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龍生不但劍法快，手里用的“奪情劍”也可算是柄吹毛斷發(fā)的利器，李尋歡對這柄劍的鋒利也清楚得很。</br>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軀能擋得住這一劍。</br>
    只聽一聲驚呼，游龍生的人竟突然彈了出來，跌坐在李尋歡身旁的一個胖女人身上。</br>
    這女人吃吃地笑著，摟住了他。</br>
    再看那柄劍，還插在大歡喜女菩薩的咽喉上。</br>
    但大歡喜女菩薩卻還是好好地坐在那里，笑瞇瞇地瞧著李尋歡。</br>
    李尋歡簡直說不出話來了。</br>
    這位大歡喜女菩薩，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將這柄劍夾住。這種功夫別人非但沒看到，簡直連聽都沒有聽說過。</br>
    只聽她吃吃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處，這話現(xiàn)在你總該相信了吧。”</br>
    劍柄一直在不停地顫動著，到此刻才停止。</br>
    李尋歡嘆了口氣，苦笑道：“女菩薩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br>
    這一點也不得不承認，因為誰也沒有她那么多肥肉。</br>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我也聽說過你的飛刀，百發(fā)百中，連我那寶貝干兒子都躲不開你的一刀，你自己當然也覺得自己蠻不錯的，是嗎？”</br>
    李尋歡沒有說話。</br>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就是仗著你那手飛刀，才敢到這里來的，是嗎？”</br>
    她緩緩將夾在脖子上的劍拿了起來，帶著笑道：“但你那手飛刀能殺得了我么？”</br>
    李尋歡又嘆了口氣，苦笑道：“殺不了。”</br>
    大歡喜女菩薩笑了，道：“你現(xiàn)在還想不想將藍蝎子帶走？”</br>
    李尋歡道：“想。”</br>
    大歡喜女菩薩臉色也不禁變了變，但立刻又笑道：“有趣有趣，你這人真有趣極了，你想用什么法子將藍蝎子帶走呢？”</br>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慢慢地想，總會想出個法子來的。”</br>
    大歡喜女菩薩眼睛又瞇了起來，道：“好，那么你就留在我這里，慢慢地想吧。”</br>
    李尋歡笑道：“這里既然有酒，我多留幾日也無妨。”</br>
    大歡喜女菩薩道：“但我這酒可不是白喝的。”</br>
    李尋歡笑道：“你想要我怎樣？”</br>
    大歡喜女菩薩瞇著眼，笑道：“本來我還嫌你稍微老了一點，但現(xiàn)在卻愈看你愈中意了，所以，你也用不著再想別的法子，只要你留在這里陪我?guī)滋欤揖妥屇銓⑺{蝎子帶走。”</br>
    李尋歡還是在笑，悠然道：“你不嫌我老，我卻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將身上的肉去掉一百斤，我就算陪你幾個月也無妨，現(xiàn)在么……”</br>
    他搖了搖頭，淡淡道：“現(xiàn)在我實在沒有這么好的胃口。”</br>
    大歡喜女菩薩面上驟然變了顏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罰酒，好！”</br>
    她忽然一揮手。</br>
    坐在李尋歡四側(cè)的幾個胖女人立刻站了起來。</br>
    她們的人雖然胖，但動作卻不慢，腿一伸，人已彈起，四面八方地向李尋歡包圍了過來。</br>
    這幾人中最瘦的一個，身子也有兩尺寬，一尺厚，幾個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道肉墻，連一絲縫隙都沒有。</br>
    屋頂很低，李尋歡既不能往上躍，也不能往外沖——看到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簡直一看著就惡心。</br>
    但這些女人卻愈擠愈近，竟似想將他夾在中間，他的飛刀若出手，縱能擊倒一人，別的人照樣還是要沖上來的。</br>
    若是真的被她們夾住，那滋味李尋歡簡直連想都不敢想。</br>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大笑道：“李尋歡，我知道連少林寺的羅漢陣都困不住你，但若你能破得了我這肉陣，才真的算你有本事。”</br>
    她笑聲愈來愈大，整座小樓都似已隨著她的笑聲震動起來，小樓下的木架，也被壓得“吱吱”發(fā)響。</br>
    李尋歡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了鈴鈴。</br>
    鈴鈴根本沒有上樓。</br>
    她自然不會眼看著李尋歡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br>
    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整座樓都垮了下去，只聽“哎喲，噗咚”之聲不絕于耳，滿屋子的人也隨著跌了下去。</br>
    屋頂也裂開了個大洞。</br>
    李尋歡身形已掠起，燕子般自洞中竄出。</br>
    他以為大歡喜女菩薩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br>
