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2):邊城浪子(上)_第十六章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xiāng)
草原上有個茶亭。</br>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篷而已。</br>
但這里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br>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br>
雨,密如珠簾。</br>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br>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只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br>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br>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br>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br>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br>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br>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br>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裝的是酒。</br>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br>
現(xiàn)在他并不開心。</br>
現(xiàn)在他忽然想喝酒。</br>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br>
葉開道:“哦?”</br>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br>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br>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會忽然改變主意的?”</br>
葉開道:“不知道。”</br>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br>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br>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愿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br>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br>
馬芳鈴道:“當(dāng)然是真的。”</br>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br>
馬芳鈴道:“當(dāng)然不信。”</br>
葉開道:“為什么不信?”</br>
馬芳鈴道:“我……”</br>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zhuǎn)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br>
葉開道:“為什么會心亂?”</br>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br>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br>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br>
她忽又轉(zhuǎn)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br>
葉開道:“很少。”</br>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br>
葉開道:“很少。”</br>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么?”</br>
葉開道:“動過。”</br>
這回答實在很干脆。</br>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br>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br>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br>
葉開道:“沒有。”</br>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br>
葉開道:“不是。”</br>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么聽不見?”</br>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br>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br>
她抱得好緊。</br>
外面的風(fēng)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干燥的。</br>
她的嘴唇灼熱。</br>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br>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br>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br>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br>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br>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br>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xiàn)在比以前更了解你。”</br>
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么?”</br>
葉開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我。”</br>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br>
葉開道:“你這么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br>
馬芳鈴道:“怕什么?”</br>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guān)心你。”</br>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yīng)對我好些。”</br>
葉開道:“要怎么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br>
他的話沒有說完。</br>
馬芳鈴?fù)蝗簧斐鍪郑昧υ谒樕蠐澚艘欢狻?lt;/br>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br>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br>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br>
雨下得真大。</br>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br>
葉開并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br>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br>
因為他心里也有種強烈的欲望,幾乎已忍不住要沖出去,追上她,抱住她。</br>
可是他并沒有這么樣做。</br>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里,等著雨停……</br>
雨停了。</br>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br>
屋子里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br>
