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枯林。</br>
    穿過枯林，就是條很僻靜的小路。</br>
    阿飛遙指著小路盡頭處的一點(diǎn)孤燈，道：“那就是我的家。”</br>
    家。</br>
    這個(gè)字聽在李尋歡耳里，竟是那么遙遠(yuǎn)，那么陌生……</br>
    阿飛的目光還在遙視著那點(diǎn)燈火，接著道：“燈亮著，她大概還沒睡。”</br>
    小屋中，一燈閃爍，一個(gè)布衣粗裙、蛾眉淡掃的絕代佳人，正在燈下補(bǔ)綴著衣衫，等候自己最親近的人歸來……</br>
    這是一幅多么美麗的圖畫。</br>
    只要想到這里，阿飛心里就充滿了甜蜜和溫暖，那雙銳利的眼睛也立刻變得溫柔了起來。</br>
    他本是孤獨(dú)而寂寞的人，但現(xiàn)在，他卻知道有人在等著他……他最心愛的人在等著他。</br>
    這種感覺的確是幸福的，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擬，也沒有任何事能代替。</br>
    李尋歡的心沉了下去。</br>
    看到阿飛那充滿了幸福光輝的臉，他忽然有種負(fù)罪之感。</br>
    他本不忍令阿飛失望。</br>
    他寧可自己去背負(fù)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飛失望。</br>
    但現(xiàn)在，他卻必須要使阿飛失望。</br>
    他無法想象阿飛回去發(fā)現(xiàn)林仙兒已不在時(shí)，會(huì)變成什么模樣？</br>
    雖然他這樣只是為了要阿飛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個(gè)男子漢。</br>
    但他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阿飛。</br>
    “長痛不如短痛。”</br>
    他只希望阿飛能很快地?cái)[脫痛苦，很快地忘記她。</br>
    她既不值得愛，更不值得思念。</br>
    不幸的是，一個(gè)人往往會(huì)偏偏去愛一個(gè)不值得愛的人，因?yàn)榍楦斜揪腿缫黄ッ擁\的野馬，誰也無法控制，誰都無可奈何。</br>
    這本也是人類最深邃的悲哀之一。</br>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間永遠(yuǎn)不斷有悲劇演出。</br>
    燈亮著，門卻是虛掩著的。</br>
    燈光自隙間照出，照在門外的小徑上。</br>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濕的，燈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亂的腳印。</br>
    男人的腳印。</br>
    “是誰來過了？”</br>
    阿飛皺了皺眉，但立刻又開朗。</br>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兒，他確信她絕不會(huì)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br>
    李尋歡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這小屋。</br>
    阿飛回頭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燉的湯里沒有放筍子，你也可以喝一點(diǎn)，才會(huì)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還好。”</br>
    李尋歡也笑了。</br>
    又有誰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br>
    那大碗的排骨湯里若沒有放筍子，李尋歡也許還不能完全發(fā)現(xiàn)林仙兒的秘密，那么，今天發(fā)生的事也許就會(huì)完全不同了。</br>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象一個(gè)女人，怎能用如此殘酷的手段來欺騙一個(gè)如此深愛著她的男人。</br>
    “但我又何嘗不是在欺騙他？”</br>
    “我為什么不敢告訴他，林仙兒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br>
    李尋歡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br>
    阿飛道：“你若肯在我這里多住些時(shí)候，咳嗽也許就會(huì)好些，因?yàn)檫@里只有湯，沒有酒。”</br>
    他永遠(yuǎn)不會(huì)知道，“湯”對他的傷害，遠(yuǎn)比酒還嚴(yán)重得多。</br>
    門里沒有人聲。</br>
    阿飛又道：“她一定在廚房里，沒有聽到我們說話，否則她一定早就迎出來了。”</br>
    李尋歡一直沒有開口，因?yàn)樗麑?shí)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br>
    門，終于被推開。</br>
    小小的客廳里，還是那么干凈。</br>
    桌上的油燈并不亮，但卻有種溫暖寧靜的感覺。</br>
    阿飛長長吐出口氣。</br>
    他終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br>
    他畢竟沒有令林仙兒失望。</br>
    但她人呢？在哪里？</br>
    廚房里根本連燈光都沒有，更沒有菜湯的香氣。</br>
    林仙兒住的那間屋子，門也是關(guān)著的。</br>
    阿飛回頭向站在門口的李尋歡笑了笑，道：“她也許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br>
    李尋歡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br>
    他已聽到一陣陣的呻吟聲，女人的呻吟聲。</br>
    是垂死的呻吟！</br>
    呻吟聲正是從林仙兒的那間屋子里傳出來的。</br>
    阿飛的臉色立刻也變了，一步?jīng)_過去，用力拍門，大聲道：“你怎么樣了，請開門。”</br>
    沒有響應(yīng)，甚至連呻吟都停止。</br>
    她顯然是想回答，想呼喚，卻已發(fā)不出聲音。</br>
    阿飛的額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頭撞開了門。</br>
    李尋歡黯然閉上了眼睛。</br>
