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2):邊城浪子(上)_第四章 與刀共存亡
這一刀總算沒有砍下去!</br>
又有誰知道這一刀砍下后,會(huì)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br>
葉開長長吐出口氣,臉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著看著萬馬堂主。</br>
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氣,有膽量。這位可就是花場(chǎng)主三請(qǐng)不來的傅公子?”</br>
葉開搶著道:“就是他。”</br>
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來了,總算賞光,請(qǐng),請(qǐng)坐。”</br>
公孫斷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著馬空群,嗄聲道:“他的刀……”</br>
馬空群目中帶著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現(xiàn)在我只看得見他的人,已看不見他的刀。”</br>
話中含義深刻,也不知是說,他人的光芒,已掩蓋過他的刀,還是在說,真正危險(xiǎn)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只是,他接著忖道:這柄漆黑的刀,似乎與多年前那柄……</br>
公孫斷牙關(guān)緊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動(dòng)不歇,突然跺了跺腳,“鏘”的,彎刀已入鞘。</br>
又過了很久,傅紅雪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jìn)來,遠(yuǎn)遠(yuǎn)坐下。他手里還是緊緊握著他的刀。</br>
他的手就擺在慕容明珠那柄裝飾華美、綴滿珠玉的長劍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br>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臉上陣青陣白,突然長身而起。</br>
云在天目光閃動(dòng),本就在留意著他,帶著笑道:“閣下……”</br>
慕容明珠不等他說話,搶著道:“既有人能帶刀入萬馬堂,我為何不能帶劍?”</br>
云在天道:“當(dāng)然可以,只不過……”</br>
慕容明珠道:“只不過怎么?”</br>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過不知道閣下是否也有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的勇氣?”</br>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從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孫斷青筋凸起的鐵掌,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漸僵硬。</br>
樂樂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問得好……”</br>
慕容明珠身形一閃,突然一個(gè)箭步躥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劍。</br>
只聽“嘩啦啦”的一陣響,又有七柄劍被人拋在桌上。</br>
七柄裝飾同樣華美的劍,劍鞘上七顆同樣的寶石在燈下閃閃生光。</br>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頓,手指也已僵硬。</br>
花滿天不知何時(shí)已走了進(jìn)來。面上全無表情,靜靜地看著他,淡淡道:“閣下若定要佩劍在身,就不如將這七柄劍一起佩在身上。”</br>
樂樂山突又大笑道:“關(guān)東萬馬堂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看來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來得走不得了!”</br>
馬空群雙手?jǐn)[在桌上,靜靜地坐在那里,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筆筆直直。</br>
這地方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遠(yuǎn)都是置身事外的。</br>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br>
慕容明珠的臉已全無血色,盯著桌上的劍,過了很久,才勉強(qiáng)問了句:“他們的人呢?”</br>
花滿天道:“人還在。”</br>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與劍共存亡這種勇氣的人,好像還不太多。”</br>
樂樂山笑道:“所以聰明人都是既不帶刀,也不帶劍的。”</br>
他的人還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著,喃喃道:“酒呢?這地方為什么總是只能找得著刀劍,從來也找不著酒的?”</br>
馬空群終于大笑,道:“好,問得好,今日相請(qǐng)各位,本就是為了要和各位同謀一醉的——還不快擺酒上來?”</br>
樂樂山抬起頭,醉眼惺忪,看著他,道:“是不是不醉無歸?”</br>
馬空群道:“正是。”</br>
樂樂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歸去?”</br>
馬空群道:“當(dāng)然。”</br>
樂樂山嘆了口氣,頭又伏在桌上,喃喃道:“這樣子我就放心了……酒呢?”</br>
酒已擺上。</br>
金樽,巨觥,酒色翠綠。</br>
慕容明珠的臉也像是已變成翠綠色的,也不知是該坐下?還是該走出去?</br>
葉開突地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暢聚,豈可無歌樂助興?久聞慕容公子文武雙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為我等高歌一曲?”</br>
慕容明珠終于轉(zhuǎn)過目光,凝視著他。</br>
有些人的微笑永遠(yuǎn)都不會(huì)懷有惡意的,葉開正是這種人。</br>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吐出口氣,道:“好!”</br>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飲而盡,竟真的以箸擊杯,曼聲而歌:</br>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一入萬馬堂,刀斷刃,人斷腸。”</br>
云在天臉色又變了。</br>