蕭別離并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br>
葉開走過去,坐下。</br>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br>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br>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br>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么嘆息?”</br>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嘆息。”</br>
他終于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br>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br>
蕭別離道:“哦?”</br>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br>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br>
他卻并沒有再說什么,只不過從懷里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br>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么。</br>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br>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br>
蕭別離道:“哦?”</br>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br>
蕭別離道:“哦?”</br>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br>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br>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xiàn)在總該已知道,我并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br>
蕭別離道:“現(xiàn)在無論誰都已知道。”</br>
葉開道:“為什么?”</br>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br>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jié)。</br>
他臉上從未出現(xiàn)過如此奇怪的表情。</br>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云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br>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br>
蕭別離搖搖頭。</br>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br>
蕭別離道:“馬空群。”</br>
葉開又怔住。</br>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br>
蕭別離道:“有什么想不通的?”</br>
葉開道:“現(xiàn)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么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br>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br>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br>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br>
蕭別離道:“貴客?”</br>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br>
蕭別離似乎現(xiàn)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br>
葉開道:“哦?”</br>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br>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br>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br>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br>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jīng)走了。”</br>
葉開道:“哪里去了?”</br>
蕭別離道:“去找人。”</br>
葉開道:“找人?找誰?”</br>
蕭別離道:“樂樂山。”</br>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br>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br>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br>
蕭別離道:“也許。”</br>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么過節(jié)?”</br>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br>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jù)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br>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dāng)嗄c針’杜婆婆?”</br>
葉開道:“不錯。”</br>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br>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br>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愿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br>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br>
子,最后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dāng)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br>
蕭別離道:“我寧愿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br>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jù)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里來了。”</br>
蕭別離動容道:“什么時候來的?”</br>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br>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nèi)舻搅诉@里,我一定會知道。”</br>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br>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br>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br>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br>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br>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br>
一個白衣人,腰上系著條麻布,手里捧著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zhí)?lt;/br>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zhí)?lt;/br>