    他不敢去看阿飛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個(gè)人見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掙扎，會(huì)有什么樣的表情？</br>
    李尋歡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簡直連想都不敢去想。</br>
    但門被撞開后，就再?zèng)]有別的聲音。</br>
    阿飛難道受不了這可怕的打擊，難道已暈了過去？</br>
    李尋歡張開眼，阿飛還怔在門口。</br>
    奇怪的是，他臉上的表情竟只有驚異，卻沒有悲戚。</br>
    那屋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尋歡永遠(yuǎn)想不到的。</br>
    血。</br>
    李尋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br>
    然后，他就看到倒臥在血泊中的人。</br>
    但他永遠(yuǎn)也想不到這倒臥血泊中，做垂死掙扎的人竟是鈴鈴！</br>
    李尋歡的血已凍結(jié)，心已下沉。</br>
    阿飛靜靜地瞧著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br>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br>
    他并沒有問：“這小姑娘是怎么會(huì)到這里來的？”</br>
    他只是冷冷問道：“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這里等你？”</br>
    李尋歡的心似被割裂，撲過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鈴鈴，試探她的脈搏和呼吸——他只希望還能救治她的一條命。</br>
    他已絕望。</br>
    鈴鈴終于張開了眼睛，看到了李尋歡。</br>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淚，是悲哀的淚，也是歡喜的淚。</br>
    她臨死前畢竟還是見到了李尋歡。</br>
    李尋歡也已淚水盈眶，柔聲道：“振作些，你還年輕，絕不會(huì)死。”</br>
    鈴鈴似乎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只是斷續(xù)著道：“這件事，你錯(cuò)了。”</br>
    李尋歡慘然道：“是我錯(cuò)了。”</br>
    鈴鈴道：“你該知道，世上本沒有一個(gè)男人能忍心殺她。”</br>
    李尋歡的聲音已嘶啞，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br>
    鈴鈴?fù)蝗挥昧ψプ×怂氖郑溃骸澳阋恢睂ξ液茫ξ业牟皇悄悖撬！?lt;/br>
    李尋歡道：“他。”</br>
    鈴鈴淚落如雨，道：“他騙了我，我……我卻騙了你。”</br>
    李尋歡道：“你沒有……”</br>
    鈴鈴的指甲，已刺入李尋歡的肉里，道：“我騙了你……我早已失身給他，在等你的時(shí)候……我只恨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你。”</br>
    她話聲忽然清楚了起來，仿佛已有了生機(jī)。</br>
    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鈴鈴若非還如此年輕，一定無法活到現(xiàn)在。</br>
    鈴鈴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掙扎著活到現(xiàn)在，為的就是要告訴你這些話，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br>
    李尋歡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該好好保護(hù)你的……”</br>
    鈴鈴忽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他雖然騙了我，我并不恨他，因?yàn)槲抑浪欢ㄒ矔?huì)得到報(bào)應(yīng)，比我要慘十倍的報(bào)應(yīng)。”</br>
    李尋歡道：“是，他……”</br>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阿飛突然用力推開了他。</br>
    阿飛瞪著鈴鈴，一字字道：“你帶呂鳳先到這里來了？”</br>
    鈴鈴咬著嘴唇。</br>
    阿飛道：“是他要你帶呂鳳先到這里來的？”</br>
    鈴鈴忽然用盡最后一分力氣，大叫了起來，道：“不錯(cuò)，是他，但你可知道他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經(jīng)為你做過什么事？為了你，他不惜……”</br>
    說到這里，她聲音突然撕裂。</br>
    她呼吸已停頓。</br>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沒有任何動(dòng)作，也沒有任何聲音。</br>
    若非還有風(fēng)在吹動(dòng)，連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機(jī)，變成了一座墳?zāi)梗梢月裨崴猩膲災(zāi)埂?lt;/br>
    但風(fēng)也是凄涼的，風(fēng)聲聽來也令人心碎。</br>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徐徐站直了身子。</br>
    但他卻沒有面對著李尋歡。</br>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尋歡一眼，只是冷冷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br>
    這句話李尋歡本來很容易回答，但他卻一個(gè)字都沒有說。</br>
    他知道有些話若是說了出來，不但令自己傷心，也令別人難受。</br>
    阿飛還是沒有回頭，慢慢地接著道：“你以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為只要她離開了我，我就會(huì)振作？……但你可知道，沒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br>
    李尋歡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騙，只希望你能找到個(gè)你所值得愛的人，那么……你會(huì)將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記。”</br>