    四百斤，這一跌下去，縱然能爬起來，至少也得費半天勁。</br>
    誰知這大歡喜女菩薩不但反應快得驚人，輕功也絕不比別人差，李尋歡身子剛掠出，就聽得又是“轟”的一聲大震。</br>
    大歡喜女菩薩又將屋頂撞破了個大洞，就像是個大氣球似的飛了出來，連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br>
    小樓還在繼續(xù)往下倒塌，灰土迷蒙，瓦礫紛飛。</br>
    李尋歡頭也不回，“平沙落雁”，掠下地面。</br>
    只聽大歡喜女菩薩咯咯笑道：“李尋歡，你既已被我看上，就再也休想跑得了。”</br>
    笑聲中，她整個人已向李尋歡撲了過來。李尋歡只覺風聲呼呼，就仿佛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壓下。</br>
    他的手突然向后揮出。但見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終于出手。</br>
    出手一刀，例不虛發(fā)。</br>
    鮮血飛泉般自大歡喜女菩薩臉上標出。</br>
    這一次李尋歡飛刀取的并非她的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飛刀一出手，就知道絕不會落空。</br>
    他有這信心。</br>
    但大歡喜女菩薩的笑聲卻仍未停頓，笑得李尋歡有點毛骨悚然，他忍不住猝然轉(zhuǎn)身回頭。</br>
    只見大歡喜女菩薩正一步步向他走了過來，面上的鮮血流個不停，飛刀還插在她眼眶里。</br>
    但她卻絲毫也不覺得痛苦，還是咯咯笑道：“李尋歡，我已看上了你，你就跑不了的，你還有幾把飛刀，一起使出來吧，像這么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br>
    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里大嚼起來。</br>
    一柄精鋼鑄成的飛刀，竟被她生生嚼碎。</br>
    李尋歡也不禁怔住了。</br>
    這女人簡直不是人，簡直是個上古洪荒時代的巨獸，若想要她倒下，看樣子真得用上一兩百把刀才行。</br>
    但就在這時，突聽大歡喜女菩薩發(fā)出了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吼，整個樹林都似已被這吼聲震得搖動起來。</br>
    李尋歡只見到一點碧森森的劍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著，就有一股鮮血暴雨般飛濺了出來。</br>
    然后，他才見到游龍生雙手握著奪情劍的劍柄，一把三尺七寸長的奪情劍，已全都刺入了大歡喜女菩薩的后背。</br>
    劍尖自后背刺入，前心穿出。</br>
    大歡喜女菩薩狂吼一聲，將游龍生整個人都彈了起來，飛過她頭頂，“砰”的一聲，跌在她腳下。</br>
    她的人跟著倒下，恰巧壓在游龍生身上。</br>
    只聽“咔嚓，咔嚓”之聲一連串地響，游龍生全身的骨頭都似已被她壓斷，但他卻咬緊牙關，不出一聲。</br>
    大歡喜女菩薩牛一般喘息著，道：“是你……原來是你！”</br>
    游龍生也在喘息著，道：“你想不到吧……”</br>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我對你不壞，你為何要……要暗算我。”</br>
    游龍生臉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咬著牙道：“我一直沒有死，就為的是在等著這么樣的一天……”</br>
    他已被壓得連呼吸都已將停止，眼前漸漸發(fā)黑，只覺得大歡喜女菩薩身子一陣抽搐，忽然滾了出去。</br>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尋歡那雙永遠都帶著一抹淡淡憂郁的眼睛，他也感覺到有一雙穩(wěn)定的手正在替他擦拭著額上的冷汗。</br>
    這雙手雖然隨時都可取人的性命，卻又隨時都在準備著幫助別人，這只手里有時握著的雖是殺人的刀，但有時卻握著滿把同情。</br>
    游龍生想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卻失敗了，只能掙扎著道：“我不是游龍生。”</br>
    李尋歡默然半晌，才沉重地點了點頭，道：“你不是。”</br>
    游龍生道：“游龍生早已……早已死了。”</br>
    李尋歡黯然道：“是，我明白。”</br>
    游龍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見到游龍生。”</br>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別的我都不知道。”</br>
    游龍生嘴角終于露出一絲凄涼的微笑，嘎聲道：“能交到你這種朋友的人，實在是運氣，我只恨……”</br>
    他只覺一口氣似已提不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大呼道：“我只恨為何不死在你手里！”</br>
    黎明。</br>
    楓林外添了三堆新墳。是游龍生、藍蝎子和大歡喜女菩薩的墳——掘墳的正是她自己的門下。</br>
    她們對大歡喜女菩薩</br>
    的死，竟絲毫也不覺得悲憤，顯見這位女菩薩并非真的有菩薩心腸，活著時也并不討人歡喜。</br>