是訃聞。</br>
公孫斷、云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后天。</br>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后當(dāng)然還有素酒招待吊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br>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時務(wù)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br>
蕭別離長長嘆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br>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br>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fā)得不少。”</br>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孫先生數(shù)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br>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br>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br>
葉開道:“傅紅雪呢?”</br>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br>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br>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br>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br>
白衣人道:“還沒有。”</br>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br>
白衣人沉吟著,終于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愿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br>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里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fā)了一份給傅紅雪。”</br>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br>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br>
葉開道:“會去的。”</br>
蕭別離道:“為什么?”</br>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br>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br>
葉開道:“為什么?”</br>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br>
葉開皺眉道:“陷阱?”</br>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xiāng)了。”</br>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br>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xiāng)。”</br>
午后。</br>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br>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br>
從今天清晨以后,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xiàn)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br>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xiàn)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br>
窄門里沒有人回應(yīng),但旁邊的一扇門里,卻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br>
她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已干癟。</br>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br>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里沒有富公子,這里都是窮人。”</br>
葉開又笑了。</br>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br>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fā)白的跛子,他已經(jīng)搬走了。”</br>
葉開道:“搬走了?什么時候搬走的?”</br>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br>
葉開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br>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絕不租給殺人的兇手。”</br>
葉開終于明白。</br>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里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br>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笑了笑,就轉(zhuǎn)身走出巷子。</br>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br>
葉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br>
老太婆道:“你不像。”</br>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br>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br>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br>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br>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br>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檐下,捧著碗熱茶在喝。</br>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br>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br>
暴雨后天氣雖又涼了些,但現(xiàn)在畢竟還是盛暑時。</br>
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著些破羊皮襖,頭上還戴著頂破草帽。</br>
帽子戴得很低,因為他的頭本就比帽子小。</br>
他低著頭,手里提著條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沒一搭地哼著小調(diào)。</br>
只有最沒出息的人才牧羊。</br>
在這種邊荒之地,好男兒講究的是放鷹牧馬,牧羊人不但窮,而且沒人看得起。</br>
街上的人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牧羊人倒也很識相,也不敢走到街心來,只希望快點將這幾條瘦羊趕過去。</br>
誰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個人注意到他。</br>
丁求一看見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br>
葉開也停下了腳步,看了看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br>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br>
