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很寬大，很舒服。</br>
    這本是借給托運(yùn)鏢貨的客商們，走遠(yuǎn)路時坐的。</br>
    八方鏢局不但信用極好，為客人們想得也很周到。</br>
    葉開想不到戴高崗居然是個很周到的人。</br>
    他先在車廂里墊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著葉開坐上車。</br>
    “你傷得不輕，一定要趕快去找個好大夫。”</br>
    他的周到和關(guān)心，已使得葉開不能不感激。</br>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你本不該這么樣對我的，我對你的態(tài)度并不好。”</br>
    戴高崗道：“無論誰在你當(dāng)時那種心情下，態(tài)度都不會好的。”</br>
    葉開嘆道：“看來我不但低估了呂迪，也看錯了你。”</br>
    戴高崗也嘆了口氣，道：“他的確是我生平未見的高手，卻還是未必能比得上你。”</br>
    葉開道：“我已敗了。”</br>
    戴高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dú)⒛悖F(xiàn)在也已死在你手下。”</br>
    葉開道：“你也相信這句話？”</br>
    戴高崗點(diǎn)點(diǎn)頭。</br>
    葉開凝視著他，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在墻外說這句話的人是誰？”</br>
    戴高崗搖搖頭：“我正想問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誰的。”</br>
    葉開道：“為什么？”</br>
    戴高崗道：“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br>
    葉開道：“哦！”</br>
    戴高崗道：“因?yàn)樗坏珟湍阏f出了你不愿說的話，而且生怕呂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將他引開。”</br>
    葉開又嘆了口氣，道：“你想得的確很周到，卻想錯了。”</br>
    戴高崗道：“這個人不是你的朋友？”</br>
    葉開苦笑道：“我本來也以為他是我的朋友。”</br>
    戴高崗道：“現(xiàn)在呢？”</br>
    葉開道：“現(xiàn)在我只希望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以后也永遠(yuǎn)不要見到他。”</br>
    戴高崗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br>
    葉開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要帶我去找的大夫是誰？”</br>
    戴高崗道：“那個大夫也是個很古怪的人，醫(yī)道卻很高。”</br>
    葉開忽然笑了笑，道：“我昨天也認(rèn)得了一個很古怪、醫(yī)道很高明的郎中。”</br>
    戴高崗也笑了，道：“醫(yī)道高明的大夫，脾氣好像都有點(diǎn)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氣也都有點(diǎn)古怪一樣。”</br>
    葉開微笑著，道：“你的脾氣并不古怪。”</br>
    戴高崗道：“我怎么能算武功高手？”</br>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近年來八方鏢局保的鏢，從來也沒有出過一次岔子。”</br>
    戴高崗笑道：“那只不過因?yàn)槲疫@兩年來的運(yùn)氣不錯，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顧。”</br>
    葉開慢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br>
    戴高崗還想再說什么，但葉開卻已閉上了眼睛。</br>
    他看來的確很疲倦，他并不是鐵打的。</br>
    戴高崗又拉過條棉被，輕輕地蓋在他身上，臉上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br>
    看他這種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這條棉被蒙起葉開的頭，活活地悶死這個人。</br>
    但他卻只不過將棉被蓋到葉開身上。</br>
    葉開似已睡著。</br>
    現(xiàn)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悶死他，他既不會知道，更不能反抗。</br>
    所以他真的睡著了。</br>
    日正當(dāng)中，正午。</br>
    馬車還在繼續(xù)往前走，旅程仿佛還有很長。</br>
    “你一定要趕快找個好大夫……”</br>
    可是戴高崗要找的這好大夫，卻未免住得太遠(yuǎn)了些。</br>
    他看著沉睡中的葉開，嘴里正在咀嚼著一條雞腿。</br>
    他早已有準(zhǔn)備，準(zhǔn)備要走很長的路，所以連午飯都準(zhǔn)備在車上。</br>
    他本就是個很周到的人。</br>
    但卻只有一個人吃的午飯，只有一條雞腿，一塊牛肉，一張餅，一瓶酒。</br>
    他竟似早已算準(zhǔn)了葉開要睡著，因?yàn)榕R上車之前，他給葉開喝了一碗保養(yǎng)元?dú)獾膮?lt;/br>
    牛肉鹵得不錯，雞腿的滋味也很好，雖然比不上他平時吃的午飯，可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一切事都不能不將就些的。</br>
    他雖然是個很講究飲食的人，現(xiàn)在也已覺得很滿意了。</br>
    何況，現(xiàn)在他的任務(wù)眼看著就已將完成，再過一個多時辰，就可以將葉開交出去，他還來得及趕回去享受一頓豐富的晚餐。</br>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忽然也覺得很疲倦。</br>
    他本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可是現(xiàn)在能趁機(jī)小睡半個時辰也不錯，精神養(yǎng)足了，晚餐后還可以安排一兩個有趣的節(jié)目。</br>
    車子在搖動，就像是搖籃一樣。</br>
    他閉上了眼睛，心里</br>
    已開始在計(jì)劃著晚上應(yīng)該去找誰：是那個最會撒嬌的小妖精，還是那個功夫特別好的老妖精？</br>
