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集-(1):多情劍客無情劍(上)_第六章 醉鄉(xiāng)遇救星
虬髯大漢忽然跳起來,將身上的衣裳全都脫下來,鐵一般的胸膛迎著冰雪和寒風(fēng),將車軛背在身上。</br>
他竟像是一匹馬似的將這大車?yán)癖级ァ?lt;/br>
李尋歡并沒有阻止,因為他知道他滿懷的悲痛需要發(fā)泄,但車門關(guān)起時,李尋歡也不禁流下了眼淚。</br>
地上積雪已化為堅冰,車輪在冰上滾動,虬髯大漢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氣,馬車已疾馳如飛。</br>
半個時辰后,他們已到了牛家莊。</br>
牛家莊是個很繁榮的小鎮(zhèn),這時天色還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兩旁的店家都有人拿著掃把出來掃自己門前的積雪。</br>
大家忽然看到一條精赤著上身的大漢,拉著輛馬車狂奔而來,當(dāng)真吃了一驚,有的人拋下掃把就跑。</br>
鎮(zhèn)上自然有酒鋪,但飛馳的馬車到了酒鋪前,驟然間停了下來,虬髯大漢霹靂般狂吼一聲,用力往后面一靠,只聽“砰”的一聲,車廂已被撞破個大洞,他一雙腳仍收勢不住,卻已釘入雪地里,地上的積雪,都被鏟得飛激而起!</br>
小鎮(zhèn)上的人哪里見到過如此神力,都已駭呆了。</br>
酒鋪里的客人看到這煞神般的大漢走了進來,也駭?shù)昧镒吡艘淮蟀耄镑状鬂h將三條板凳并在一起,又豎起張桌子靠在后面,再鋪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將李尋歡抱了進來,讓他能坐得很舒服。</br>
李尋歡面上已全無一絲血色,連嘴唇都已發(fā)青,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還來喝酒,這酒鋪開了二十多年,卻還沒有見過這種客人,連掌柜的帶伙計全都在發(fā)愣。</br>
虬髯大漢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來,要最好的酒!摻了一分水就要你們腦袋。”</br>
李尋歡望著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來,你今天才算有幾分‘鐵甲金剛’的豪氣!”</br>
虬髯大漢身子一震,似乎被“鐵甲金剛”這名字震驚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來,道:“想不到少爺居然還記得這名字,我卻已忘懷了。”</br>
李尋歡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br>
虬髯大漢道:“好,今天少爺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br>
李尋歡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虛此生了!”</br>
別人見到他們?nèi)绱舜笮Γ侄嫉纱罅搜劬ν低祦砜矗l也想不通一個將死的病人還有什么好開心的。</br>
送來的酒雖非上品,但卻果然沒有摻水。</br>
虬髯大漢舉杯道:“少爺,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br>
李尋歡一飲而盡,但手已拿不穩(wěn)酒杯,酒已濺了出來,他一面咳嗽著,一面去擦濺在身上的酒,一面笑著道:“我從未糟蹋過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br>
他忽又大笑道:“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實我也該請他喝一杯了,來來來,衣服兄,多承你為我御寒蔽體,我敬你一杯。”</br>
虬髯大漢剛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br>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覷,暗道:“原來這人不但有病,還是個瘋子。”</br>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個不停,李尋歡要用兩只手緊握著酒杯,才能勉強將一杯酒送進嘴里。</br>
虬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長醉不復(fù)醒,我好恨呀,好恨!”</br>
李尋歡皺眉道:“今日你我應(yīng)該開心才是,說什么不平事,說什么不復(fù)醒,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br>
虬髯大漢狂笑道:“好一個人生得意須盡歡,少爺,我再敬你一杯。”</br>
凄厲的笑聲,震得隔壁一張桌上的酒都濺了出來,但笑聲未絕,他又已撲倒在桌上,痛哭失聲。</br>
李尋歡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噓道:“這二十年來,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無法度過,我雖然知道你的苦心,還是覺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風(fēng),那么我雖……”</br>
虬髯大漢忽又跳起來,大笑道:“少爺你怎地也說起這些掃興的話來了,當(dāng)浮一大白。”</br>
他們忽哭忽笑,又哭又笑。</br>
店掌柜的和伙計又對望了一眼,暗道:“原來兩人都是瘋子。”</br>
就在這時,忽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撲倒在柜臺上,嘎聲道:“酒,酒,快拿酒來。”</br>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br>
掌柜的皺起眉頭,暗道:“又來了一個瘋子。”</br>
只見這人穿著件已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袍,袖子上胸口上,卻又沾滿了油膩,一雙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雖然戴著頂文士方巾,但頭發(fā)卻亂草般露在外面,一張臉又黃又瘦,看來就像是個窮酸秀才。</br>
伙計皺著眉為他端了壺酒來。</br>
這窮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長鯨吸水般,對著壺嘴就將一壺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來,跳腳道:“這也能算酒么?這簡直是醋,而且還是摻了水的醋……”</br>
那店伙橫著眼道:“小店里并非沒有好酒,只不過……”</br>
窮酸秀才怒道:“你只當(dāng)大爺沒有銀子買酒么,喏,拿去!”</br>
他隨手一拋,竟拋出五十兩的官寶。</br>
大多數(shù)妓女和店伙的臉色,一直都是隨著銀子的多少而改變的,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來了。</br>
窮酸秀才還是來不及用酒杯,嘴對嘴的就將一壺酒全喝了下去,瞇著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氣忽然喘不過來了,連動都不動,別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尋歡卻知道他這只不過在那里品味。</br>