街上積著水。</br>
這牧羊人剛繞過一個小水潭,就看見丁求大步走過來攔住了他的去路。</br>
他連頭都沒有抬,又想從丁求旁邊繞過去。</br>
牧羊人總是沒膽子的。</br>
誰知丁求卻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煩了,突然道:“你幾時學(xué)會牧羊的?”</br>
牧羊人怔了怔,囁嚅著道:“從小就會了。”</br>
丁求冷笑道:“難道你在武當(dāng)門下學(xué)的本事,就是牧羊?”</br>
牧羊人又怔了怔,終于慢慢地抬起頭,看了丁求兩眼,道:“我不認得你。”</br>
丁求道:“我卻認得你。”</br>
牧羊人嘆了口氣,道:“你只怕認錯人了。”</br>
丁求厲聲道:“姓樂的,樂樂山,你就算化骨揚灰,我也一樣認得你!這次你還想往哪里走?”</br>
這牧羊人難道真是樂樂山?</br>
他沉默了半晌,又嘆了口氣,道:“就算你認得我,我還是不認得你。”</br>
他居然真是樂樂山。</br>
丁求冷笑著,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華麗的衣服,背后的駝峰上,赫然繡著條五爪金龍。</br>
樂樂山失聲道:“金背駝龍?”</br>
丁求道:“你總算還認得我。”</br>
樂樂山皺眉道:“你來找我干什么?”</br>
丁求道:“找你算賬。”</br>
樂樂山道:“算什么賬?”</br>
丁求道:“十年前的舊賬,你難道忘了么?”</br>
樂樂山道:“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你,哪里來的什么舊賬?”</br>
丁求厲聲道:“十七條命的血債,你賴也賴不了的,賠命來吧。”</br>
樂樂山道:“這人瘋了,我……”</br>
丁求根本不讓他再說話,雙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條五尺長的金鞭。</br>
金光閃動,妖矯如龍,帶著急風(fēng)橫掃樂樂山的腰。</br>
樂樂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襖,烏云般灑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br>
丁求不等,金鞭已變了四招。</br>
樂樂山跺了跺腳,反手一擰羊皮襖,居然也變成了件軟兵器。</br>
這正是武當(dāng)內(nèi)家束濕成棍的功夫。</br>
這種功夫練到家的人,什么東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當(dāng)作武器。</br>
眨眼間他們就已在這積水的長街上交手十余招。</br>
葉開遠遠地看著,忽然發(fā)現(xiàn)了兩件事。</br>
一個真正的酒鬼,絕不可能成為武林高手,樂樂山的借酒裝瘋,原來只不過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姿態(tài)而已,其實他也許比誰都清醒。</br>
可是他卻好像真的不認得丁求。</br>
丁求當(dāng)然也絕不會認錯人的。</br>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br>
葉開沉思著,嘴角又有了笑意。</br>
他忽然覺得這件事很可笑。</br>
但這件事并不可笑。</br>
死,絕不是可笑的事。</br>
樂樂山的武功純熟、圓滑、老到,攻勢雖不凌厲,但卻絕無破綻。</br>
一個致命的破綻。</br>
他這種人本不可能露出這種破綻來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br>
就在這一瞬間,葉開看到了他的眼睛。</br>
他眼睛里突然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來。</br>
丁求的金鞭已毒龍般纏住了他的咽喉。</br>
“咯”的一聲,咽喉已被絞斷。</br>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債血還,這筆賬今天總算是算清了。”</br>
笑聲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間已沒入屋脊后,只剩下樂樂山還凸著死魚般的眼珠,歪著脖子躺在那里。</br>
他看來忽然又變得像是個爛醉如泥的醉漢。</br>
沒有人走過去,沒有人出聲。</br>
無論誰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總會覺得很不舒服的。</br>
那雜貨店的老板站在門口,用兩只手捧著胃,似乎已將嘔吐出來。</br>
太陽又升起。</br>
新鮮的陽光照在樂樂山的身上,照著剛從他耳鼻眼睛里流出來的血。</br>
血很快就干了。</br>
葉開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看著他猙獰可怖的臉,黯然道:“你我總算是朋友一場,你還有什么話要交代我?”</br>
當(dāng)然沒有。</br>
死人怎么會說話呢?</br>
葉開卻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會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會灑幾樽濁酒,去澆在你的墓上的。”</br>
他嘆息著,終于慢慢地站起來。</br>
然后他就看到了蕭別離。</br>
蕭別離居然也走了出來,用兩只手支著拐杖,靜靜地站在檐下。</br>
他的臉色在陽光下看來,仿佛比傅紅雪還要蒼白得多。</br>
他本就是個終年看不到陽光的人。</br>
葉開走過去,嘆息著道:“我不喜歡看殺人,卻偏偏時常看到殺人。”</br>
蕭別離沉默著,神情也顯得很傷感。過了很久,才長嘆道:“我就知道他會這么樣做的,只可惜我已勸阻不及了。”</br>
葉開點點頭,道:“樂大先生的確死得太快。”</br>
他抬起頭,忽又問道:“你剛出來?”</br>
蕭別離嘆道:“我本該早些出來的。”</br>
葉開道:“剛才我正跟別人說話,竟沒有看見你出來。”</br>
蕭別離道:“你在跟誰說話?”</br>
葉開道:“樂大先生。”</br>
蕭別離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死人不會說話。”</br>
葉開道:“會。”</br>
蕭別離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奇特,道:“死人也會說話?”</br>
葉開點點頭,道:“只不過死人說的話,很少有人能聽得見。”</br>
蕭別離道:“你能聽得見?”</br>
葉開道:“能。”</br>
蕭別離道:“他說了些什么?”</br>
葉開道:“他說他死得實在太冤。”</br>
蕭別離皺眉道:“冤在哪里?”</br>
葉開道:“他說丁求本來殺不了他的。”</br>
蕭別離道:“但他卻已死在丁求的鞭下。”</br>
葉開道:“那只因有別人在旁邊暗算他。”</br>
蕭別離皺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誰?”</br>
葉開嘆息了一聲,伸出手掌,在蕭別離面前攤開。</br>
他掌心赫然有根針。</br>
慘碧色的針,針頭還帶著血絲。</br>
蕭別離動容道:“斷腸針?”</br>
葉開道:“是斷腸針。”</br>
蕭別離長長吐出口氣,道:“如此看來,杜婆婆果然已來了。”</br>
葉開道:“而且已來了很久。”</br>
蕭別離道:“你已看見了她?”</br>
葉開苦笑道:“杜婆婆的斷腸針發(fā)出來時,若有人能看見,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br>
蕭別離只有嘆息。</br>
葉開道:“但我卻知道她并沒有躲在萬馬堂里。”</br>
蕭別離道:“怎見得?”</br>
葉開道:“因為她就住在這鎮(zhèn)上,說不定就是前面那背著孩子的老太婆。”</br>
蕭別離臉色變了變,他也已看見一個老婦人在背著她的孩子過街。</br>
葉開道:“斷腸針既然已來了,無骨蛇想必也不遠吧。”</br>
蕭別離道:“難道他也一直躲在這鎮(zhèn)上?”</br>
葉開道:“很可能。”</br>
蕭別離道:“我怎么從未發(fā)現(xiàn)這鎮(zhèn)上有那樣的武林高手?”</br>
葉開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別人本就看不出來的,說不定他就是那個雜貨店的老板。”</br>
他看著蕭別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著道:“也說不定就是你。”</br>
蕭別離也笑了。</br>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來,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br>
然后他就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了回去。</br>
葉開看著他微笑時,總會忘記他是個殘廢,總會忘記他是個多么寂寞,多么孤獨的人。</br>
但現(xiàn)在葉開看著的是他的背影。</br>
一個瘦削、殘廢、孤獨的背影。</br>
葉開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難得出來,我想請你喝杯酒。”</br>
