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搖著頭，道：“我什么人也不認得，什么人也不認得我，我一個人也不認得，一個人也不認得我。”</br>
    這人果然有些癡癡呆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復復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里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br>
    李尋歡正想用別的法子再問問他時，他卻已往李尋歡脅下鉆了過去，一溜煙似的跑了。</br>
    他跑得很快，卻絕不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br>
    但李尋歡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br>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著氣，道：“你這人想干什么？想搶我的銀子？”</br>
    李尋歡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將他握在手里的銀子搶了過來。</br>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br>
    幸好這條路很僻靜，不見人蹤，否則李尋歡倒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br>
    那乞丐叫的聲音更大，道：“快把銀子還給我，不然我跟你拼命。”</br>
    李尋歡道：“只要你回答我?guī)拙湓挘也坏珜⑦@點銀子還給你，還送你一錠大的。”</br>
    那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了很久，才點頭道：“好，你要問我什么？”</br>
    李尋歡道：“你可是鐵傳甲的朋友？”</br>
    那乞丐搖頭道：“我沒有朋友……窮要飯的都沒有朋友。”</br>
    李尋歡道：“那么，你為何要幫他的忙？”</br>
    那乞丐頭搖得更快，道：“誰的忙我也不幫，誰也沒幫過我的忙。”</br>
    李尋歡沉吟著，道：“你今天難道沒有見到過一個身材很高大，皮膚很黑，臉上長著絡腮大胡子的人么？”</br>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過一個。”</br>
    李尋歡大喜道：“你在哪里看到他的？”</br>
    那乞丐道：“在茅房里。”</br>
    李尋歡道：“茅房？”</br>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闖了進來，問我想不想賺幾斤酒喝。”</br>
    李尋歡笑道：“誰不想賺幾斤酒喝？”</br>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還破爛，哪里像有錢買酒給我喝的樣子。”</br>
    李尋歡笑道：“愈有錢的人，愈喜歡裝窮，這道理你不明白？”</br>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點也不錯，那小子果然有錠銀子，而且還給我看了，我就問他要我怎么樣才能賺得到這錠銀子。”</br>
    李尋歡道：“他怎么說？”</br>
    那乞丐笑道：“我以為他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樣，誰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換套衣服，然后低著頭走出去，千萬不要抬頭。”</br>
    李尋歡笑道：“這銀子賺得倒真容易。”</br>
    他這次真是往心里笑出來的，像鐵傳甲那樣的人，現(xiàn)在居然也會用這“金蟬脫殼”之計了，實在是令人歡喜。</br>
    那乞丐笑得更開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br>
    李尋歡笑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銀子比他的更好賺。”</br>
    那乞丐道：“真的？”</br>
    李尋歡把身上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出來——他將家財分散的時候，鐵傳甲堅持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費用。</br>
    這些年來，他就是以此度日的，否則他莫說喝酒，連吃飯都要成問題，這也是他要感激鐵傳甲的許多種原因之一。</br>
    那乞丐望著他手里的銀子，眼睛都直了。</br>
    李尋歡微笑道：“只要你能帶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將這些銀子都給你。”</br>
    那乞丐立刻搶著道：“好，我?guī)闳ィy子你卻一定要先給我。”</br>
    李尋歡立刻用兩只手將銀子捧了過去。</br>
    只要能找得到鐵傳甲，就算要他將心捧出來，他也愿意。</br>
    那乞丐笑得連口水都流了出來，一面將銀子手忙腳亂地往懷里揣，一面嘻嘻地笑著道：“我看你這銀子一定是偷來的，否則怎會如此輕易就送人？”</br>
    他搶銀子的時候，自然難免要碰到李尋歡的手。</br>
    他的手剛碰到李尋歡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br>
    李尋歡只覺手腕上像是突然多了道鐵箍。</br>
    接著，他的人竟被拎了起來！</br>
    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駭人，這一搭、一勾，兩個動作中，竟包藏了當代武林中四種最可怕的武功。</br>
    他手指剛搭上李尋歡手指時，就使出了內家正宗“沾衣十八跌”的內力，無論任何人被他沾著，都再也休想甩開。</br>
    接著，他就使出了傳自武當?shù)摹捌呤非苣檬帧保钭×死顚g的脈門，無論任何人的脈門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br>
    然后，他再以“分筋錯骨手”錯開李尋歡的筋骨。</br>
    最后他那一招，用的卻是塞外摔跌的手法，無論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來。</br>
    這四種功夫有的是少林正宗，有的是武當真?zhèn)鳎械氖莾燃夜Ψ颍械氖峭?lt;/br>