公孫斷霍然轉(zhuǎn)身,怒目相視,鐵掌又已按上刀柄。</br>
只有馬空群還是不動(dòng)聲色,臉上甚至還帶著種很欣賞的表情。</br>
慕容明珠已又飲盡一觥,仿佛想以酒壯膽,大聲道:“這一曲俚詞,不知各位可曾聽過?”</br>
葉開搶著道:“我聽過!”</br>
慕容明珠目光閃動(dòng),道:“閣下聽了之后,有何意見?”</br>
葉開笑道:“我只覺得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br>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br>
葉開道:“不錯(cuò),只有一句。”</br>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br>
葉開閉起眼睛,曼聲而吟:“刀斷刃,人斷腸……刀斷刃,人斷腸……”</br>
他反復(fù)低誦了兩遍,忽又張開眼,眼角瞟著馬空群,微笑著道:“卻不知堂主是否也聽出了這其中妙在哪里?”</br>
馬空群淡淡道:“愿聞高見。”</br>
葉開道:“刀斷刃,人斷腸,為何不說是劍斷刃,偏偏要說刀斷刃呢?”</br>
他目光閃動(dòng),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紅雪,最后又盯在馬空群臉上。</br>
傅紅雪靜靜地坐在那里,靜靜地凝視著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縮。</br>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卻發(fā)出了光,不知不覺中已坐下去,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br>
等他目光接觸到葉開時(shí),目中就立刻充滿了感激。</br>
飛天蜘蛛想必也不是個(gè)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br>
此刻他已下了決心,一定要交葉開這朋友。</br>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對(duì)頭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br>
看出了這一點(diǎn),飛天蜘蛛就立刻也將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皺著眉道:“是呀,為什么一定要刀斷刃呢,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br>
花滿天沉著臉,冷冷道:“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這首歌來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該去問他才是。”</br>
葉開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問錯(cuò)了人……”</br>
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閣下并沒有問錯(cuò)。”</br>
葉開目光閃動(dòng),道:“堂主莫非也……”</br>
馬空群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關(guān)東刀馬,天下無雙,這句話不知各位可曾聽說過?”</br>
葉開道:“關(guān)東刀馬?……莫非這刀和馬之間,本來就有些關(guān)系?”</br>
馬空群道:“不但有關(guān)系,而且關(guān)系極深。”</br>
葉開道:“噢!”</br>
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萬馬堂。”</br>
葉開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卻已只知有萬馬堂,不知有神刀堂。”</br>
馬空群臉上笑容已消失不見,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一字字緩緩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九年前死得干干凈凈!”</br>
他臉色雖然還是很平靜,但臉上每一條皺紋里,仿佛都隱藏著一種深沉的殺機(jī),令人不寒而栗。</br>
無論誰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絕不敢再看第二眼。</br>
但葉開卻還是盯著他,追問道:“卻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br>
馬空群道:“死在刀下!”</br>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說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別人的刀下,古人說的話,果然有道理,有道理……</br>
酒呢?”</br>
馬空群凝視著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說完了,才一字字接著道:“神刀堂的每個(gè)人,都是萬馬堂的兄弟,每個(gè)人都被人一刀砍斷了頭顱,死在冰天雪地里,這一筆血債,十九年來萬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卻!”</br>
他霍然抬起頭,目光刀一般逼視著葉開,沉聲道:“閣下如今總該明白,為何一定要刀斷刃了吧?”</br>
葉開并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還是很坦然,沉吟著,又問道:“十九年來,堂主難道還沒有查出真兇是誰?”</br>
馬空群道:“沒有。”</br>
葉開道:“堂主這只手……”</br>
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樣的一柄刀削斷的。”</br>
葉開道:“堂主認(rèn)出了那柄刀,卻認(rèn)不出那人的面目?”</br>
馬空群道:“刀無法用黑巾蒙住臉。”</br>
葉開又笑了,道:“不錯(cuò),刀若以黑巾蒙住,就無法殺人了。”</br>
傅紅雪目光還是凝視著自己手里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br>
葉開道:“刀在鞘中,當(dāng)然也無法殺人。”</br>
傅紅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認(rèn)出來?”</br>
葉開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一件事。”</br>
傅紅雪在聽著。</br>
葉開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九年前那血案有一點(diǎn)牽連,就絕不會(huì)帶刀入萬馬堂來。”</br>
他微笑著,接著道:“除非我是個(gè)白癡,否則我寧可帶槍帶劍,也絕不會(huì)帶刀的。”</br>
