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蔡伯喈與蔡文姬
將農民近半收成做田租,放在以往肯定被定性為暴政。哪個太守敢做這樣的事,一定會被天下人罵個狗血淋頭。
可放在眼下流民四起的年景,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災荒、兵亂、貪吏,中原各州郡尸橫遍野,疫病肆虐,農桑廢棄……這種情況下,能讓人活下去的制度就是好制度。
士族官吏們不說話了,他們中也有跟荀諶一樣曾耳聞過棗祗的屯田制,但都不甚明了,今天得見真容,原來鋒利如斯。
這是一把利劍,得利的是執(zhí)行者,損害的是原有的政治力量。
陰修在時,為了出兵平定黃巾賊,不得不問右姓世家借兵借糧,所以士族權重,一直掌控著潁川政治的話語權。
現(xiàn)在好了,許褚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多了一萬多傾地的收成,而且民可為軍、軍可為民,順帶著連兵源問題也解決了。
荀諶敏銳地察覺到,許褚的出發(fā)點跟陰修根本是兩回事。一個只想著搞政績升官,另一個,似乎有割據(jù)一方的意思在。
……
……
如果許褚能聽到荀諶的心聲,大概會吐槽:不早點割據(jù),難道等著被蹂躪?
許褚可沒自大到自己能跟漢末群雄們一板一眼地扳手腕,未雨綢繆,笨鳥先飛,才是他應該做的事。
洛陽城中的大佬們,別看現(xiàn)在手里沒有地盤,可一旦天下有變,用不了多久就能憑借自己手里的資源稱雄一方。
屯田制的細則并沒有落成公文傳示郡縣,許褚只是讓棗祗總領,徐庶協(xié)助責辦。他特意加了杜佑的名字進去,一方面出于對固有士族勢力的妥協(xié),一方面則出于謹慎的天性。
當一個人坐到某個位置,將自己的個性無限放大的時候,才能認知真正的自己。就像只有在生死時刻,我們才會明白自己是否對死亡感到恐懼。
頂著全郡士族的壓力實行屯田,勇敢地踏出了與世俗言論向背的第一步,把自己置于風口浪尖中,迎接眾人的口誅筆伐。許褚認為,自己應該是個有勇氣的人。
許褚以后還會有很多次勇敢,但第一次,永遠是最讓他難忘的。
用不了多少時間,太守府堂中奏對的結果就傳到了身在鄢陵縣的每個人耳中。
輿情濤濤,一封接一封的書信開始寄往豫州牧的案前,洛陽高官的手中。
這個半路殺出的潁川太守到底還有沒有人管了,他要招募流民屯田,要借糧食耕牛,要禁止多收人頭稅,還把屯田所得全都一個人吞了,天下哪有這種事。
“沛國小兒欺人太甚,早晚自取滅亡!”
“可是不得不說,屯田與民有利……”
“利個屁,還不都流到他自己的腰包里!”
“噓……輕點,當心被人聽見?!?br/>
破口大罵的那些人想起了許褚的老本行,頓時不敢再嚷嚷。
靠軍功成了太守的許褚,不正是個不講道理的軍閥么。
百姓們倒很高興,可并不是因為他們覺得屯田制好,他們壓根就不懂。他們高興,是因為看到那些平時欺壓他們的人在掀桌子砸碗,在急赤白臉地罵著,一副要燒了太守府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太守府當然沒人敢燒,府門亭長陳義帶著侍衛(wèi)昂首挺胸站著,鎧甲上折射著耀眼的寒光。
人走的差不多,太守府前的那位老人才顫顫巍巍起身。
他身上那套洗得發(fā)白的文袍,臉上那一道道歲月劃痕,以及由女兒攙扶著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都蓋不住與生俱來,如同他創(chuàng)造的飛白體一樣恣意瀟灑的氣質。
陳義與侍衛(wèi)們揉揉眼睛,他們看到的仿佛不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是多年前在御前奏對力呈朝政弊端的年輕士子。
老人府門前站定,費盡全力將腰板挺的筆直,一絲不茍地作揖道:“陳留蔡邕,前來拜會許太守。”
……
……
蔡邕這兩個字,直接讓整個太守府的人都放下了手頭的事,不約而同地出來迎接。
許褚?guī)еT下屬掾,恭恭敬敬地朝蔡邕行了弟子禮。蔡邕的學問、言行,都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遠離朝政十幾年,依舊在世人心目中有著極高的分量。
書生風流,盡在其中。
蔡邕的身邊,站著女兒蔡文姬。許褚難忍心中悸動,眼光不時落在蔡琰面紗后若隱若現(xiàn)的容顏上。
美麗的女子有很多種類型,你看到她們時,腦海中就會有一個立體的畫面。有的女孩,你會覺得她就應該坐在校園里的長廊中,插著耳機翻著書本;有的女孩,你會覺得她適合穿上舞裙,在舞臺上揮灑熱情。
而看不清真容的蔡文姬,一下子讓許褚聯(lián)想到了許多平行時空中的女人——昆侖中醫(yī)者仁心的花曉霜,曹雪芹筆下梨花帶雨的林妹妹……
好吧,林黛玉有些牽強,但那股柔弱的氣質卻是十分相似。蔡文姬婉約纖弱的氣質,似乎天生就跟亭臺水榭中安坐撫琴的絕代佳人形象相映襯。
許褚胡思亂想,竟把蔡邕晾在了那里。直到有人提醒,他才想起應該把蔡大家請到府里奉上香茗。
其他人想多跟蔡邕親近,可是蔡邕直言不喜熱鬧,只想讓許褚陪他說說話。
不理會眾人的遺憾嘆息,許褚將蔡邕父女請到偏堂,親自煮了一壺茶。
不多時茶香四溢,許褚替客人倒上,以手作請,道:“清茶雖苦,回味無窮,蔡公請品嘗。”
蔡邕笑道:“好,沒想到許太守也跟小女一樣喜愛清茶?!?br/>
原來蔡琰也不喜歡在茶里放調味料。許褚忙道:“蔡公德高望重,許褚怎敢在您面前以太守自居……”
“也罷?!鼻宀枞肟冢⑷ゲ嚏咝┰S疲憊,“老朽便托大了……仲康到潁川多久了?”
“區(qū)區(qū)數(shù)月?!?br/>
“數(shù)月時光便成了潁川太守,聞所未聞,聞所未聞吶?!?br/>
“蔡公……”
“你別著急,老朽沒有貶低的意思。只是這些年困居吳地,耳聽得中原風聲鶴唳,重返故土時,才知想象中中原的亂象,遠比想象更嚴重?!?br/>
人年紀大了,總喜歡緬懷過去。蔡邕沉浸在過去里,雙眼竟?jié)u漸濕潤。許褚不好出聲打擾,就坐在那里假裝品茶。
蔡文姬突然說道:“你的屯田令……很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么?”
許褚努力讓自己的目光不要停留在蔡琰身上太久,搖頭道:“是尉曹掾棗祗的構想,在下僅是采納意見而已?!?br/>
蔡邕輕咳兩聲,也從追憶中醒來,“老朽求見,不為其他,只想提醒仲康幾句話?!?br/>
“許褚洗耳恭聽?!?br/>
蔡邕拍著腿,嘆道:“人性貪婪無度,屯田雖好,卻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要牢記——群狼無懼獨虎,卻懼于獵人手下的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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