    家功夫，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是輕易可以學得到的。就算能學到，也不容易練成，就算能練成，至少也得下十年八年的苦功。</br>
    這乞丐卻將每種功夫都練得爐火純青，有十足的火候。</br>
    李尋歡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卻也絕對看不出他是這樣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懷武功，卻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暗算自己。</br>
    李尋歡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如此吃驚過。</br>
    李尋歡竟像條死魚般被摔在地上，摔得他兩眼發(fā)花，幾乎暈了過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漸漸消散時，他瞧見那乞丐的臉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只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瞧著他。</br>
    “這人究竟是誰？為什么要暗算我？”</br>
    “難道他早已認出我是誰了？”</br>
    “他和鐵傳甲又有什么關系？”</br>
    李尋歡心里雖然有很多疑問，卻連一句也沒有問出來。</br>
    在這種情況下，他覺得自己還是閉著嘴好些。</br>
    那乞丐卻開口了，笑嘻嘻道：“你為什么不說話？”</br>
    李尋歡笑了笑，道：“閣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還有什么話好說？”</br>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將他祖宗八代都罵出來。”</br>
    李尋歡道：“我眼睛并沒有瞎，卻未看出閣下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要罵也只能罵我自己。”</br>
    那乞丐笑了，搖著頭笑道：“你果然是個怪人，像你這樣的怪人我倒未見過……你再說兩句，我就只怕要臉紅了！”</br>
    他忽然大聲道：“這人不但是個君子，而且還是個好人，這種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們再不出來，我可不管了。”</br>
    原來他還有同黨。</br>
    李尋歡實在猜不出他的同黨是誰，只聽“呀”的一聲，旁邊的一道小門忽然開了，走出了六七個人來。</br>
    看到這幾人，李尋歡才真的吃了一驚。</br>
    他永遠想不到這幾人也是那乞丐的同黨。</br>
    原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早已計劃好的圈套。</br>
    第一個從小門里走出來的，竟是那賣卜的瞎子。</br>
    接著，就是那獨眼婦人、青衣大漢、賣臭豆干的小販……</br>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妙計妙計，佩服佩服。”</br>
    瞎子面上仍是毫無表情，冷冷道：“不敢。”</br>
    李尋歡道：“原來這件事根本就和鐵傳甲全無關系。”</br>
    瞎子緩緩道：“關系是有的，只不過……”</br>
    那乞丐搶著道：“只不過我從來未曾見過鐵傳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方才找他們演了那出戲，完全是為了要你看的。”</br>
    李尋歡苦笑道：“那倒的確是出好戲。”</br>
    瞎子道：“戲倒的確是出好戲，否則又怎能叫李探花上當？”</br>
    李尋歡道：“原來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誰了，而且還早已見到了我。”</br>
    瞎子道：“閣下還未入城，已有人見到了閣下。”</br>
    李尋歡道：“各位怎會認得我的？”</br>
    瞎子道：“在下等雖不認得你，卻有人認得你。”</br>
    李尋歡道：“各位既然不認得我，為何對我如此照顧？”</br>
    瞎子道：“為的就是鐵傳甲。”</br>
    他冷漠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怨毒之意，接著道：“在下等對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會不遠千里而來與我等相見了。”</br>
    李尋歡笑了笑，道：“他若不來呢？各位豈非白費了心機？”</br>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絕不會不管，你的事他也絕不會置之不理，兩位的關系，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則又怎會定下此計？”</br>
    李尋歡淡淡笑道：“閣下能想得出這樣的妙計，倒也真不容易。”</br>
    瞎子沉默了半晌，緩緩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謀，這雙眼睛只怕也就不會瞎了。”</br>
    李尋歡道：“定計的人不是你？”</br>
    瞎子道：“不是。”</br>
    那乞丐笑道：“也不是我，我腦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會頭疼。”</br>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原來各位幕后還另有主謀之人……”</br>
    瞎子道：“你也用不著問他是誰，反正你總會見著他的。”</br>
    他手中竹杖一揚，已點了李尋歡左右雙膝的“環(huán)跳”穴，冷冷接著道：“你見著他時，也許就會覺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不如還是早些死了的好。”</br>
    門雖小而墻高。</br>
    門內庭院深沉，悄無人聲。</br>
    穿曲徑走回廊，走了很久，才走到前廳。</br>
    只聽屏風后一人朗聲笑道：“各位已將我那兄弟請來了么？”</br>
    一聽到這聲音，李尋歡連指尖都已冰冷。</br>
    這赫然竟是龍嘯云的聲音。</br>
    主謀定計的人，竟是龍嘯云。</br>
    瞎子在屏風前就已停住了腳，沉聲道：“在下等幸不辱命，總算已將李探花請來了。”</br>
    話未說完，屋后已搶步走出了一個人來，</br>
    鮮衣華服，滿面紅光，不是一別經年的龍嘯云是誰？</br>
