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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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郢都東南挨著城墻的地方,都是窮人的居所。夜里,大多數(shù)人只點(diǎn)得起松明,煙太嗆,夜色再深些,只剩寥寥幾點(diǎn)亮光。
    一處不起眼的院落邊上,夜梟在樹頂發(fā)出一串怪叫,朦朧的月光下,眼睛如鬼火。
    屋子里的人聽到推門的動(dòng)靜,心生警覺,摸到門邊。
    “是我?!奔桌サ吐暤?走了進(jìn)來。
    屋里點(diǎn)起燈光,他拍了拍身上翻墻刮蹭的塵土,看看他們,笑嘻嘻,“這般緊張作甚,外頭又不是無人守著。”
    “如何?”舒望將一碗水遞給他,問道。
    甲昆一飲而盡,擦嘴,點(diǎn)點(diǎn)頭,“船快到了,明日夜里便可離開?!?br/>
    眾人松一口氣。
    “你見過子允了?”舒望皺皺眉,“你與他說了?”
    “怎會與他說?!奔桌ム偷?,“那般小人,莫看他幫忙幫得勤,何時(shí)賣了我等也不知曉?!?br/>
    “他不會?!边@時(shí),一個(gè)淡淡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眾人看去,卻見是芒。
    他衣衫整潔,不復(fù)那仆隸的打扮,燈光下,額邊的疤痕十分顯眼。
    “你怎知。”舒望道,“如今到處追捕刺客,子允說不定將我等拱出去自保。”
    “那他自己也完了?!泵⒌?,“來往證物都在我手上,他知曉得很?!闭f罷,他看向甲昆,“你去見子允,他有何話說?”
    甲昆道:“他說楚王如今不在郢都,讓我等盡快脫身?!?br/>
    芒與眾人對視,微微頷首。
    舒望卻不太高興。
    他們從舒地來此,一行幾人,都是群舒最優(yōu)秀的人。若論勇武,芒和舒望不相上下。
    那日行刺,他們混入王宮,本來有幾處安排,或?qū)m苑中截殺,或用膳時(shí)投毒,或入室行刺,依狀況而定。最后,只有芒負(fù)責(zé)的入室行刺時(shí)機(jī)正好,不料,竟是失了手。舒望瞥瞥芒,心中仍有些怨怪。那么好的機(jī)會,若換了舒望去,定然能夠得手,然后,趁機(jī)攪亂楚國,恢復(fù)群舒……可如今,他們什么也沒得到,反而死了一個(gè)人。但眾人都很是擁戴芒,事敗之后,沒有人指責(zé),如今,也只能無功而返。
    “我看這子允也是個(gè)腹藏心計(jì)之人,”甲昆道,“前兩日他將芒的石斧要了去,我道是他要?dú)У?,不想,他竟是將那石斧放回了王宮里,另找人頂罪?!?br/>
    眾人訝然。
    “頂罪?如何頂罪?”
    “似乎是放到什么宮室里。”甲昆收拾著自己的包袱,心不在焉,“說是那日芒正好路過,墻頭還有些痕跡……”
    話沒說完,芒忽而來到他面前。
    “宮室?”他皺眉看他,“是何宮室?那頂罪之人是誰?”
    甲昆詫異地看著他,“是何宮室不記得了,只知那頂罪之人是個(gè)女子。”
    “女子?”
    “好像……叫什么陌?!?br/>
    芒的心重重沉下,看著他,目光發(fā)寒。
    *****
    阡陌的事,經(jīng)由伍舉呈報(bào)司敗,當(dāng)夜,司敗就找到了蒍賈。
    她與楚王的關(guān)系,眾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氣,眾人則更是知道。商議之下,司敗與蒍賈都認(rèn)為將此事暫放,等楚王回來再議。
    穆夫人豈不知這些人心中所想。她本想著出手利落些,將此事了解,未想橫里冒出來一個(gè)伍舉,將她的布局統(tǒng)統(tǒng)打亂,騎虎難下。
    司敗和蒍賈的意思,是把阡陌暫時(shí)放歸高陽宮。
    但是穆夫人不同意。
    “司敗往日得了疑犯,處置未下,亦放歸居所么?”她似笑非笑,“高陽宮乃至貴之處,如今竟要收留疑犯?”