    這些節(jié)目都是很費(fèi)錢的，但他卻已有兩年不必再為金錢煩惱。</br>
    “也許應(yīng)該把兩個都找來，比較比較。”</br>
    所以現(xiàn)在必須養(yǎng)足精神。</br>
    他嘴角帶著微笑，終于睡著。</br>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來的時候，葉開竟也不見了。</br>
    車門還是關(guān)著的，馬車還在繼續(xù)前行。</br>
    葉開卻已無影無蹤。</br>
    戴高崗的臉色突然蒼白，大聲吩咐：“停車！”</br>
    他沖下去，拉住了那個趕車的：“你有沒有看見那姓葉的下車？”</br>
    “沒有。”</br>
    “他人呢？”</br>
    趕車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車?yán)铮悴恢溃以趺粗溃俊?lt;/br>
    這趕車的顯然不是他的屬下，對他的態(tài)度并不尊敬。</br>
    戴高崗忽然覺得胃部收縮，忍不住要將剛吃下去的雞腿和牛肉全吐出來。</br>
    趕車的一雙眼睛卻在盯著他，冷冷道：“你最好還是趕快上車，跟我一起去交差。”</br>
    戴高崗并沒有想逃，他知道無論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沒有用的。</br>
    馬車開始往前走的時候，他就伏在車窗上，不停地嘔吐。</br>
    恐懼就像是臭魚一樣，總是會令人嘔吐。</br>
    馬車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前面一塊很大的木牌，上面寫著：“此山有虎，行人改路。”</br>
    可是這輛車卻沒有改路，路卻愈來愈窄，僅能容這輛車擦著山壁走過。</br>
    再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后，前面竟是一條街道。</br>
    一條和城里一樣非常熱鬧的街道，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鋪，街上有各式各樣的人。</br>
    你若仔細(xì)去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條街道和城里最熱鬧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樣的，連街道兩旁的店鋪，招牌都完全一樣。</br>
    到了這里，無論誰都會以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長安城里。</br>
    可是走過這條街，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br>
    現(xiàn)在馬車的速度已緩了下來。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閑，好像并沒有特別注意這輛大車。</br>
    因?yàn)樗麄冋J(rèn)得這輛車，也認(rèn)得這個趕車的人。</br>
    若是個陌生的人，趕著車走入這條街道，無論他是誰，不出一剎那，他就會死在街頭。</br>
    這條街上當(dāng)然不會有猛虎，卻有個比猛虎更可怕的人。</br>
    馬車已駛?cè)肓艘患铱蜅５脑鹤印?lt;/br>
    這家客棧的字號是“鴻賓”，也正和葉開在城里投宿的那一家，完全一模一樣。</br>
    一個肩上搭著抹布，手里提著水壺的伙計(jì)，已迎了上來：“戴總鏢頭是一個人來的？”</br>
    戴高崗勉強(qiáng)笑了笑，道：“只有一個人。”</br>
    伙計(jì)臉上全無表情：“房間早已替總鏢頭準(zhǔn)備好了，請隨我來。”</br>
    后面的跨院里，有七間很寬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簫道人住的那個跨院一樣。</br>
    前面的客廳里，桌上已擺好了一壺酒，一個很精致的七色拼盤。</br>
    一個人正背對著門，在自斟自飲。</br>
    一個發(fā)髻堆云，滿頭珠翠，穿得非常華麗的絕代佳人。</br>
    戴高崗垂著頭走進(jìn)來，垂著頭站在她身后，連大氣都不敢出。</br>
    她沒有回頭，慢慢地端起酒杯，淺淺地啜了口酒，才問道：“你一個人來的？”</br>
    戴高崗道：“是。”</br>
    “還有個人呢？”</br>
    “走了。”戴高崗的聲音已在發(fā)抖。</br>
    這絕色麗人已緩緩地回過頭，臉上帶著種仙子般的微笑。</br>
    上官小仙！</br>
    她當(dāng)然就是上官小仙。</br>
    戴高崗看見了這仙子般美麗的女人，卻遠(yuǎn)比看見了惡魔還恐懼。</br>
    上官小仙看著他，柔聲道：“你難道是在說，葉開已走了？”</br>
    戴高崗點(diǎn)了點(diǎn)頭，牙齒打戰(zhàn)，似已連話都說不出。</br>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準(zhǔn)備的那碗?yún)麤]有喝？”</br>
    “他……他喝了。”</br>
    上官小仙道：“然后呢？”</br>
    戴高崗道：“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車。”</br>
    雖然是嚴(yán)冬，但他卻已滿頭大汗。</br>
    上官小仙道：“在車上他睡著了沒有？”</br>
    戴高崗道：“睡著了。”</br>
    上官小仙道：“他的傷勢怎么樣？”</br>
    戴高崗道：“傷得不輕。”</br>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這我就不懂了，一個受了重傷、又睡著了的人，你怎么會放他走的。”</br>
    戴高崗接著道：“我……我沒有放他走。”</br>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難道就</br>
    不能留住他？”</br>
    戴高崗的汗愈擦愈多：“他走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br>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輛車來的？”</br>
    戴高剛道：“是。”</br>
    上官小仙道：“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在一輛車上，他走的時候，你怎么會不知道？”</br>
    戴高崗道：“因?yàn)椤驗(yàn)椤驗(yàn)槲乙菜恕！?lt;/br>