傅紅雪慢慢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終于從刀上移向葉開的臉,眼睛里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br>
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這么久——說不定也是最鄭重的一次!</br>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聲道:“幸虧這已是十九年前的舊案,無論是帶刀來也好,帶劍來也好,都已無妨。”</br>
花滿天冷冷道:“那倒未必。”</br>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樂大先生外,十九年前,只不過是個(gè)孩子,哪有殺人的本事呢?”</br>
花滿天忽然改變?cè)掝},問道:“不知閣下是否已成了親?”</br>
慕容明珠顯然還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花滿天道:“有沒有兒女?”</br>
慕容明珠道:“一兒一女。”</br>
花滿天道:“閣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閣下老邁無力時(shí),誰會(huì)去替閣下復(fù)仇?”</br>
慕容明珠道:“當(dāng)然是我的兒子。”</br>
花滿天笑了笑,不再問下去。</br>
他已不必再問下去。</br>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強(qiáng)笑道:“閣下難道懷疑我們其中有人是那些兇手的后代?”</br>
花滿天拒絕回答這句話——拒絕回答通常也是種回答。</br>
慕容明珠漲紅了臉,道:“如此說來,堂主今日請(qǐng)我們來,莫非還有什么特別的用意?”</br>
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br>
慕容明珠道:“請(qǐng)教!”</br>
馬空群緩緩道:“既有人家,必有雞犬,各位一路前來,可曾聽到雞啼犬吠之聲?”</br>
慕容明珠道:“沒有。”</br>
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這是為了什么?”</br>
慕容明珠道:“也許這地方?jīng)]有人養(yǎng)雞養(yǎng)狗。”</br>
馬空群道:“邊城馬場(chǎng)之中,怎么會(huì)沒有牧犬和獵狗?”</br>
慕容明珠道:“有?”</br>
馬空群道:“單只花場(chǎng)主一人,就養(yǎng)了十八條來自藏邊的猛犬。”</br>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著花滿天,冷冷道:“也許花場(chǎng)主養(yǎng)的狗都不會(huì)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br>
花滿天沉著臉道:“世上絕沒有不叫的狗。”</br>
樂樂山忽又抬起頭,笑了笑道:“只有一種狗是絕不叫的。”</br>
花滿天道:“死狗?”</br>
樂樂山大笑,道:“不錯(cuò),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說話……”</br>
花滿天皺了皺眉,道:“喝醉了的人呢?”</br>
樂樂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話特別多,而且還專門說討厭話。”</br>
花滿天冷冷道:“這倒也是真話。”</br>
樂樂山又大笑,道:“真話豈非本就總是令人討厭的……酒,酒呢?”</br>
他笑聲突然中斷,人已又倒在桌上。</br>
花滿天皺著眉,滿臉俱是厭惡之色。</br>
云在天忽然搶著道:“萬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條,母犬十七條,共計(jì)三十八條;飼雞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產(chǎn)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雞約四十只,還不在此數(shù)。”</br>
此時(shí)此刻,他居然好像賬房里的管事一樣,報(bào)起流水賬來了。</br>
葉開微笑道:“卻不知公雞有幾只?母雞有幾只?若是陰盛陽衰,相差太多,場(chǎng)主就該讓公雞多多進(jìn)補(bǔ)才是,也免得影響母雞下蛋。”</br>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閣下果然是個(gè)好心人,只可惜現(xiàn)在已用不著了。”</br>
葉開道:“為什么?”</br>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臉,一字字道:“此間的三十八條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雞,都已在一夜之間,死得干干凈凈。”</br>
葉開皺了皺眉,道:“是怎么死的?”</br>
云在天臉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斷了脖子,身首異處而死。”</br>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場(chǎng)主若是想找出那殺雞屠狗的兇手,我倒有條線索。”</br>
云在天道:“哦?”</br>
慕容明珠道:“那兇手想必是個(gè)廚子,若叫我一口氣連殺這么多只雞,我倒還沒有那樣的本事。”</br>
云在天沉著臉,道:“不是廚子。”</br>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見得?”</br>
云在天沉聲道:“此人一口氣殺死了四百多頭雞犬,竟沒有人聽到絲毫動(dòng)靜,這是多么快的刀法!”</br>
葉開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聲道:“端的是一把快刀!”</br>
云在天道:“像這么快的刀,莫說殺雞屠狗,要?dú)⑷素M非也方便得很。”</br>
葉開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dú)⒌娜耸钦l了。”</br>
云在天目光卻已盯在傅紅雪身上,道:“閣下這柄刀,不知是否能夠一口氣砍斷四百多頭雞犬的頭顱?”</br>
傅紅雪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冷冷道:“殺雞屠狗,不必用這柄刀。”</br>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這就對(duì)了。”</br>
葉開道:“什么事對(duì)了?”</br>
云在天道:“身懷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會(huì)在黑夜之間,特地來殺雞屠狗?”</br>