    司敗與蒍賈無法,只得將阡陌暫時(shí)拘押在官署中。
    雖然終于贏得一步,但穆夫人并不打算罷休。
    那個(gè)女子,讓她感到心神不定。
    楚王從前行事不羈,時(shí)而任性,卻心思沉穩(wěn),可蟄伏三年而奮起,讓她這個(gè)做母親的寬慰不已。但他自從得了她,身上的變化,連穆夫人也能察覺得到。他近來的喜怒,皆與這女子有關(guān)。他為了討好她,什么都愿意做,不僅讓她進(jìn)了官署,還放歸了銅山的工隸,為她拋卻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她這個(gè)兒子,連她的母家蔡國都看不上,如今卻要娶這樣一個(gè)出身微賤的工妾做夫人,甚至為了她,不惜與自己這個(gè)母親翻臉。
    若是再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舊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決然之色,心沉如石。
    當(dāng)她親自去霄宮,搜到了那石斧,又聽了侍婢口述,更是篤定不疑地認(rèn)為那女子有罪。
    不料,那女子面對著她,不僅不似尋常婦人那樣驚惶哭啼,還據(jù)理力爭,毫無畏懼。她說,就算有這物證與人證,也無法證實(shí)她果真通敵。
    穆夫人雖惱怒,卻不得不承認(rèn),此言確實(shí)。加上蒍賈陽奉陰違,她就算再心急,也無法即刻落罪。
    第二日,子允聽聞阡陌還未落罪,暗自吃驚。
    他親自入宮去見穆夫人,看她神色不快的樣子,心中亦猜測到幾分。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禮。
    “臣之過也。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勞心?!彼⒕蔚馈?br/>
    穆夫人擺擺手:“與你無干,是老婦操之過急?!?br/>
    子允瞅著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還是等大王回來再議,夫人雖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過才是?!?br/>
    “等他回來?”穆夫人的臉色一沉,冷笑,“等他回來,老婦操心更多。”
    她沒有多耽擱,即刻召來司敗和蒍賈。
    蒍賈踏入延年宮時(shí),遠(yuǎn)遠(yuǎn)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皺了皺眉。
    這件事讓他頭疼不已,兩邊為難。稍微處置不當(dāng),得罪的就是楚王。他一直納悶,穆夫人久居深宮,何處來的消息,會知道霄宮里有刺客之物。他昨日回去之后,暗地查問,皆無所獲,卻聽說此事前后,子允頻頻出入延年宮。
    子允此人,蒍賈素知其狡詐,實(shí)則小人。他近來丑事纏身,所倚仗者不過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鬬般。蒍賈也知曉穆夫人厭惡林氏,若是子允為討其歡心而做出這般齷齪之事,蒍賈倒是一點(diǎn)也不意外。
    蒍賈思及此,心中哼一聲,登階上堂。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來,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夫人,”司敗道,“林氏故可疑,但如今尚無可定論,此事重大,未可妄斷?!?br/>
    穆夫人道:“何言妄斷,人證物證皆在。”
    “人證物證雖有,未可確信?!?br/>
    “哦?”穆夫人看著他,緩緩道,“此二證皆老婦所獲,司敗此言,是說老婦不可信?”
    司敗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
    穆夫人沉著臉起身,道,“此女蠱惑君王,意圖謀刺,罪不可赦!爾等疑而不決,此事便由老婦來做!”說罷,令宮正上殿,“領(lǐng)延年宮眾甲士,隨老婦前往鋤殺奸惡!”
    司敗與蒍賈皆驚惶,正要起身,卻已經(jīng)被身后衛(wèi)士的利劍指住。
    殿外,寺人錄嚇得魂飛魄散,連忙溜開。
    *****
    阡陌被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無所事事。
    許是忌憚著楚王,司敗沒有拿她怎么樣,也沒有把她關(guān)到狹小潮濕的囹圄之中。這屋子雖然簡陋,但是比起牢獄,卻是舒適多了。
    這屋子的墻壁結(jié)實(shí),嚴(yán)絲合縫,窗都沒有。她從門縫里往外瞅,只見士卒身影綽綽,似乎把守著好些人。
    她仍然是個(gè)犯人。
    阡陌坐回榻上,把頭抵在膝蓋上。
    其實(shí),她并不無辜。她放了芒,掩護(hù)刺客逃走,她不能說那是她的朋友,幫助朋友無罪。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決不能松口。
    她不禁想,如果司敗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證據(jù),認(rèn)為她罪名確鑿,她會怎樣?
    還有,如果楚王知道,他會相信她,她只是不忍心讓朋友落難,她其實(shí)心里還是愛著他么?
    ……如果再重來一次,你會怎么做?
    阡陌腦子亂亂的,自己學(xué)過的所有知識、道理還有感性判斷都無法給出像樣的答案。
    但是這樣難捱的時(shí)刻,她卻更無法抑制地去想楚王。她想念他的一切。
    他對她發(fā)怒,或?qū)λΑ?br/>
    他親吻她的額頭、面頰和唇。
    她很想再聽他說一次“莫怕”……
    現(xiàn)在,事情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她可以順利等到他回來,讓他來決定一切。
    她覺得,他會相信她。但她也悲哀的發(fā)現(xiàn),他的確執(zhí)掌著自己的一切,包括這條性命。她意識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氣接納他,但同時(shí),也給自己拴上了繩索,另一頭系著他,想掙脫想反悔,都已經(jīng)來不及。
    正沉思,忽然,阡陌聽到外面響起些匆匆的腳步聲,沒多久,門突然被推開。
    她詫異地抬頭,光照刺目,只能辨認(rèn)出伍舉的輪廓。
    “隨我走!”伍舉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阡陌幾乎跟不上他的步子,問,“去何處?”