    他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這句話。</br>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br>
    戴高崗臉上已無人色：“我……我不累，一點(diǎn)也不累。”</br>
    上官小仙柔聲道：“你的應(yīng)酬那么多，不但要應(yīng)酬客人，還得要應(yīng)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么會不累呢？”</br>
    她輕輕嘆息著，又道：“我想你已經(jīng)應(yīng)該好好的休息一陣子了，我就先讓你休息二十年吧。”</br>
    戴高崗失聲道：“二……二十年？”</br>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后，你一定又是條生龍活虎般的好漢了。”</br>
    她掌里拿著雙鑲銀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崗咽喉點(diǎn)了過去。</br>
    戴高崗沒有閃避。他不敢閃避，也根本不能閃避。</br>
    上官小仙的出手，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閃避得開。</br>
    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突然有刀光一閃。</br>
    “叮”的一聲，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從中而斷，刀光的勁力未絕，又飛了出去，“當(dāng)”的一聲，釘在墻上。</br>
    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刀。</br>
    飛刀！</br>
    飛刀釘在墻上，刀鋒竟已完全釘了進(jìn)去。</br>
    一個人手扶著門，慢慢地走了進(jìn)來。</br>
    葉開！</br>
    葉開居然還是來了。</br>
    他的飛刀出手，殺人的時候少，救人的時候多。</br>
    他的臉上沒有什么血色，掙扎著走過來，拍了拍戴高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現(xiàn)在我們的人情已結(jié)清。”</br>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說得果然不錯，你身上果然不止帶著一把刀的。”</br>
    葉開也笑了笑：“呂迪呢？”</br>
    上官小仙道：“他怎么會追得上我？”她凝視著葉開，笑得更溫柔，“除了你之外，世上還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br>
    這是句很有趣的雙關(guān)語，有趣極了。</br>
    葉開卻聽不懂。</br>
    ——裝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領(lǐng)之一。</br>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目光四面打量著，長長嘆了口氣，道：“這真是個好地方。”</br>
    上官小仙道：“你喜歡這地方？”</br>
    葉開道：“我若一直睡著，到現(xiàn)在才醒，一定以為還在城里，一定想不到金錢幫的總舵會在這么樣一個地方。”</br>
    上官小仙嘆道：“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br>
    葉開淡淡道：“我的應(yīng)酬并不多，認(rèn)得的妖精也只有一個，所以我總是不太累。”</br>
    上官小仙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妖精是誰，可是她裝傻的本事也絕不比葉開差。</br>
    她吃吃地笑著道：“我本來以為你會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時候，你總是在床上，床上的妖精，卻不止一個，所以特地叫人替你準(zhǔn)備了碗?yún)B(yǎng)養(yǎng)你的元?dú)猓l知你居然不領(lǐng)情。”</br>
    葉開道：“我已領(lǐng)過了情。”</br>
    上官小仙眨著眼，道：“那碗?yún)阏娴暮攘讼氯ィ俊?lt;/br>
    葉開道：“只可惜那碗?yún)碌难a(bǔ)藥還不夠，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覺，最少也得用十來斤補(bǔ)藥才行。”</br>
    上官小仙嘆了口氣，道：“這只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爺。”</br>
    葉開道：“所以你不能怪戴總鏢頭，我相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會睡著的。”</br>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br>
    葉開道：“我一上車，就發(fā)現(xiàn)了他為他自己一個人準(zhǔn)備的酒菜。”</br>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難道也總是帶著能令人睡著的補(bǔ)藥？”</br>
    葉開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吐了點(diǎn)口水在他雞腿上。”</br>
    上官小仙又笑了：“你的口水里還有參湯？”</br>
    葉開道：“所以那條雞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錯。”</br>
    戴高崗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爛泥。</br>
    上官小仙道：“你怎么知道這位戴總鏢頭是想帶你來找我的？”</br>
    葉開笑了笑，道：“口水里的一點(diǎn)參湯，就能讓人睡著，那種參湯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得出？”</br>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為什么還要來？”</br>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因?yàn)槲液孟褚褯]有別的地方可去。”</br>
    這是實(shí)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