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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將近晌午,殿外的寺人才聽到楚王的召喚，推門進去。
    他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悠悠地系著帶鉤。
    寺人渠忙讓旁人去將食器等物收起,自己上前服侍楚王穿衣。
    “輕些。”楚王忽而對那些搬動物件的寺人說。
    眾人唬了一下,放輕手腳。
    未幾，楚王又轉(zhuǎn)向寺人渠，“蒍賈來了不曾？”
    寺人渠忙道：“工尹方才已經(jīng)到了前殿。”
    楚王頷首,正要出去,想到什么,回頭對寺人渠說，“她在睡，莫讓侍婢打擾,待她醒了再呈湯沐?！?br/>     寺人渠愣了一下,忙唯唯應(yīng)下。
    瞅著楚王出去的身影，寺人渠又瞥瞥殿內(nèi)低垂的幔帳，似乎曾被特地掩好，遮得嚴(yán)實，里面寂靜無聲。
    心中忍不住感嘆，世道果然變了，他們大王，何曾這么體貼過誰啊……
    棠地的戰(zhàn)事之后，蒍賈奉命留在當(dāng)?shù)財?shù)日，處理善后之事。雖然不能隨著大軍返郢都，但他心里還是松了一口氣，楚王愿意將這般大事交與他，足見他對自己還是信任的。而聞知楚王還在渚宮，蒍賈更是積極，遣使稟報進展。沒多久，他就接到了楚王的詔令。
    蒍賈到了渚宮之中，并無暇欣賞四周美景，心中想著自己在舒地料理的諸事，估計著哪些最重要，哪些是楚王感興趣的。蒍氏比不得鬬氏、成氏、屈氏等等這樣的大族，蒍賈作為族中目前最得意的人，看著地位高，在朝中卻無族親可依靠，頗感力量單薄。楚王年輕，肯提拔賢良之人，蒍賈也正是因為這般，才當(dāng)上了工尹。他一直不滿于現(xiàn)狀，想做得更好，成為像他的兄長蒍呂臣那樣的人。所以，他珍惜每一次機會，上次因為穆夫人而出的過錯，更要彌補回來。
    侍臣來請，蒍賈整了整衣冠，邁步上殿，望見楚王已經(jīng)端坐上首，行禮跪拜：“拜見大王。”
    楚王和顏悅色，免了他的禮，賜了坐。
    “卿在舒地多日，呈報之事務(wù)，寡人皆已閱過，甚好?！背踬澰S地說。
    蒍賈心中一喜，忙行禮謙過。
    楚王問起些詳細之事，蒍賈即刻一一稟報，對答如流。
    楚王聽著，微微頷首，“此番反叛，雖以舒伯崇為首，其余六國宗室貴族，亦參與其中。令人細查，凡參與或暗中幫助之人，一律入罪，不可縱容。”
    蒍賈應(yīng)下。
    楚王看著他，話頭忽而一轉(zhuǎn)。
    “寡人聞，卿早年游學(xué)晉國，與趙氏相識，確否？”
    蒍賈一訝，答道，“正是?！?br/>     楚王問：“可識得趙穿？”
    蒍賈道：“識得，但不過數(shù)面之交?！?br/>     楚王頷首：“下月趙穿使楚，連尹問寡人何人主事，寡人便想到了卿。到時，便由卿接待趙穿，如何？”
    蒍賈聽得這話，心中一動。
    趙氏是晉國首屈一指的權(quán)臣之家，其中，以趙盾為最。
    許多年前，晉國驪姬之禍，公子重耳被迫逃亡，侍臣趙衰忠心耿耿，追隨左右。數(shù)年后，重耳返晉國，繼位為晉文公，重用趙衰，趙氏因而壯大。到了晉襄公時，趙衰去世，兒子趙盾繼承衣缽，繼續(xù)為晉國所重用。他輔佐了晉襄公以及現(xiàn)在的晉侯兩任國君，將晉國大權(quán)牢牢握在手中，天下無人不知，晉國雖有國君，主事的卻是趙盾。
    而將要來使楚的這位趙穿，是趙盾的堂弟。
    沒有人會傻到真以為這只是一次尋常的來使。楚王今年忽而做出了許多事，滅庸平亂，征討四方，皆得大勝。這般動作，顯然驚動了北方的晉國。這位趙穿，就是奉了趙盾之命，來探虛實的。這是楚王繼位之后，晉國第一次來使，這邊的接應(yīng)之人，可謂事關(guān)臉面，責(zé)任重大。
    蒍賈知道自己將面對一件棘手之事，卻是精神大振。他臉上露出微笑，向楚王鄭重行禮，“敬諾。”
    *****
    阡陌一覺醒來不見楚王，侍婢說，他議事去了。
    室中的湯沐已經(jīng)備好，用漆屏隔著，熱氣中帶著蘭湯的馨香。
    阡陌一直很喜歡這個味道，跨進去的時候，身上的酸痛很是明顯，待得浸下去，溫水包裹，忽而渾身舒泰。她一向不習(xí)慣有人在旁邊伺候，見侍婢盯著她身上的紅痕，更是面上一熱，委婉地讓她們退下。