    話才出口,前方已經(jīng)被數(shù)人攔住。
    “左徒,”為首的吏人一臉為難,行禮道,“此女乃疑犯,司敗有令,不得走出房門?!?br/>
    伍舉卻將一枚金符節(jié)亮出,吏人看去,只見上面刻著楚王名諱,不禁一驚。
    “傳王命?!蔽榕e道,“持此節(jié)著,如面大王,宮禁無阻!”
    吏人知曉此節(jié)的功用,卻是躊躇,“可……”
    “爾等莫非敢抗王命!”伍舉喝道。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說罷,連忙令眾人退開。
    伍舉不再多說,拉著阡陌出了門。一輛馬車停在那里,他讓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上,自己卻親自當(dāng)了馭者。
    “咄!”伍舉揚(yáng)鞭,二馬拉著輕車,在宮道中奔馳起來。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的問。
    “穆夫人要?dú)⒛??!蔽榕e低低道,神色冷靜,聲音卻是不穩(wěn),“坐好,莫教人生疑。”
    阡陌心中大震,連忙坐端正了。前方,幾個(gè)宮人照面走來,她轉(zhuǎn)頭,裝作撩頭發(fā)的模樣,用袖子遮住臉。
    外面風(fēng)平浪靜,伍舉是左徒,從官署中出去,無人阻攔,順利出了宮門。
    “現(xiàn)在怎么辦?”阡陌只覺冷汗都快透濕了衣服,瞅瞅后面,不安地問伍舉。
    “且出城?!蔽榕e聲音沉穩(wěn),“去尋大王?!?br/>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說,忽然,聽到身后有嘈雜的聲音傳來。望去,卻是有甲士駕著車從宮門奔出。
    “坐穩(wěn)!”伍舉面色一變,即刻駕著車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著讓開,行人驚得連忙躲避!
    一道城門就在不遠(yuǎn)處,伍舉高舉手中的金符節(jié),高聲道,“左徒伍舉!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賊!速速讓開!”
    守城門的士卒識得他,又見到符節(jié),雖不明所以,還是連忙讓了道。
    車馬奔馳過護(hù)城河上的橋,不遠(yuǎn)處,護(hù)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邊悶雷滾滾,風(fēng)卷浪起,似有一場暴雨正在醞釀。
    伍舉大喝著揚(yáng)鞭催促,二馬奔跑得飛快,但當(dāng)阡陌再回望,那些甲士已經(jīng)追了出來,仍然咬著不放。
    心中寒涼。
    阡陌知道,馬匹不似汽車,它們跑得再快,也是一時(shí)的力氣,這樣極速奔跑,過不久,就會漸漸失了力氣慢下來,恐怕沒多久就會被追兵追上。
    “放我下來!”她急忙對伍舉道,“他們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
    “不可!”伍舉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
    “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聲道,“我不可再拖累你!”
    伍舉忽而回頭,阡陌驚了一下。平日里那個(gè)溫文沉穩(wěn)的伍舉,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個(gè)人,殺氣騰騰,目眥欲裂。
    “你不會連累我。”他回過頭,“我有大王賜的金符節(jié),他們不敢如何!”
    可你還在逃跑。阡陌心里道,望著那些漸近的追兵,漸生絕望。
    前方是一座橋,伍舉想催馬快些奔過去,拉車的馬漸漸慢下來。
    伍舉心中焦急,連忙再催,突然,腰上的劍被“鏘”地拔出,未幾,劍刃貼上了他的脖子。
    “莫趕了,”阡陌低低道,“你跑不過他們?!?br/>
    伍舉僵住,卻沒有拉起韁繩。雨打在臉上,脖子上,利刃貼著肉,絲毫不讓。
    “你瘋了!”他喝道,“你要做甚!”
    阡陌沒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伍大夫,你一直幫我,我欠了你許多,卻不知如何還。從前拖累了你,對不住,從今往后,我不能再這樣。”
    “我說過!你不曾拖累我!”
    阡陌卻苦笑,看著馬車馳上木橋,風(fēng)雨毫無阻攔地打在身上,天地間蒼茫一片。
    “伍大夫,”她輕聲道,“你或許不知曉,我很小的時(shí)候就聽過你的名字?!?br/>
    伍舉訝然。
    阡陌卻沒說下去,她的唇貼在他的耳邊,似乎帶著些微的哽咽,“你若再見到他,煩你告知他,我……很愛他……”
    說罷,那劍忽而松開。
    伍舉心中一陣,猛然回頭,卻只看到她墜下橋的身影,如同挾裹這風(fēng)雨,未幾,被濁浪吞沒,消失不見。
    雷聲在天邊滾動(dòng),江上,似有人在嘶聲吼叫,如驚濤呼嘯。
    作者有話要說:后面補(bǔ)了一小段,嘿嘿……