    使這小樓倒塌的，果然是鈴鈴。</br>
    她自己也覺得很得意：“我只不過弄松了一根柱子，小樓就倒了下來，若不是我見機得快，要被活活壓死。”</br>
    見到大歡喜女菩薩的門下一個個全都走了，她又覺得很奇怪。</br>
    “她們?yōu)槭裁礇]有替師父報仇的意思呢？”</br>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這也許是因為那位女菩薩只顧著拼命填她們的肚子，卻忘了去照顧她們的心。”</br>
    鈴鈴笑了，道：“不錯，一個人的肚子若太飽，就懶得用心了。”</br>
    她又皺了皺眉，道：“但你為什么就這樣放她們走了呢？”</br>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養(yǎng)不起她們。”</br>
    鈴鈴咬著嘴唇，沉默了半晌，用眼睛瞟著李尋歡，道：“若是只養(yǎng)一個人，你養(yǎng)得起嗎？”</br>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接著又道：“那人吃得并不多，既不喝酒，也很少吃肉，每天只要青菜豆腐就行了，而且她還會自己煮飯，自己炒菜，菜做得好極了，你晚上睡覺，她會替你鋪床，早上起來，她會替你梳頭。”</br>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樣的人，她自己一定會活得很愉快，用不著跟我受苦。”</br>
    鈴鈴的小嘴嘟了起來，恨恨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藍蝎子，她的腰比我細。”</br>
    李尋歡苦笑道：“你認為我心里只有藍蝎子？”</br>
    鈴鈴道：“當然，為了她，你不惜冒那么大的險，不惜去拼命，其實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著你為她擔心。”</br>
    李尋歡嘆道：“她活著時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br>
    鈴鈴道：“那么……我難道就不是你的朋友？”</br>
    李尋歡道：“當然是。”</br>
    鈴鈴道：“你既然肯為死了的朋友去拼命，為什么不能替活著的朋友想想呢？”</br>
    說著說著，她眼圈又紅了，揉著眼睛道：“我本來就沒有親人，現(xiàn)在連家也沒有了，你難道真能眼看著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飯吃？”</br>
    李尋歡只有苦笑。</br>
    他發(fā)覺現(xiàn)在的女孩子愈來愈會說話了。</br>
    鈴鈴往指縫里偷偷瞟了他一眼，悠悠地接著道：“何況，你若不帶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么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飛？”</br>
    阿飛正在喝湯。</br>
    牛肉湯，燉得很香，很濃。</br>
    阿飛捧在手里慢慢地啜著，眼睛茫然直視著湯碗的邊緣，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仿佛根本辨不出這碗湯的滋味。</br>
    林仙兒就坐在對面，手托著腮，溫柔地望著他，柔聲道：“最近你臉色不太好，多喝些湯吧，這湯滋補得很，你快趁著熱喝，冷了就不好吃了。”</br>
    阿飛仰起頭，將一大碗湯全都喝了下去。</br>
    林仙兒輕輕地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br>
    阿飛道：“好。”</br>
    林仙兒道：“還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br>
    阿飛道：“要。”</br>
    林仙兒嫣然道：“這就對了，最近你飯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該多喝幾碗湯。”</br>
    屋子很簡陋，卻是新粉刷過的，連廚房里的墻都還沒有被油煙熏黑，因為他們剛搬進來還不到兩天。</br>
    林仙兒又添了碗湯，捧到阿飛面前，帶著笑道：“這地方雖不大，菜市場卻不小，只不過賣肉的有點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錢。”</br>
    阿飛低著頭喝了兩口湯，忽然道：“明天我們不喝牛肉湯了。”</br>
    林仙兒眨著眼道：“為什么？你不喜歡？”</br>
    阿飛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喜歡，可是我們喝不起。”</br>
    林仙兒笑了，柔聲道：“你用不著為錢發(fā)愁，這幾年狐皮衣服正風行，上個月你打的狐貍，我一共賣了二十七兩銀子，到現(xiàn)在還沒用完。”</br>
    阿飛道：“總要用完的，這地方又沒有狐貍可打。”</br>
    林仙兒道：“等用完時再說吧，何況，我還有些私房錢。”</br>
    阿飛道：“我不能用你的錢。”</br>
    林仙兒眼圈兒立刻紅了，低著頭道：“為什么不能？這些錢既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是我替人家縫縫補補，用十根手指頭辛苦賺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