過了半晌,才見他將這口氣長長透了出來,眼睛也亮了,臉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雖然不好,但在這種地方,也只好馬虎些了。”</br>
那店伙賠笑,哈著腰道:“這壇酒小店已藏了十幾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來。”</br>
窮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道:“難怪酒味太淡,原來藏得太久,快找一壇新釀的新酒兌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兌三成,再弄幾碟小菜來下酒。”</br>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點些什么菜?”</br>
窮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們這種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東西來,宰一只鳳雞,再找些嫩姜來炒鴨腸子,也就對付了,但姜一定要嫩,鳳雞的毛要去得干凈。”</br>
這人雖然又窮又酸,但吃喝起來卻一點也不含糊,李尋歡愈看愈覺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時,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飲一番,但此番他已隨時隨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連累別人。</br>
那窮酸秀才更是旁若無人,酒到杯干。</br>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見別的。</br>
就在這時,突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驟然停在門外,這窮酸秀才的臉色,竟也有些變了。</br>
他站起來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連喝了三杯,夾了塊鴨腸慢慢咀嚼,悠然道:“醉鄉(xiāng)路常至,他處不堪行……”</br>
只聽一人大吼道:“好個酒鬼,你還想到哪里去?”</br>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鋪里才找得到他。”</br>
喝聲中,五六個人一起沖了進來,將窮酸秀才圍住。這幾人勁裝急服,佩刀掛劍,看來身手都不太弱。</br>
一人瘦削頎長,手里提著馬鞭,指著窮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么意思?”</br>
窮酸秀才咧嘴一笑,道:“這意思各位難道還不懂么?只不過是酒癮大發(fā)而已,梅二先生酒癮發(fā)作時,就算天塌下來也得先喝了酒再說,哪有心情為別人治病?”</br>
一個麻面大漢道:“趙老大,你聽見沒有,我早就知道這酒鬼不是個東西,只要銀子到手,立刻就六親不認(rèn)了。”</br>
頎長大漢怒道:“這酒鬼的毛病誰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卻非他不可,病急亂投醫(yī),你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法子?”</br>
李尋歡本當(dāng)這些人是來尋仇的,聽了他們的話,才知道這位梅二先生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光拿銀子不治病的。</br>
這些人來勢洶洶,大嚷大叫,他卻還是穩(wěn)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來。</br>
趙老大掌中馬鞭一揚,“唰”地將他面前酒壺卷飛了出去,厲聲道:“閑話少說,現(xiàn)在咱們既已找著了你,你就乖乖跟咱們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將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br>
那位梅二先生望著被摔得粉碎的酒壺,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就該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br>
趙老大道:“哪三不治?”</br>
梅二先生道:“第一,診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br>
麻面大漢怒道:“咱們幾時少了你一分銀子?”</br>
梅二先生道:“第二,禮貌不周,言語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治了。”</br>
他又嘆了口氣,搖著頭道:“你們將這兩條全都犯了,還想梅二先生替你們治病,這豈非是在癡人說夢,緣木求魚。”</br>
那幾條大漢脖子都?xì)獯至耍鸬溃骸安恢尉鸵愕拿!?lt;/br>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br>
麻面大漢反手一掌,將他連人帶凳子都打得滾出七八尺開外,伏在地上,順著嘴角直流血。</br>
李尋歡看他如此鎮(zhèn)定,本當(dāng)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風(fēng)塵異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張嘴雖硬,一雙手卻不硬。</br>
趙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厲聲道:“你嘴里若敢再說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br>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們這群毛賊么?”</br>
趙老大怒吼一聲,就想撲過去。</br>
虬髯大漢忽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給我滾出去!”</br>
這一聲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個霹靂,趙老大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著他道:“你是什么東西,敢來管大爺?shù)拈e事?”</br>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滾出去無趣,叫他們爬出去吧。”</br>
虬髯大漢喝道:“少爺叫你們爬出去,聽見沒有?”</br>
趙老大見到這兩人一個已病得有氣無力,一個已醉得眼睛發(fā)直,他膽子立刻又壯了,獰笑道:“你們既然不知趣,大爺就拿你們開刀也好!”</br>
刀光一閃,他掌中刀竟向李尋歡直劈了下去。</br>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一伸手,就去架刀。</br>
他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鋒利的刀鋒,掌柜的不禁驚呼出聲,以為這一刀劈下,他這條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來。</br>