蕭別離仿佛很驚奇,道:“你請我喝酒?”</br>
葉開點點頭,道:“我也難得請人喝酒。”</br>
蕭別離道:“到哪里喝?”</br>
葉開道:“隨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br>
蕭別離道:“為什么?”</br>
葉開道:“你店里的酒太貴。”</br>
蕭別離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掛賬。”</br>
葉開大笑,道:“你在誘惑我。”</br>
可以掛賬這四個字,對身上沒錢的人來說,的確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br>
蕭別離微笑道:“我只不過是在拉生意。”</br>
葉開嘆道:“有時你的確像是生意人。”</br>
蕭別離道:“我本來就是。”</br>
他微笑著,看著葉開,道:“現(xiàn)在你要請我到哪里喝酒去?”</br>
葉開眨著眼笑道:“在我說來,可以掛賬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這種地方喝酒,總是最開心的。”</br>
蕭別離道:“還賬的時候呢?”</br>
葉開道:“還賬的時候雖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時還是問題。”</br>
他微笑著推開門,讓蕭別離走進去。</br>
但是他自己卻沒有走進去。</br>
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翠濃。</br>
翠濃正低著頭,從檐下匆匆地向這里走。</br>
昨天晚上她為什么會忽然失蹤?</br>
到哪里去?</br>
從哪里回來的?</br>
葉開當(dāng)然忍不住要問問她,但是她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葉開。</br>
另一個人在瞪著葉開。</br>
傅紅雪。</br>
傅紅雪終于又出現(xiàn)了。</br>
葉開的手剛伸出去,剛準備去拉住翠濃,就發(fā)現(xiàn)了他。</br>
他瞪著葉開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滿了怒意,蒼白的臉已發(fā)紅。</br>
葉開的手慢慢地縮回,又推開門,讓翠濃走進去。</br>
翠濃走進了門,才回過頭來對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現(xiàn)在才看見他這個人。</br>
葉開卻有點笑不出來。</br>
因為傅紅雪還在瞪著他,那眼色就好像一個嫉妒的丈夫在瞪著他妻子的情人。</br>
葉開看著他,再看著翠濃,實在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br>
但世上豈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種事豈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發(fā)生的?</br>
葉開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br>
傅紅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br>
葉開道:“有樣?xùn)|西要留給你。”</br>
傅紅雪道:“哦?”</br>
葉開道:“你殺了公孫斷?”</br>
傅紅雪冷笑道:“我早就該殺了他的。”</br>
葉開道:“這是他的訃聞。”</br>
傅紅雪道:“訃聞?”</br>
葉開微笑著,道:“你殺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馬空群卻要請你去喝酒,你說是不是妙得很?”</br>
傅紅雪凝視著他遞過來的訃聞,眼睛里還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緩緩道:“好得很,的確妙得很。”</br>
葉開凝視著他的眼睛,緩緩道:“你當(dāng)然一定會去的。”</br>
傅紅雪道:“為什么?”</br>
葉開道:“因為那天也一定熱鬧得很。”</br>
傅紅雪忽然抬起頭,盯著他道:“你好像對我的事很關(guān)心?”</br>
葉開又笑了笑,道:“那也許只因為我本就是個喜歡管閑事的人。”</br>
傅紅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孫斷怎么會死的?”</br>
葉開道:“不知道。”</br>
傅紅雪冷冷道:“就因為他管的閑事太多了。”</br>
他再也不看葉開一眼,從葉開身旁慢慢地走過去,走上街心。</br>
街上還積著水。</br>
傅紅雪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跟著慢慢地拖了過去。</br>
他走路的姿態(tài)奇特而可笑。</br>
平時他過街的時候,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腳。</br>
但現(xiàn)在卻不同。</br>
今天街上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的手,他手里的刀。</br>
這把殺了公孫斷的刀。</br>
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帶著種敵意。</br>
“現(xiàn)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萬馬堂的仇敵,絕不會再有一個人將你當(dāng)作朋友了。”</br>
“為什么?”</br>
“因為這鎮(zhèn)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萬馬堂為生的。”</br>
“……”</br>
“所以你從此要特別小心,就連喝杯水都要特別小心。”</br>
這些都是沈三娘臨走時說的話。</br>
他實在不懂這個女人為什么對他特別關(guān)心。</br>
他根本不認得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濃的朋友,也是馬空群的女人。</br>
翠濃怎么會跟這種女人交朋友的?</br>
他也不懂。</br>
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對這女人竟有種說不出的厭惡之意,只巴望她快點走開。</br>
可是她卻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br>
他們在草原上轉(zhuǎn)了很久,只希望找個安靜的地方,和翠濃兩個安安靜靜地坐下來。</br>
無論誰都很難相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甚至連公孫斷都不會相信。</br>
但他卻的確是第一次殺人。</br>
他將刀從公孫斷胸膛上拔出來時,竟忍不住嘔吐起來。</br>
無論誰都很難了解他這種心情,甚至連他自己都不了解。</br>
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變成尸體,并不是件愉快的事。</br>
他本不愿殺人的。</br>
但是他卻非殺不可!</br>
沒有雪,只有沙。</br>
紅沙。</br>
鮮血跟著刀鋒一起濺出來,染紅了地上的黃沙。</br>
他跪在地上嘔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時,才能站起來。</br>
他站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沈三娘一直在看著他,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看著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輕蔑?還是憐憫?</br>
無論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br>
但他卻可以忍受別人的憤恨和輕蔑。</br>
他已習(xí)慣。</br>
傅紅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過街心。</br>
現(xiàn)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著翠濃。</br>
直走到鎮(zhèn)外,沈三娘才跟他們分手。</br>
他并沒有問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這個人。</br>
但她卻拉著翠濃,又去嘀咕了很久。</br>
然后翠濃就說要回去了。</br>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br>
她當(dāng)然應(yīng)該知道。</br>
傅紅雪當(dāng)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濃,而是他所厭惡的沈三娘。</br>
這秘密也許永不會有人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