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暗度陳倉 二
許褚把召郡中諸官吏奏對的時間定在五日后,為了以示鄭重,破例將各縣主官,以及在洧水大營的甘寧也都召回。
除個別如陽城令李旻借口不來外,都已奉召。
于是這五天里,不斷有車隊人馬趕到鄢陵縣,那些急于獲知太守新政的在野士人或豪商,也都帶著隨從聞風(fēng)而到。
一些好事的人,甚至在酒肆中立了盤口,潁川士族與新太守之間的首次博弈,竟被當(dāng)成賭客們的消遣。
也怪不得這些人,除開戰(zhàn)亂紛爭,潁川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過去的太守陰修跟士族穿同一條褲子,哪會有今日這般好戲看。
鄢陵縣東處,有個老人帶著家人路過潁川,準(zhǔn)備返回家鄉(xiāng)陳留郡。這個老人歷經(jīng)宦海沉浮,名躁海內(nèi),最近一次被人誣陷,還是在十二年前,那一次他得罪了五原太守、中常侍王甫的弟弟王原,被迫逃亡吳地。
一躲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的時間,他的女兒早已過了適婚的年紀(jì),對,比那年輕的潁川太守還要大上兩歲。
老人百感交集,亦師亦友的陳太丘不在了,他的孫子陳群知書達(dá)理,是罕見的人才……潁川郡治改成了鄢陵縣,聽說那洧水邊上新建了一座軍營……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老人穿過熱鬧的街道,他的女兒把他從馬車上扶下來。
太守府前站滿了人,一隊士兵披堅執(zhí)銳,將人流與太守府隔開。
“胡鬧。”老人搖頭。
“父親,不進(jìn)去么?”女子戴著面紗,看不清真容。一身素袍,卻遮掩不住曼妙的身姿。
“不了,我們就在門口站一會兒。琰兒,替為父拿個草席過來,人老了,站不久?!?br/>
老人便在府外鋪上草席坐定,女子隨侍身邊,亭亭玉立。
人群側(cè)目,正此時前來奏對的官吏陸續(xù)來到,又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人人俄冠博帶,盡顯漢官威儀。官吏魚貫而入,有人朝老人的方向看了幾眼。
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是誰?;蛟S是家中長輩的故交好友,此刻也沒時間理會了。
……
……
為什么這次奏對會弄得滿城風(fēng)雨?
荀諶坐在諸曹首位,回想剛才府外所見人潮,不由皺起眉頭。不用想,肯定有人在幕后推波助瀾。荀諶自己沒做過,右姓世家里應(yīng)該也沒人做過,否則他多少會聽到點風(fēng)聲。
荀諶抬眼向主位看去,許褚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映入眼簾……大概就是許褚自己想要擴大事態(tài)影響力。
先要議的,自是程陽里的案子。
因為許褚介入的關(guān)系,這件案子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在郡中傳開,鐘進(jìn)不敢怠慢,幾天來走訪查證,已有了定案。
許褚的目光一定在鐘進(jìn)身上,后者便離席而出,向許褚匯報結(jié)果。
程陽里里民程五,犯殺人罪,當(dāng)棄市。念其至孝,又是失手錯殺,改為絞刑。
堂中眾人均點頭,鐘進(jìn)的量刑在法理之內(nèi)又情有可原,可以說很到位。
許褚不以為然,橫豎都是死,棄市與絞刑有區(qū)別么?歸根結(jié)底,他是用后世的眼光看待這個案子,和一貫高高在上的士族們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程五為什么錯殺死者,直接原因是兩人起了爭執(zhí),深層次的原因則是世道讓程五沒了活路。
所以許褚說了一句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的話,“程五殺人,本府之過也。”
眾人竊竊私語,里民殺人犯法,怎么成了太守的罪過?府君唱得是哪一出。
但見許褚面容悲愴,似極為自責(zé),“本府腆為一郡之長,讓郡中百姓家無余糧,老母不得奉養(yǎng),是故才有慘事發(fā)生?!?br/>
眾人恍然大悟,紛紛表態(tài)此不是府君一人之過,大家都有罪。
“諸公愛民如子,實乃百姓之?!鸩苻驈埛??!痹S褚點名自家丈人,張奉便離席與鐘進(jìn)并站在堂中。
“府君有何吩咐?!?br/>
“貶案犯程五為鐵奴,交由你處置……戶曹掾徐庶?!?br/>
“屬下在。”
“程母老邁殘疾,你下文到亭中,每月?lián)苄┘Z食過去,由亭長程隆負(fù)責(zé)照顧程母起居?!?br/>
“屬下領(lǐng)命?!?br/>
“至于死者家屬,亦由郡中拿出十畝良田,稍作寬慰?!痹S褚說完后,問眾人道:“諸公以為可行否?”見無人反對,許褚又道,“經(jīng)此一案后,本府才知郡中百姓困苦如斯,觸目驚心。友若,你有什么高見,能改變這一現(xiàn)狀?”
荀諶早知許褚繞來繞去,終將話題引到這邊來,他便起身回道:“輕徭役,緩征兵,察舉不法,興修水利;施德政于民,清凈無為,則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
荀諶話音剛落,張奉支持道:“昔日陰公在時,便是以此法治理郡縣,荀功曹所言甚為有理。不過……”
眾人剛詫異張奉怎么幫荀諶說話,見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可經(jīng)歷何儀黃劭之亂后,郡中情況比陰公在時糟糕數(shù)倍,流民多不勝數(shù),土地荒廢過半,亭里中大半里民為避賦稅而逃難者不再少數(shù)。欲改善窘境,奉切以為當(dāng)還田與民?!?br/>
士族中人面面相覷,饒是早有心里準(zhǔn)備,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好個許仲康,還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
……
太守府外的人群翹首以盼,終于等來了些消息。不時將議事的過程公之于眾,是許褚的意思,那些等著看好戲的人得了確切信息后,又奔走相告,沒多久,整個鄢陵縣就都知道了。
對于程陽里里民程五的判罰,大家各執(zhí)一詞,有說許褚仁義的,有說判輕了的,不一而足。然對于程母及死者家屬的處理,則得到了大家一致稱頌,那位在府門前鋪席而坐的老人,亦摸著胡子不住點頭。
可是張奉提出的‘還田于民’,就太不可思議了。天底下竟然有為老百姓得罪世家的太守?也太愣頭青了吧。
一些年長的士子當(dāng)即就給許褚下了定語——權(quán)重而智輕。
老人閉著眼睛,問向身邊女兒,“琰兒怎么看?”
女子淡淡說道:“此乃敗子,一招不慎,滿盤皆輸?!?br/>
老人噢了一聲,他的女兒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就是為人太過清高,語氣中對做上潁川太守的許褚沒有絲毫敬意。
的確很像敗子,許褚過早表現(xiàn)自己的意圖,面對強大的對手,無疑是往死胡同走。
但……老人浮沉半生,直覺告訴他,堂堂一郡太守,即便年輕,即便出身微末,能坐上這個位置,怎會視大都數(shù)人都明白的道理而不見。
“若許太守這一手是棄子呢?”老人嘴角含笑。
“棄子?”女子琢磨片刻,胸口起伏,“莫非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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