    虬髯大漢見到他如此模樣，心里也不禁為之慘然，嘎聲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br>
    獨眼婦人怒喝道：“廢話少說，我只問你是買，還是不買？”</br>
    虬髯大漢長長吸了口氣，苦笑道：“卻不知你要如何賣法？”</br>
    獨眼婦人道：“這就要看你買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價錢，十斤有十斤的價錢。”</br>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揚，“刷”地砍下。</br>
    只聽“哆”的一聲，車輪般大的剁骨刀已沒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腦袋只怕就要搬家。</br>
    獨眼婦人瞪著眼一字字道：“你若要買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來換，我一刀下去，保險也是一斤，絕不會短了你一分一錢！”</br>
    虬髯大漢嘎聲道：“我若要買他整個人呢？”</br>
    獨眼婦人厲聲道：“你若要買他整個人，你就得跟著我走！”</br>
    虬髯大漢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br>
    獨眼婦人又瞪了他半晌，獰笑道：“你乖乖地跟著我走，就算你聰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個月才將你找到，難道還會再讓你跑了么？”</br>
    虬髯大漢仰天長嘆了一聲，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br>
    山麓下的墳堆旁，有間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墳人的住處，在這苦寒嚴(yán)冬中，連荒墳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來，看墳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br>
    屋檐下，掛著一條條冰柱，冷風(fēng)自木隙中吹進去，冷得就像是刀，在這種天氣里，實在誰也無法在這屋里耽半個時辰。</br>
    但此刻，卻有個人已在這屋里逗留了很久。</br>
    屋子里有個破木桌，桌上擺著個黑黝黝的壇子。</br>
    這人就盤膝坐在地上，癡癡地望著這壇子在出神。</br>
    他穿著件破棉襖，戴著頂破氈帽，腰帶里插著柄斧頭，屋角里還擺著半擔(dān)柴，看來顯然是個樵夫。</br>
    但他黑黝黝的一張臉，顴骨高聳，濃眉闊口，眼睛更是閃閃生光，看來就一點也不像樵夫了。</br>
    這時他眼睛里也充滿了悲憤怨恨之色，癡癡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結(jié)了冰，他似也全不覺得冷。</br>
    過了半晌，木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腳步聲。</br>
    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聲道：“誰？”</br>
    木屋外傳入了那獨眼婦人沙啞而凌厲的語聲，道：“是我！”</br>
    樵夫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嘎聲道：“人是不是在城里？”</br>
    獨眼婦人道：“老烏龜?shù)南⒌拇_可靠，我已經(jīng)將人帶回來了！”</br>
    樵夫聳然長身而起，拉開了門，獨眼婦人已帶著那虬髯大漢走了進來，兩人身上都落滿了雪花。</br>
    外面又在下雪了。</br>
    樵夫狠狠地瞧著虬髯大漢，目中似已冒出火來。</br>
    虬髯大漢卻始終垂著頭，也不說話。</br>
    過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轉(zhuǎn)過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熱淚盈眶，久久無法站起。</br>
    忽然間，門外又有一陣腳步聲傳來。</br>
    獨眼婦人沉聲道：“什么人？”</br>
    門外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道：“是老七和我。”</br>
    語聲中，已有兩個人推門走了進來。</br>
    這兩人一個是滿臉麻子的大漢，肩上擔(dān)著大擔(dān)的菜，另一人長得瘦瘦小小，卻是個賣臭豆干的。</br>
    這兩人方才也在菜場里，一直不即不離地跟在虬髯大漢身后，但虬髯大漢滿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們。</br>
    此刻兩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賣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厲聲道：“姓鐵的，你還有什么話說？”</br>
    獨眼婦人沉聲道：“放開他，有什么話等人來齊之后再說也不遲。”</br>
    麻子咬了咬牙，終于放開手，向桌上那黑壇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目中也已不禁淚落如雨。</br>
    半個時辰之內(nèi)，又陸續(xù)來了三個人，一個肩背藥箱，手提虎撐，是個走江湖、賣野藥的郎中。</br>
    另一個滿身油膩，挑著副擔(dān)子，前面是個酒壇，后面的小紗櫥里裝著幾個粗碗，幾十只鴨爪鴨膀。</br>
    還有一人卻是個測字賣卜的瞎子。</br>
    這三人見到那虬髯大漢，亦是滿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壇子叩了三個頭，誰也沒有說話。</br>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還很亮，屋子里卻是黑黝黝的，充滿了一種陰森凄慘之意，這七人盤膝坐在地上，一個個都鐵青著臉，緊咬著牙，看來就像是一群鬼，剛從地獄中逃出來復(fù)仇的。</br>
    虬髯大漢亦是滿面悲慘之色，垂首無話。</br>
    獨眼婦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趕得到？”</br>
    那賣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趕得到，我已經(jīng)接到他的音訊了。”</br>
    獨眼婦人皺眉道：“既是如此，他為何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br>
    那賣卜的瞎子長長嘆息了一聲，緩緩道：“我們已等了十七年，豈在乎再多等這一時半刻。”</br>
    獨眼婦人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十七年，十七年……”</br>
    她一連說了七八遍，愈說聲音愈悲慘。</br>
    這十七年日子顯然不是好過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淚？七個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漢，目中已將噴出火來。</br>
    那賣卜的瞎子又道：“這十七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想重見鐵某人一面，只可惜現(xiàn)在……”</br>
    他蒼白的臉上肌肉一陣抽縮，嘎聲道：“他現(xiàn)在已變成什么模樣？老四，你說給我聽聽好嗎？”</br>
    賣野藥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來他還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過胡子長了些，人也胖了些。”</br>
    瞎子仰面一陣慘笑，道：“好，好……姓鐵的，你可知道我這十七年來，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無病無痛，看來老天果然沒有叫我失望。”</br>
    獨眼婦人咬牙道：“他出賣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貴，怎會像我們這樣過的是連豬狗都不如的日子……”</br>
    她指著那賣酒的道：“安樂公子張老五竟會挑著擔(dān)子在街上賣酒，易二哥已變成瞎子……這些事，你只怕都沒有想到吧。”</br>
    樵夫冷冷道：“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會想不到！”</br>
    虬髯大漢緊緊閉著眼睛，不敢張開，他只怕一張開眼睛，熱淚就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br>
    十七年……十七年……</br>
    這十七年來他所忍受的苦難，又有誰知道？</br>
    突聽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