    那些侍婢年紀(jì)看起來并不比她大多少，似乎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皆是詫異。
    阡陌只好說，她想一個人洗。
    “夫人可是怕吵？”一名侍婢道，“我等不出聲便是?！?br/>     她們顯然是被人交代過，說話恭敬。見她們不肯走，阡陌很是無奈，又不好拉下臉。
    “小人為夫人捶肩吧，”一名侍婢笑著說，“從前郢都的夫人們來此，都喜歡在沐浴時讓我等捶肩?！?br/>     阡陌的心底觸了一下。
    “哦？”她亦笑笑，“此地亦有其他夫人來過？”
    “那是自然，此地臨近太一之宮，諸王來拜謁，皆在宮中歇宿。”
    阡陌頷首：“如此，爾等見過哪些夫人？”
    “多了，蔡姬，就是如今的穆夫人，還有黃贏，羅姬，吳姬……哦，還有從前那位臂上有一顆痣的，叫……”她想了想，似乎想不起來。
    “曹姬。”旁人道。
    “正是，曹姬。”那侍婢笑道，“比夫人胖些，也是位美人?！?br/>     曹姬？阡陌想了想，并不記得有這個人。
    侍婢似乎明白過來，忙道，“曹姬是先王的庶夫人，如今已去世了?！?br/>     阡陌了然，莞爾，“原來如此，你說的這幾位，我只認識穆夫人?！?br/>     “我等入宮服侍補償，也只知道這幾位。”那侍婢替她擦洗肩膀，“大王繼位之后，從未待姬妾來過，說起來，夫人乃是頭一位?！?br/>     “是么?！壁淠暗?，看她并不像說謊，莫名的，心里松了一口氣。
    你在想什么？待回過神來，心里苦笑。
    就算她說的是實話，越姬、鄭姬、后宮也是真實存在的，不是說向前看不計較么，莫再想啦……
    水霧氤氳，阡陌泡了一會，覺得差不多了，打算起身。
    “煩將浴衣取來?！彼f。
    侍婢答應(yīng)一聲，走出去，未幾，腳步聲傳來。
    阡陌正要起身，忽而聽到有佩玉輕撞之聲，覺得不對，猛然回頭。
    楚王手里拿著看著她，似笑非笑。
    “倒是警覺?！彼坪跏譂M意，“日后，寡人可不必再憂愁愛姬又被何人拐了去。”
    侍婢們皆有些羞赧之色，竊笑地走開。
    阡陌無奈，岔開話，“何時回來的？”
    “方才?！背醯?，將浴衣展開。
    這兩天來，二人相互服侍，已經(jīng)習(xí)慣。但阡陌觸到那閃爍的雙眸，仍然覺得耳根發(fā)熱。
    “你轉(zhuǎn)開去?！彼÷曊f。
    楚王依言轉(zhuǎn)開頭，眼睛卻仍然瞅著她。
    阡陌哭笑不得，擰一把他的手。
    楚王不服氣地抱怨：“早都看過了……”臉上卻帶著笑，依言轉(zhuǎn)開頭去。
    阡陌站起身來，將浴衣披在身上。正要出來，楚王忽而一把將她抱起，阡陌驚叫著，看到外面睜大眼睛的侍婢，熱氣沖上了頭頂。
    “出去吧?！背跻贿叿愿乐?，一邊將她放到榻上。
    阡陌滿面通紅，看著他得逞的笑容，正要罵人，卻被他壓了下來。
    被水濕透的浴衣被丟開，肢體纏綿，好一會，楚王才將她放開。
    “陌，”他將手指撥開她頰邊的頭發(fā)，輕輕摩挲，“隨我回郢都?！?br/>     阡陌睜開眼睛，看著他。
    她并不驚訝，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逗留了三日，回去是遲早的事。
    腦子里掠過很多東西，宮殿、穆夫人、伍舉，還有滔滔的江水……
    “好?！彼粗?，微笑。
    楚王眉間一松，亦露出笑容，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
    楚王勝利的消息從東邊傳回了郢都，國人們興高采烈，提到這位年輕國君的功績，津津樂道。
    他入城的時候，國人們夾道相迎，待看到王駕后面緊跟的安車，皆詫異不已。
    阡陌坐在安車之中，隔著竹簾，能夠十分清楚地看到有許多人好奇地望來，心中有些緊張。這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跟著楚王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之下，雖然沒有露面，但是其中的意味卻是明顯。
    果然，沒過多久，關(guān)于楚王車后婦人的身份問題，開始成為郢都人們討論的焦點。
    消息開始源源不斷地傳出來。