    阿飛的胸膛起伏，聲音已有些激動(dòng)，道：“你認(rèn)為她在騙我？你認(rèn)為她不值得我愛？”</br>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自從一開始，她帶給你的就只</br>
    有不幸！”</br>
    阿飛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還是不幸？”</br>
    他猝然轉(zhuǎn)過身，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運(yùn)？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個(gè)自己騙自己的傻子，不惜將自己心愛的人送入火坑，還以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偉大！”</br>
    這些話，每個(gè)字都像是一根針。</br>
    世上絕沒有任何別的話能更傷李尋歡的心。</br>
    阿飛咬著牙，道：“就算她帶給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帶給人什么？林詩音一生的幸福已斷送在你手里，你還不滿足？還想來斷送我的？”</br>
    李尋歡的手在顫抖，還未彎下腰，已咳出了血。</br>
    阿飛冷冷地瞧著他，良久良久，徐徐轉(zhuǎn)身，大步走了出去。</br>
    李尋歡的咳嗽還未停，掙扎著撲過去，擋住了門。</br>
    阿飛道：“你還想干什么？”</br>
    李尋歡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著道：“你……你要去找她？”</br>
    阿飛道：“是！”</br>
    李尋歡道：“你絕不能去！”</br>
    阿飛道：“誰說的？”</br>
    李尋歡道：“我說的，因?yàn)榫退隳隳軐⑺僬一貋恚仓挥懈纯啵t早總有一天要?dú)Я四恪医^不能眼看著你毀在這種女人手上。”</br>
    阿飛的手本已握得很緊，李尋歡每說一句話，他就握得更緊一分。</br>
    他指節(jié)已因用力而發(fā)白，臉色更蒼白，雙目中卻布滿了紅絲，正如一條條燃燒的火焰。</br>
    李尋歡道：“現(xiàn)在你們分開，你固然難免痛苦一時(shí)，但你們?nèi)粼谝黄穑銋s要痛苦一生，你別的事都看得很清楚，為什么這件事……”</br>
    阿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br>
    李尋歡道：“是。”</br>
    阿飛道：“到現(xiàn)在為止，你還是我的朋友。”</br>
    李尋歡道：“是。”</br>
    阿飛道：“但以后卻不是了！”</br>
    李尋歡的面色慘變，道：“為什么？”</br>
    阿飛道：“因?yàn)槲铱梢匀淌苣阄耆栉遥瑓s不能忍受你侮辱她。”</br>
    李尋歡慘然道：“你認(rèn)為我是在侮辱她？”</br>
    阿飛道：“我一直忍受到現(xiàn)在，因?yàn)槲覀円恢笔桥笥眩院螅闳粼傥耆杷粋€(gè)字，這侮辱就得要用血來洗清！”</br>
    他身子也因激動(dòng)而顫抖，一字字接著道：“無論是你的血，還是我的血，都得用血來洗清！”</br>
    李尋歡仿佛驟然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踉蹌后退，退到門邊。</br>
    他又在咳嗽，卻沒有聲音，因?yàn)樗难酪У煤芫o，嘴也閉得很緊。</br>
    鮮血，又從他緊閉著的嘴角沁出。</br>
    阿飛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嘎聲道：“現(xiàn)在我就去找她，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來，千萬莫要跟來，否則你必將后悔終生！”</br>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出去。</br>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br>
    眼淚本是咸的。</br>
    但有些淚卻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br>
    血，本也是咸的。</br>
    但一個(gè)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淚更酸苦。</br>
    李尋歡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紅。</br>
    他的腰似已無法挺直。</br>
    地上有個(gè)腳印，是血染成的腳印。</br>
    李尋歡忽然想起了門外那些零亂的腳印，他掌心立刻冰冷。</br>
    阿飛一定能找到她。</br>
    因?yàn)榱窒蓛阂欢〞?huì)故意留下些線索，讓他找到。</br>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線索，阿飛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種追蹤的本能，甚至比野獸還靈敏，還直接。</br>
    但追到了以后呢？</br>
    阿飛勢必要和呂鳳先一決生死——林仙兒本就喜歡看男人為她拼命。</br>
    想到這里，李尋歡掌心已沁出了冷汗。</br>
    阿飛現(xiàn)在還不是呂鳳先的對手。</br>
    能救阿飛命的人，只有李尋歡，可是……</br>
    “你千萬莫要跟來，否則就必將后悔終生！”</br>
    阿飛說出的話，一向永無更改。</br>
    何況，現(xiàn)在夜色更深，李尋歡又沒有阿飛那種追蹤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機(jī)會(huì)能追到。</br>
    李尋歡掙扎著，站起，將鈴鈴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單覆蓋。</br>
    無論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決心。</br>
    就算阿飛已不再將他當(dāng)做朋友，但他依舊永遠(yuǎn)是阿飛的朋友，他的友情絕不會(huì)因任何事而更改。</br>
    那也正如他的愛情一樣，縱然海枯石爛，他的心永不會(huì)變。</br>
    “詩音，詩音，你現(xiàn)在活得還好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