葉開笑道:“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閑得太無聊。”</br>
云在天目光閃動(dòng),道:“各位難道還看不出,他這樣做的用意何在?”</br>
葉開道:“看不出。”</br>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話想必也該聽說過的。”</br>
慕容明珠接著問道:“什么話?”</br>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絲恐懼之色,一字字緩緩道:“雞犬不留!”</br>
慕容明珠悚然動(dòng)容,失聲道:“雞犬不留?……為什么要雞犬不留?”</br>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趕盡殺絕,又怎么能永絕后患?”</br>
慕容明珠道:“為什么要趕盡殺絕?難道……難道十九年前殺盡神刀門下的那批兇手,今日又到萬馬堂來了?”</br>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們。”</br>
他雖然在勉強(qiáng)控制自己,但臉色也已發(fā)青,說完了這句話,立刻舉杯一飲而盡,才慢慢地接著道:“除了他們之外,絕不會(huì)有別人!”</br>
慕容明珠道:“怎見得?”</br>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們,為何要先殺雞犬,再來殺人?這豈非打草驚蛇?”</br>
慕容明珠道:“他們又為何要這樣做?”</br>
云在天緊握雙拳,額上也已沁出汗珠,咬著牙道:“只因他們不愿叫我們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br>
夜色中隱隱傳來馬嘶,更襯得萬馬堂中靜寂如死。</br>
秋風(fēng)悲號(hào),天地間似也充滿了陰森肅殺之意。</br>
邊城的秋夜,本就時(shí)常令人從心里一直冷到腳跟。</br>
傅紅雪還是一直凝視著手里的刀,葉開卻在觀察著每個(gè)人。</br>
公孫斷不知何時(shí),又開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著酒。</br>
花滿天已站起來,背負(fù)著雙手,在萬馬奔騰的壁畫下踱來踱去,腳步沉重得就像是抱著條幾百斤重的鐵鏈子。</br>
飛天蜘蛛臉色發(fā)白,仰著臉,看著屋頂出神,也不知想著什么?</br>
慕容明珠剛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為冷汗流出——這件十九年前的舊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無關(guān),他為什么要如此恐懼?</br>
馬空群雖然還是不動(dòng)聲色,還是端端正正,筆筆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還是完全置身事外。</br>
可是他的一雙手,卻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br>
“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人好。”</br>
但樂樂山是真的醉了么?</br>
葉開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發(fā)覺,唯一真正沒有改變的人,就是他自己。</br>
燭淚已殘,風(fēng)從屏風(fēng)外吹進(jìn)來,吹得滿堂燭火不停地閃動(dòng),照著每個(gè)人的臉陣青陣白陣紅,看來就好像每個(gè)人心里都不懷好意。</br>
過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強(qiáng)笑了笑,道:“我還有件事不懂。”</br>
云在天道:“哦?”</br>
慕容明珠道:“他們已殺盡了神刀堂的人,本該是你們找他們復(fù)仇才對(duì),他們?yōu)槭裁捶炊鴷?huì)先找上門來了?”</br>
云在天沉聲道:“神刀、萬馬,本出一門,患難同當(dāng),恩仇相共。”</br>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和萬馬堂也有仇?”</br>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br>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們又為何等到十九年后,才來找你們?”</br>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著遠(yuǎn)方,緩緩道:“十九年前的那一戰(zhàn),他們雖然將神刀門下斬盡殺絕,但自己的傷損也很重。”</br>
慕容明珠道:“你是說,那時(shí)他們已無力再來找你們?”</br>
云在天冷冷道:“萬馬堂崛起關(guān)東,迄今已三十年,還沒有人敢輕犯萬馬堂中的一草一木。”</br>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時(shí)他們要休養(yǎng)生息,也不必要等十九年。”</br>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臉上,一字字道:“那也許只因?yàn)樗麄儽旧硪褌麣埨先酰砸鹊较乱淮砷L后,才敢來復(fù)仇!”</br>
慕容明珠悚然動(dòng)容道:“閣下難道真的對(duì)我們有懷疑之意?”</br>
云在天沉聲道:“十九年前的血債猶新,今日的新仇又生,萬馬堂上上下下數(shù)百弟兄,性命都已系于這一戰(zhàn),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br>
慕容明珠亢聲道:“但我們只不過是昨夜才剛到這里的……”</br>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就因?yàn)槲覀兪亲蛞箘偟降哪吧耍韵右刹抛钪亍!?lt;/br>
慕容明珠道:“為什么?”</br>
葉開道:“因?yàn)檫@件事也是昨夜才發(fā)生的。”</br>
慕容明珠道:“難道我們一到這里,就已動(dòng)手,難道就不可能是已來了七八天的人?”</br>
葉開緩緩道:“十九年的舊恨,本就連片刻都等不得,又何況七八天?”</br>
慕容明珠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喃喃道:“這道理不通,簡直不通。”</br>
葉開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們總該感激才是。”</br>
慕容明珠道:“感激?”</br>
葉開舉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們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嘗到萬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br>