    據(jù)說，那里面坐著的是個女子，她身懷奇術(shù)，能夠用木頭做出飛鳥，并曾經(jīng)為楚國的軍士治好了可怕地瘴疫，從而助楚人滅庸，一舉擺脫困境；又據(jù)說，她出身樊國游氏，是成周王子游之后，貴不可言。
    而廣大國人對于這兩件事的背后的秘聞以及與楚王聯(lián)系更感興趣。經(jīng)過各路閑人、市井之民、貴族、寺人、宮人、士卒等等有幸目睹或聽聞過這位女子的人口述、整理、添枝加葉，故事的脈絡(luò)日趨完整。寺人渠出宮一趟之后，給阡陌帶來了流傳最廣的版本：
    這位樊國的游氏女子，姓姬，簡稱樊姬。她隨家人南游時遭遇禍?zhǔn)拢髀涫娴亍＃ㄒ陨嫌煞虂硎钩姆畤就接务醺傅酿^人證實）恰逢楚人伐舒，樊姬被當(dāng)做舒人，執(zhí)入銅山為工妾。她是中原人，不通言語，被困銅山之中。其時，恰逢瘴疫肆虐，樊姬通曉治疫之法，救數(shù)萬人于危難。（以上由銅山歸來的府吏證實并補充）而這個時候，楚王恰好來到銅山，他深謀遠慮，一眼看出了這位女子出身不凡，將她帶出了銅山，令她為伐庸的楚人治瘴疫。此舉果然得力，楚師順利滅庸，鎮(zhèn)壓了諸蠻夷的反叛。而此時，楚王已經(jīng)對這位樊姬傾心不已。但是樊姬卻心念著家人，回到了舒地。楚王一路追隨而至，最終將她帶回了楚國，并且一意要將她立為夫人。（以上由跟隨楚王的士卒甲乙丙丁等若干人舉證得來。）
    而主線脈絡(luò)之外，更多的支線在舌頭上傳播。
    傳說，楚王愛她十分，日日都離不開她，讓她住在高陽宮；
    傳說，楚王還曾因為她擅自出宮而發(fā)怒，在眾目睽睽之下，到市井中將她帶回來；
    傳說，只有她敢與楚王爭吵，而楚王連宮殿的門都摔壞了，卻舍不得動她毫發(fā)；
    另據(jù)小道消息，穆夫人曾經(jīng)很不喜歡這位樊姬，在楚王離去之后，將她趕走。楚王得知之后，大發(fā)雷霆，親自去尋找樊姬；
    而據(jù)更加神秘的小道消息說，楚王此番親自去舒地平叛，其實也就是為了她……
    諸多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阡陌聽了，囧囧然。
    她分析了一下，覺得那故事的主體情節(jié)很有選擇性，當(dāng)夜，楚王回來的時候，她問他，“我治瘴疫的那些事，是你傳出去的么？”
    “嗯？”楚王看她一眼，不置可否，“又并非訛言，怕人說么？”
    阡陌懷疑地看著他。
    楚王無奈，捏捏她的臉，“我是為你好，別人若說我為了一個心肝全無的女子?xùn)|奔西走，寡人還有何臉面？”
    阡陌氣笑，拍開他的手，“你才心肝全無?！?br/>     楚王卻反捉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懷里。
    “不喜歡？”他問。
    阡陌道：“也不是……”寺人渠說國人知道那些治疫的事之后，對她頗有好感。心中亦是舒服，誰不希望自己做過的事受人認可呢？況且她的確是做了好事，并無半點虛假。
    楚王唇角一彎，“寡人都不怕國人罵昏君，你怕什么？”
    阡陌想了想，卻道，“樊國之事，你拿定了么？”
    “正是?！背醯?，“游聃父亦到了郢都，明日便會入宮?！?br/>     阡陌看著他，沒有說話。
    心里很有些奇妙之感。
    樊姬。
    她記得，在現(xiàn)代的確有這個人的墓，傳說就是楚王的配偶。但是阡陌沒有去看過，只聽爺爺跟別人提過，說除非遇到意外而不得不發(fā)掘，否則那些墓的研究價值有限，因為里面實際主人是誰，尚無定論。
    可是如果那里面的人是真的樊姬，那么，樊姬就是存在的。
    她……就是自己么？
    阡陌困惑十分，覺得自己就像在做一道九曲回腸的數(shù)學(xué)題。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意中闖進來的人，因為各種巧合，與楚王走在了一起。
    可如果，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注定的呢？
    她覺得，腦子有點暈。
    楚王見她露出神游的表情，想問她在想什么，這時，寺人忽而來報，說穆夫人不適，請楚王過去一趟。
    穆夫人？阡陌聽到這個名字，目光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