    他一沖出來，就緊緊握住了李尋歡的手，笑道：“一別又是兩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br>
    李尋歡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見我，只要吩咐一聲，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勞動這么多朋友的大駕呢？”</br>
    那乞丐忽然大笑了起來，拍手道：“說得好，說得好，連我的臉都被你說紅了，聽了這話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br>
    龍嘯云卻像是忽然變成了聾子，他們說的話，他竟似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還是握著李尋歡的手，道：“我早已算準了兄弟你一定會來，早已準備好接風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見，這次可得痛痛快快地喝幾杯。”</br>
    他一面搶著扶起了李尋歡，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請入座，請，請。”</br>
    瞎子的腳卻像是已釘在地上了。</br>
    他不動，他的兄弟自然也不會動。</br>
    龍嘯云笑道：“各位難道不肯賞光么？”</br>
    瞎子緩緩道：“在下等答應龍大爺做這件事，為的完全是鐵傳甲，如今在下等任務已了，等那鐵傳甲來時，只望龍大爺莫要忘記通知一聲。”</br>
    他沉下了臉，冷冷接著道：“至于龍大爺?shù)木疲谙碌热f萬不敢叨擾，龍大爺這樣的朋友，在下等也是萬萬高攀不上的。”</br>
    他竹杖點地，竟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br>
    大廳中果然已擺起了一桌酒。</br>
    菜是珍肴，酒是佳釀，龍四爺請客的豪爽，是江湖聞名的。</br>
    那乞丐也不客氣，搶先往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實說，我本來也想走的，但放著這么好的酒菜，不吃豈非可惜。”</br>
    他忽然向李尋歡舉了舉杯，又道：“你也喝一杯吧，這種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br>
    龍嘯云搖著頭笑道：“這位胡大俠，兄弟你只怕還不認得……”</br>
    李尋歡道：“胡大俠？臺甫莫非是‘不歸’二字？”</br>
    那乞丐笑道：“一點也不錯，胡不歸就是我！你嘴里雖稱我胡大俠，心里一定在想：哦，原來這人就是胡瘋子，難怪做事說話都有些瘋瘋癲癲的……是不是？”</br>
    李尋歡笑了笑，道：“是。”</br>
    胡不歸大笑道：“好，你這人有意思，看來只怕也是個瘋子……你若不瘋，也不會跟龍嘯云這樣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br>
    李尋歡微笑不語。</br>
    胡不歸道：“但你千萬莫要以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guī)退@次忙，只因為我欠過他的情，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沒有半點關系。”</br>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過這件事做得實在有欠光明，實在丟人，實在差勁，實在不是東西，實在混賬已極……”</br>
    說著說著，他竟給了自己十七八個耳刮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來，龍嘯云似乎早已見怪不怪，居然充耳不聞，視若無睹。</br>
    李尋歡反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笑道：“無論如何，胡兄最后那出手一擊，我縱有防備，也是萬萬閃避不開的。”</br>
    胡不歸突又一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簡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計，哪里能沾得著你，我害了你，你反來安慰我，你這是什么意思？”</br>
    李尋歡只有不說話了。</br>
    胡不歸喃喃道：“我這人神魂不定，喜怒無常，黑白不分，顛三倒四，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實在他媽的不是東西。”</br>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著龍嘯云道：“但你卻比我更不是東西，你兒子比你還不是東西，他明明有兩條腿，卻要學狗在地上爬，難道想在桌子下面撿骨頭吃么？”</br>
    龍嘯云臉上也不禁紅了紅，低下頭一看，龍小云果然已偷偷鉆到桌下，手里還拿著把刀，已爬到李尋歡面前。</br>
    龍嘯云一把將他揪了出來，沉著臉道：“你想干什么？”</br>
    龍小云居然神色自若，從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這句話你老人家說對不對？”</br>
    龍嘯云道：“自然是對的。”</br>
    龍小云道：“江湖英雄講究的也是有仇必報，有恩必償，他廢去了孩兒一身武功，令孩兒終生殘廢，孩兒想要他兩條腿，也是天經地義的。”</br>
    龍嘯云臉色已有些發(fā)青，道：“你想復仇，是么？”</br>
    龍小云道：“不錯。”</br>
    龍嘯云厲聲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誰么？”</br>
    龍小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br>
    這句話還未說完，龍嘯云的手已摑在他臉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親的八拜之交？他無論怎么教訓你，都是應該的，你怎可對他有復仇之心？怎敢對他無禮？”</br>
    龍小云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轉，忽然向李尋歡跪了下去，道：“侄兒已知道錯了，侄兒年紀還小，李大叔千萬莫要和侄兒一般見識，就饒了侄兒這一次吧。”</br>
    李尋歡滿腹辛酸，正不知該說什么，胡不歸已跳了起來，大叫道：“這父子兩人我實在受不了，我想吐，想吐……”</br>
    他嘴里大呼大叫，人已沖了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