誰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紋風(fēng)未動,刀卻被震得脫手飛出,連趙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穩(wěn)了,踉蹌后退,失聲驚呼道:“這小子身上竟有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咱們只怕是遇見鬼了!”</br>
麻子的臉色也變了,賠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請賜個萬兒,咱們不打不相識,日后也好交個朋友。”</br>
虬髯大漢冷冷道:“憑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滾!”</br>
趙老大跳起來,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們黃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br>
他話還未說完,那麻子忽然將他拉到一旁,悄悄說了幾句話,一面說,一面偷偷去瞧李尋歡酒杯旁的小刀。</br>
趙老大臉上更全無絲毫血色,嘎聲道:“不會是他吧?”</br>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誰?半個月以前,我就聽龍神廟的老烏龜說他又已入關(guān)了,老烏龜多年前就見過他了,絕不會看錯的。”</br>
趙老大道:“但這病鬼……”</br>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身體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br>
提到這柄刀,他連聲音都變了,顫聲道:“不防一萬,只防萬一,咱們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頭上去。”</br>
趙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進來的。”</br>
他干咳兩聲,賠笑躬身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rèn)得你老人家,打擾了你老人家的酒興,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br>
李尋歡也不知聽見他說的話沒有,又開始喝酒,開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br>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刻已像狗似的夾著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這才慢吞吞地爬了進來,居然也不去向李尋歡他們道謝,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著桌子,瞪著眼道:“酒,酒,快拿酒來。”</br>
那店伙揉著眼睛,簡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滿地亂爬的人就是他。</br>
酒鋪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們?nèi)齻€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話反而愈少。</br>
李尋歡望著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時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時候,反而醉不了。”</br>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個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勝封侯,只可惜有些人雖想醉死,老天卻偏偏不讓他死得如此舒服。”</br>
虬髯大漢皺了皺眉,梅二先生竟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著眼望著李尋歡,悠然道:“閣下可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么?”</br>
李尋歡淡淡笑道:“活不長了。”</br>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長了,還不快去準(zhǔn)備后事,還要來喝酒?”</br>
李尋歡道:“生死等閑事耳,怎可為了這種事而耽誤喝酒?”</br>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閣下此言,實得我心。”</br>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著李尋歡道:“閣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誰了?”</br>
李尋歡道:“還未識荊。”</br>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認(rèn)得我?”</br>
虬髯大漢忍不住道:“不認(rèn)得就不認(rèn)得,啰唆什么?”</br>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還是瞪著李尋歡道:“如此說來,你救我并非為了要我為你治病了。”</br>
李尋歡笑道:“閣下若要喝酒,不妨來共飲幾杯,若要來治病,就請走遠(yuǎn)些吧,莫要耽誤了我喝酒。”</br>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運氣呀好運氣,你遇見了我,當(dāng)真是好運氣。”</br>
李尋歡道:“在下既無診金可付,和強盜已差不多,閣下還是請回吧。”</br>
誰知梅二先生卻搖頭道:“不行不行,別人的病我不治,你這病我卻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殺了我。”</br>
方才別人要殺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卻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趕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見到這三個瘋子,只因老是再這么樣折騰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氣瘋了。</br>
虬髯大漢卻已動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br>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誰也治不了。”</br>
虬髯大漢跳起來一把揪著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這是什么病?”</br>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誰知道,你以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雞散’么?”</br>
虬髯大漢失聲道:“‘寒雞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雞散’?”</br>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雞散’,世上還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尋歡?”</br>