樂樂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說得好,一個(gè)人只要能凡事想開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br>
這次他總算摸著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飲而盡。</br>
慕容明珠冷冷道:“這酒閣下居然還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br>
樂樂山瞪眼道:“只要我沒做虧心事,管他將我當(dāng)作殺雞的兇手也好,殺狗的兇手也好,都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這酒我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還有酒沒有?”</br>
酒來的時(shí)候,他的人卻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間又已鼾聲大作。</br>
花滿天用眼角瞅著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將這人從座上揪起來,擲出門外去。</br>
對(duì)別的人,別的事,花滿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氣。</br>
否則他又怎會(huì)在風(fēng)沙中站上一夜?</br>
但只要一看見樂樂山,他火氣好像立刻就來了,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惡之色。</br>
葉開覺得很有趣。</br>
無論什么事,只要有一點(diǎn)點(diǎn)特別的地方,他都絕不會(huì)錯(cuò)過的,而且一定會(huì)覺得很有趣。</br>
他在觀察別人的時(shí)候,馬空群也正在觀察著他,顯然也覺得他很有趣。</br>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鋒相接,兩個(gè)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br>
馬空群勉強(qiáng)笑了笑,仿佛要說什么。</br>
但這時(shí)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現(xiàn)在我總算完全明白了。”</br>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br>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認(rèn)為我們這五個(gè)人中,有一人是特地來尋仇報(bào)復(fù)的,今日將我們找到這里來,為的就是要找出這人是誰!”</br>
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br>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這人臉上既沒有掛著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認(rèn),只怕也困難得很!”</br>
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舉?”</br>
葉開立刻也笑道:“多此一舉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會(huì)做的。”</br>
馬空群道:“還是葉兄明見。”</br>
慕容明珠搶著道:“今夜這一會(huì),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還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過是請(qǐng)我們大吃大喝一頓的?”</br>
詞鋒咄咄逼人,這一呼百喏的貴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解劍之恥。</br>
富貴人家的子弟,豈非本就大多是胸?zé)o城府的人?</br>
但這一點(diǎn)葉開好像也覺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特別之處了。</br>
馬空群沉吟著,忽然長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遙遠(yuǎn),在下已為各位準(zhǔn)備了客房,但請(qǐng)委屈一宵,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br>
葉開立刻打了個(gè)呵欠,道:“不錯(cuò),有話明天再說也不遲。”</br>
飛天蜘蛛笑道:“葉兄倒真是個(gè)很隨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葉兄這樣隨和的。”</br>
馬空群目光炯炯,道:“閣下呢?”</br>
飛天蜘蛛嘆了口氣,苦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想不隨和也不行。”</br>
慕容明珠眼睛盯著桌上的八柄劍,道:“何況這里至少總比鎮(zhèn)上的客棧舒服多了。”</br>
馬空群道:“傅公子……”</br>
傅紅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br>
樂樂山忽然大聲道:“不行,我不能留下。”</br>
花滿天立刻沉下了臉,道:“為什么不能留下?”</br>
樂樂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來,殺錯(cuò)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腦袋來,我死得豈非冤枉?”</br>
花滿天變色道:“閣下是不是一定要走?”</br>
樂樂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這里明天若還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腦袋,也認(rèn)命了。”</br>
每個(gè)人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堅(jiān)持要走。</br>
每個(gè)人都已感覺到,這一夜雖然不能很平靜度過,但還是比走的好。</br>
一個(gè)人夤夜走在這荒原上,豈非任何事都可能發(fā)生的?</br>
只有公孫斷,卻還是大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酒……</br>
風(fēng)沙已輕了,日色卻更遙遠(yuǎn)。</br>
萬籟無聲,只有草原上偶爾隨風(fēng)傳來的一兩聲馬嘶,聽來卻有幾分像是異鄉(xiāng)孤鬼的夜啼。</br>
一盞天燈,孤零零地懸掛在天末,也襯得這一片荒原更凄涼蕭索。</br>
邊城的夜月,異鄉(xiāng)的游子,本就是同樣寂寞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