虬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花蜂的‘寒雞散’是你配的?”</br>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還有誰能配得出‘寒雞散’?看來你當(dāng)真是孤陋寡聞,連這種事都不知道。”</br>
虬髯大漢大喜道:“原來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來毒藥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爺你有救了。”</br>
李尋歡苦笑道:“看來一個人想活固然艱苦,若要靜靜地死,也不容易。”</br>
馬車又套上了馬,冒雪急馳。</br>
但這次他們卻另外雇了個趕車的,虬髯大漢留在車廂中一來是為了照顧李尋歡,再來也是為了監(jiān)視這妙郎中。</br>
他顯然還是不放心,不住問道:“你自己既能解毒,為何要去找別人?去找誰?去哪里?來得及么?”</br>
梅二先生皺著眉道:“我找的不是別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br>
虬髯大漢道:“為何要去找他?”</br>
梅二先生道:“因為‘寒雞散’的解藥在他那里,這理由你滿意了么?”</br>
虬髯大漢這才閉上嘴不說話了。</br>
梅二先生卻反過來問他了,道:“你練的是金鐘罩鐵布衫?還是十三太保橫練?”</br>
虬髯大漢瞪了他一眼,還是答道:“鐵布衫。”</br>
梅二先生搖著頭笑道:“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肯練這種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賊外,簡直連一點用處也沒有。”</br>
虬髯大漢冷冷道:“笨功夫總比沒功夫好。”</br>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氣,還是搖著頭笑道:“據(jù)說練鐵布衫一定要童子功,這犧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嗎?”</br>
虬髯大</br>
漢道:“哼。”</br>
梅二先生道:“據(jù)說近五十年來,只有一個人肯下苦功練這種笨功夫,據(jù)說此人叫‘鐵甲金剛’鐵傳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沒有,也許并沒有死,還能坐著喝酒。”</br>
虬髯大漢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個雞爪,無論梅二先生怎么說,怎么問,他卻再也不肯開口了。</br>
梅二先生也只好閉起眼睛,養(yǎng)起神來。</br>
誰知過了半晌,虬髯大漢又開始問他了,道:“據(jù)說‘七妙人’個個都是不大要臉的角色,但閣下看來卻不像。”</br>
梅二先生閉著眼道:“拿了人家的診金,不替人家治病,這難道還要臉了?”</br>
虬髯大漢笑道:“你若肯替那種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臉。拿錢和治病本來就是兩回事,那種人的錢正是不拿白不拿的。”</br>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這人倒并不太笨。”</br>
虬髯大漢嘆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幾個是真君子呢?”</br>
李尋歡斜倚在車座上,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在聽他們說話,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顆心早已不知飛到哪里去。</br>
人間的污穢,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凈,自車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銀白,能活著,畢竟還是件好事。</br>
李尋歡心里又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br>
她穿著淺紫色的衣服,披著淺紫色的風(fēng)氅,在一片銀白中看來,就像是一朵清麗的紫羅蘭。</br>
他記得她最喜歡雪,下雪的時候,她常常拉著他到積雪的院子里去,拋一團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嬌笑著逃走,叫他去追她。</br>
他記得那天他帶龍嘯云回去的時候,也在下著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br>
他記得那亭子的欄桿是紅的,梅花也是紅的,但她坐在欄桿上,梅花和欄桿仿佛全都失去了顏色。</br>
他當(dāng)時沒有見到龍嘯云的表情,但后來他卻可想象得到,龍嘯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時,心神就已醉了。</br>
現(xiàn)在,那庭園是否仍依舊?她是否還時常坐在小亭的欄桿上,數(shù)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br>
李尋歡抬頭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車上有酒,我們喝一杯吧。”</br>
雪,時落時停。</br>
車馬在梅二先生的指揮下,轉(zhuǎn)入了一條山腳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橋前,就通不過去了。</br>
小橋上積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跡,只有一行黃犬的腳印,像一連串梅花似的灑在欄桿旁。</br>
虬髯大漢扶著李尋歡走過小橋,就望見梅樹叢中,有三五石屋,紅花白屋,風(fēng)物宛如圖畫。</br>
梅林中隱隱有人聲傳來,走到近前,他們就見到一個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揮著兩個童子洗樹上的冰雪。</br>
虬髯大漢悄聲道:“這就是梅大先生?”</br>
梅二先生道:“除了這瘋子,還會有誰用水來洗冰雪。”</br>
虬髯大漢也不禁失笑道:“他難道不知道洗過之后,雪還是要落在樹上,水也立刻就會結(jié)成冰的。”</br>
梅二先生嘆了口氣,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畫的真?zhèn)危梢耘涑鲎顓柡Φ亩舅幒徒馑帲@種最簡單的道理,他卻永遠(yuǎn)也弄不懂的。”</br>
他們說話的聲音傳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頭看到了他們,就好像看到了討債鬼似的,立刻大驚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還大呼著道:“快,快,快,快把廳里的字畫全都藏起來,莫要又被這敗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換黃湯喝。”</br>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東,只不過特地帶了兩個朋友來……”</br>
他話未說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連一個好人也沒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br>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來,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難道就不能交上個像樣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走吧!”</br>
虬髯大漢著急地問:“解藥未得,怎么能走呢?”</br>
誰知梅大先生這次反而回頭走了過來,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說的可是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br>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難道還認(rèn)得第二個李探花不成?”</br>
梅大先生盯著李尋歡,道:“就是這位?”</br>
李尋歡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尋歡。”</br>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幾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終于見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br>
他前倨而后恭,忽然變得如此熱情,李尋歡反而怔住了。</br>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禮,只因我這兄弟實在太不成材,兩年前帶了個人回來,硬說是鑒定書畫的方家,要我將藏畫拿出來給他瞧瞧,誰知他們卻用兩卷白紙,換了我兩幅曹不興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個月睡不著覺。”</br>
李尋歡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癮發(fā)作時若無錢打酒,那滋味的確不好受。”</br>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說來,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br>
李尋歡笑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br>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騎鶴,先莫洗梅花,快去將那兩壇已藏了二十年的竹葉青取出,請李探花品嘗品嘗。”</br>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贈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這兩壇酒窖藏二十年,為的就是要留著款待李兄這樣的大名士。”</br>
梅二先生道:“這話倒不假,別的客人來,他莫說不肯以酒相待,簡直連壺醋都沒有,只不過,李兄此來,卻并非來喝酒的。”</br>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尋歡一眼,就笑道:“寒雞之毒,只不過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開懷暢飲,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br>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葉青也極香冽。</br>
酒過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據(jù)說大內(nèi)所藏的《清明上河圖》亦為贗品,真跡卻在尊府,此話不知是真?是假?”</br>
李尋歡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這話倒也不假。”</br>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將之借來一觀,在下感激不盡。”</br>
李尋歡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豈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個敗家子,十年前便已將家財蕩盡,連這幅畫也早已送人了。”</br>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連動都不會動了,看來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頭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br>
他一連說了幾聲可惜,忽然站起來,走了進去,大聲道:“騎鶴,快將剩下的酒再藏起來,李探花已喝夠了。”</br>
梅二先生皺眉道:“沒有《清明上河圖》,就沒有酒喝了么?”</br>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這酒本來就不是請人喝的。”</br>
李尋歡非但不生氣,反而笑了,他覺得這人雖然又孤僻又小氣,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個偽君子。</br>
虬髯大漢卻已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喝道:“沒有《清明上河圖》,連解藥也沒有了么?”</br>
這一聲大喝,震得屋頂都幾乎飛了起來。</br>
梅大先生卻是面不改色,冷冷道:“連酒都沒有了,哪有什么解藥?”</br>
虬髯大漢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撲過去。</br>
李尋歡卻攔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與我們素不相識,本來就不是定要將解藥送給我們的,我已叨擾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對主人無禮。”</br>
虬髯大漢嘎聲道:“可是少爺你……你……”</br>
李尋歡揮了揮手,長揖笑道:“恨未逢君有盡時,在下等就此別過。”</br>
誰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來,道:“你不要解藥了?”</br>
李尋歡道:“物各有主,在下從來不愿強求。”</br>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沒有解藥,你的命也沒有了么?”</br>
李尋歡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從未放在心上。”</br>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錯不錯,連《清明上河圖》都舍得送人,何況自己的性命?這樣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br>
他忽又大聲道:“騎鶴,再把酒端出來。”</br>
虬髯大漢又驚又喜,道:“解藥呢?”</br>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還會沒有解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